紫薇垣
  大节将至,武后本来难得地想放松些,然而听了李治的话,心中无端掠过一丝不快。
  对着李治一笑,武后道:“陛下从小儿就格外疼爱沛王,居然连他的终身也都暗中想的这样清楚了。”
  宫女上前脱靴,李治将身子斜靠榻上,懒洋洋道:“贤儿性情温良,聪敏明理,深得我心,且他师从崔晔,所谓名师出高徒,皇后难道不也这样以为吗?”
  “这倒是,”武后又想起殿内消失的那道影子,心里像是被猫爪子轻轻挠了一把,“沛王跟崔晔……不愧是师徒,两个人在有些事上可是如出一辙呢。”
  高宗似乎很感兴趣,转头问道:“是吗?皇后指的是什么?”
  武后道:“倒也没什么要紧的,只不过就像是儿子总类似父亲,学生当然也有些类似师父了。”
  高宗笑道:“既然如此,皇后是不是也该好生想想贤儿的亲事,朕的这提议如何?”
  武后点头道:“难得陛下对儿女们的亲事如此关切,臣妾当然也该放在心上,目前看来,虽然这十八子的确能干,乃是个女中翘楚,不过……到底她没什么家世根基,又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物,贤儿毕竟是个王爷,贸然定下了她,恐怕越发会惹人口舌,不知对贤儿来说这是好事坏事……”
  高宗不由脱口而出:“这个皇后放心就是了,对贤儿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话未说完,蓦地止住。
  武后却已经听得分明,瞥着高宗道:“哦?陛下怎么知道?”
  高宗咳嗽了声,故意转头看向旁边宫女:“给朕拿杯茶来。”
  这才回头笑道:“有道是知子莫若父,我了解贤儿的心性,知道他跟十八子必然是会合契的。”
  武后也同样笑道:“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是贤儿自个儿向陛下求了什么呢。”
  高宗面上略有些尴尬之色。
  武后却又道:“不过陛下莫要着急,儿女的亲事乃是大事,草率不得,臣妾先再命人详细查一查十八子的身份来历,另外,也再多点儿时间看看有没有更合适沛王的名门淑媛,总之会仔细斟酌,务必得个皆大欢喜,陛下觉着如何?”
  这话说的煞是动听,且又在理。
  高宗松了口气:“既然如此,就交给皇后了。”
  两人说罢此事,武后道:“今日坐了半晌,陛下必然也乏了,还是先好生歇息。”
  高宗道:“皇后呢?”
  武后道:“今冬南方暴雪,还有几分紧急折子,待臣妾看过了再歇息不迟。”
  高宗叹道:“有劳皇后了。”
  武后起身,正好宫女端了茶来,她便亲自接了过来,奉给高宗,又温声道:“能为陛下分忧,让陛下得以专心养好龙体,臣妾劳累些也是甘之若饴。”
  ***
  武后离开皇帝寝宫,一路往含元殿而去,将到殿门口,却见有个人立在彼处。
  牛公公远远看了一眼:“那是明大夫。”
  武后原本若有所思,眉心微蹙眼神沉沉,见是明崇俨在彼端,神情这才放缓。
  此刻明崇俨也已看到凤驾来到,因转过来躬身相迎。
  武后道:“爱卿在这里站了多久?为何不入内等候?”
  明崇俨道:“方才在内等了片刻,以为娘娘不会回来,正想先行出宫。”
  武后微笑道:“本来想顺势一歇,不过……想必是跟爱卿心有灵犀,幸好来的及时。”
  两人说罢,武后先行进殿,明崇俨跟随身后,牛公公早叫宫女备了热的参茶送来,自己却十分识趣地退下了。
  武后在书桌后坐了,道:“爱卿可是有什么要事?”
  明崇俨道:“有一件事,不知是不是要事,但却可以称之为异事了,臣思来想去,想不明白,然而娘娘聪慧绝伦,只怕会为臣解惑。”
  “哦?但愿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你说就是了。”武后笑着抬头,望着面前相貌俊秀的青年。
  目光相对,明崇俨微微一笑,继而敛了笑容道:“之前臣夜观天象,曾发现紫薇垣星光紊乱,似乎有一枚小星若隐若现,星芒带赤……”
  天象之中的紫薇垣,寓指皇宫,乃是帝星命照之所。武后没想到明崇俨说的竟是此事,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是客星犯紫薇吗?”武后皱眉问道。
  客星照犯紫薇,分为两种,一种是瑞星,一种是妖星,前者寓意吉祥,至于后者,自然是说对皇帝有碍。
  “是……”明崇俨回答,神色却有些迟疑。
  “主何吉凶?”
  “不知,但是……”明崇俨皱眉:“星芒带赤,赤者,血光也。”
  武后屏息,虽此刻左右并无宫女跟宦官,武后仍是压低了声音:“帝星有血光之灾?”
  明崇俨道:“臣想不通的正是这点儿,那星芒十分晦暗模糊,臣几乎也不确定所看有没有误,更不知克星是吉是凶,血光之灾的是帝星还是……”
  含元殿内一阵沉默。
  武后的手指在桌上无声敲动,片刻道:“今天那个阴阳师……阿倍广目,爱卿觉着此人如何?”
  明崇俨道:“不可小觑。”
  武后道:“他虽是倭人,却对我大唐的习俗烂熟于心,按理说大不该在这种吉庆之时演那种鬼气森森的子夜蝶舞,你说……他是无心还是有意?”
  明崇俨摇了摇头:“此人心思深沉,臣也猜不透。”
  《子夜》曲中那翩然乱舞的蝶影在武后的眼中扇动翅翼,影乱纷纷。武后道:“如果是客星来犯,如果这客星乃是妖星,倒是跟这阴阳师阿倍广目……有些契合。”
  “亦或者如此。”明崇俨回答,眼中疑惑不散。
  武后忽然脱口道:“但是……还有一件事。”
  明崇俨道:“何事?”
  武后屏息,如果说是紫薇垣血光……好似,是有……
  某一幕从心底不期而至。
  ——暗影之中金光闪烁,那人额头流血满面惨然。
  但很快地,武后摇了摇头,将这一幕挥去。
  心情烦乱之下,想到方才高宗对自己所说的李贤亲事一则。
  虽然高宗说是他自己的意思,但武后何许人也,如何能看不出其中蹊跷。
  高宗就算对李贤的亲事上心,但以他的性情,绝不会将主意打到阿弦的身上去。
  毕竟对高宗而言,如果是要配儿女们,首要的自是朝中权贵大臣们的子女,或者是士绅郡望之后,他绝不会想到十八子那种特立独行毫无根基的女孩儿。
  何况对高宗而言,直到现在,在他心目中或许都不认为阿弦是什么“女孩儿”。
  所以,如果不是李贤自己开口,武后想不到高宗会意指阿弦的其他理由。
  倘若紫薇垣动荡,会不会……也是应在沛王李贤的身上?
  武后忖度,却不知该不该将此事告诉明崇俨。
  明崇俨见她不答,也并不追问,只话锋一转问道:“娘娘,臣大胆再问一句,今日在宴席之上,可曾有什么事发生?”
  武后一怔:“嗯?”
  明崇俨道:“十八子可是被娘娘叫了去?此后她直到散席都不曾再现身,想必是有事。但是除了十八子外,后来崔天官却也无端离席……这其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提到阿弦,武后面有不虞之色:“十八子桀骜不驯,出言冒犯……”
  想到当时情形,武后眼中又泛出暗沉之色:“饶了她的性命,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明崇俨道:“娘娘……对她做了什么?”
  武后紧闭双唇。
  想到在麟德殿偏殿内的情形,被阿弦一句话激怒,甚至来不及去想,那黄金暖炉已脱手而出。
  也许……是因为太过失望了,从来没有这样“苦口婆心”般的对待一个人,想要她按着自己指引的康庄大道而行,但她偏如此的不争气,非但不肯从命,且又这样执拗抗拒,居然还敢……大胆提及那件事。
  武后咬了咬牙,心情激荡,放在桌上的手都握紧起来。
  眼前却又出现阿弦额头流血跌坐在地的模样,竟引得她的心一阵抽搐,甚至隐隐疼痛难受。
  武后缩紧眉头,不愿再想,更不愿再说此事,便沉声道:“总之是她不识抬举,触怒了本宫。”
  明崇俨有所思地看着武后:“娘娘……很少对一个人如此。”
  “哦?”武后抬眸。
  “娘娘甚是器重十八子,处处破格开恩,但……又仿佛很不喜欢她……”明崇俨皱眉,“而十八子对娘娘,同样也有些怪异。”
  武后挑眉:“你是说她口没遮拦,习惯胡言乱语的顶撞?”
  明崇俨忍不住一笑:“也许……十八子性情率直,但是照臣看来,她对娘娘,却仿佛……有一种君臣之外的、超出她本性之外的……”他拧眉忖度,却无法形容心中那种感觉。
  武后听得含糊,不由也失笑道:“爱卿,你把我绕糊涂了。”
  明崇俨止住,无奈叹道:“揣测人心,果然并不是臣所擅长的。”
  武后道:“人心难测,还是让本宫去揣测吧,爱卿还是做自己所擅长之事。”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又一笑。
  武后重道:“紫薇垣动荡之事,还得爱卿再行观察。另外,阿倍广目那边儿,我会命人再看紧些,但是涉及那些玄虚之情,则还得劳烦爱卿了。”
  明崇俨行礼:“娘娘放心,臣会尽心竭力。”
  武后见他一直站着,便温声道:“你过来些。”
  明崇俨顿了顿,终于上前数步,一直走到桌前。
  武后抬头,凤眸闪烁,望着近在咫尺的青年:“那两枚冬桃,引得陛下龙颜大悦,但你……可有什么法子让本宫也高兴高兴?”
  明崇俨笑笑,眼睛看着武后,原本揣在袖子里的手却慢慢地撤了出来。
  武后目光一动,忽地满眼惊艳。
  原来在明崇俨缩在袖口的手里,竟缓缓地出现一朵紫红色的绝大牡丹,香气扑鼻而来,令人迷醉。
  武后眼底笑意莹然,赞道:“妙的很!冬桃是从荥阳而来,倒也罢了,这又是从哪里来的?”
  明崇俨含笑轻声答道:“是从臣的心头而来。”
  殿内瞬间无声,两人眼波交转,武后道:“这牡丹艳冠绝伦,又是爱卿的心头之花……”
  她探出手来,缓缓地在明崇俨托着牡丹的手掌底下轻轻握住:“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