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
  麟德殿中,依旧歌舞升平。
  因武后不喜那胡腾舞,意兴阑珊,底下众人之中,属武懿宗最为明白武后用意,当即道:“素来听闻倭国的阴阳师有一种别样之能为,会在冬日招出蝴蝶,不知在今夜可否让我等大开眼界?”
  二圣跟百官顿时都看向阴阳师阿倍广目。
  阿倍广目起身,拱手参拜道:“小使这种雕虫小技不上台面,又怎敢班门弄斧呢。”
  武后跟众人情知他指的是明崇俨在座,不敢造次之意。
  高宗跟武后对视一眼,便笑道:“不妨事,今夜只是宴会,又非比试,你若真有能为,只管为宴席锦上添花就是了。”
  阿倍广目躬身行礼,果然款步从桌后转了出来。
  阴阳师走到太常寺乐师之前,俯身低语了一句,那为首的乐工吃了一惊,不敢答应,便看向旁侧。
  一名宦官听得分明,便奔上丹墀,跑到御座前,道:“阴阳师想奏《子夜》。”
  武后挑眉,高宗也有些诧异,道:“这样大好日子,为何要听此曲?”
  武后却道:“既然他想如此,必有用意,让他去。”因此首肯。
  底下乐工们见武后答应,这才转头交代底下众人,瞬间鼓乐齐鸣,奏响一首“子夜”曲。
  这《子夜》一首,乃是古曲,自晋代流传,传说是一名晋朝的女子夜晚所做,十分的哀声怨苦,据闻当时经常有鬼喜唱此调。
  果然,此刻乐声一起,一改先前欢悦气氛,满殿森然。
  阴阳师的手原本揣在袖子中,乐声起时,便探了出来,当空一扬,手底纷纷然,竟有许多白色的蝴蝶随之而出。
  在座众人齐齐惊啧,阴阳师脚下缓慢旋转,蝴蝶越来越多,却不离他掌下招引。
  阿倍广目挥了挥袖子,蝴蝶如波浪般起伏,排列的甚是整齐。
  太平原先还有些心不在焉,忽然见阴阳师露了这一手,顿时忘了心头忧虑之事,只顾瞪大双眼盯着看。
  乐声幽幽之中,阿倍广目的手缓缓握起,那些白色蝴蝶四散开去,在殿内穿梭,不时于官员面前停留,有几只飞到丹墀之下,却并不靠近高宗跟武后。
  底下殷王李贤,英王李旦因年少,格外觉着有趣,李旦伸手,那蝴蝶也善解人意,缓缓停在他的掌心上,引得两位王爷齐声赞叹。
  忽然武懿宗笑道:“这个好像也没什么格外出奇,看着像是障眼法儿而已。”
  随着乐声一转,阿倍广目双手掌一合,发出“啪”地声响。
  满殿内的蝴蝶像是得了号令,齐齐地又飞了回来。
  阿倍广目忽然低低道:“今夕已欢别,合会在何时?明灯照空局,悠然未有期。”正是《子夜歌》中的一句。
  随着他的声音高低,那些白色的蝴蝶飞着凑近在一块儿……幻化出奇异的形状。
  忽然李旦叫道:“这怎么像是个人?”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大家再仔细看,毛骨悚然,原来这蝴蝶竟凝成了一个窈窕的女子形状,双膝着地跪坐,随着乐声款款地挥动袖子,竟仿佛在对镜梳妆。
  虽是蝴蝶组成,但栩栩如生至此,再配上子夜的曲子,简直妖异之极!
  太平已经忍不住发抖:“母后,这个好吓人。”
  武后察觉她往怀中钻来,不禁也把她又搂紧了些,安抚笑道:“幻相罢了,何至于这般胆小?”
  ***
  随着《子夜》曲终,阿倍广目大袖一扬,那些蝴蝶重又飞入他的袖底,现场又归于一人。
  阴阳师躬身道:“小使献丑了。”
  高宗道:“这个虽然新奇,看果然不适宜大节下赏看,有些太过悲怆了。阴阳师幻化的那女子,跟做出《子夜歌》的那位奇女子倒是如出一辙。”
  阿倍广目道:“是小使冒犯了,请陛下恕罪。”
  高宗便看明崇俨道:“明爱卿,你觉着阴阳师的术法如何?”
  明崇俨欠身道:“出神入化。”
  “那……跟爱卿相比呢?”高宗含笑。
  明崇俨道:“阴阳师之所能,是臣不能及。”
  武后笑道:“陛下,方才说不能比较,怎么竟又为难明爱卿?何况虽然都是术法之士,但彼此各有其所长,也是无法统一比较的。”
  高宗连连点头:“皇后言之有理。”
  阿倍广目也道:“同明大夫相比,小使的这点儿法术不过是萤火之光罢了。”
  明崇俨看他一眼,朝上对高宗道:“今日陛下宴请群臣,阴阳师既已经献礼,接下来不如让微臣一尽心意。”
  高宗喜道:“此言大善,爱卿快请。”
  明崇俨回头,看着太常寺的乐师们,道:“也请诸位奏一曲《大定乐》,为我助阵。”
  乐师们正因演奏了“鬼曲”,一个个怏怏不振,听了明崇俨的话,这才打起精神来。
  这《大定乐》乃是高宗所造,出自太宗的《破阵乐》,为庆祝大唐平定辽东高丽之乱的曲舞,气势自然非凡,乐声一扬,立刻将方才的森然寒气荡涤一空。
  阿倍广目转头看向明崇俨,明崇俨笑了笑,转身走到殿门口,下台阶,仰头看天。
  众人不明所以,只听着乐声等候罢了,不多时功夫,明崇俨笑道:“来了!”举手一扬,只听得“嗤嗤”之声,天空落下两个东西来,明崇俨接在手中,捧着走了进殿。
  百官中有眼尖的已经看得分明,原来明崇俨手中握着的竟是两枚红扑扑的桃子,看着甚是新鲜。
  众人惊叹之中,明崇俨上前,将桃子放进玉盘。
  高宗惊喜非常,忙问道:“爱卿从何处得来如此鲜桃?”正是冰天雪地的大年下,莫说桃子,绿叶都不得一片。
  明崇俨道:“此乃冬桃,得自荥阳河沟赵家,愿献给陛下做贺礼。”
  从荥阳到长安,快马加鞭也要三四天时间,这桃子却像是新鲜刚得的,且众目睽睽所见,乃是从空中降落。
  群臣惊叹之中,明崇俨道:“臣恭祝陛下跟天后松鹤延年,万寿无疆。愿天下太平,大唐四海归心。”
  群臣听到这里,纷纷起身,在《大定乐》的雄壮曲声中齐齐道:“愿天下太平,我大唐四海归心。”
  ***
  这一夜,高宗甚是尽兴。
  既看过了阴阳师的法术,又得了明崇俨的冬桃,切开试吃,果然脆甜多汁,可口非常。
  高宗趁兴同武后回到寝殿,格外赞了明崇俨一番,因笑道:“先前不怪太平胆怯,阴阳师的那法术着实有些骇人了,倒并非是说他不高明,只是再配上《子夜》,实在可怖扫兴。幸而明崇俨很知朕意,这样看来,到底是我大唐的法师更胜一筹。”
  武后则道:“这是当然了,倭国的阴阳之术,原本也是从我中华学了去的,虽说如今他们渐渐已自成一统,但毕竟我中华之地才是正统,怎么会叫他们夺了风头呢。”
  高宗道:“皇后说的好。且阴阳师的法术鬼气森森,但明爱卿却让满堂皆欢,从立意上说便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二圣说到此,高宗忽道:“是了,我忽然想起来,今夜怎地不见女官?不是已请了她么?”
  武后道:“本已经来了。后来有事便去了。”
  高宗也并不追问,只点了点头:“我当怎地后来总不见她呢……”
  武后想到那道凭空消失的端庄身影,脱口说道:“陛下是不是还不见了另外一人?”
  高宗道:“另外一人?”
  武后话一出口却又后悔起来,因笑说:“没什么。”
  高宗忽道:“你莫非是说沛王?”
  这个答案在武后意料之外,却也顺水推舟道:“可不是么?”
  高宗吃了口茶,忽然说道:“提起了贤儿,我又想起一件事来了。正好儿同你商议。”
  武后问道:“不知陛下有何事?”
  高宗道:“贤儿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该给他定一门亲事,你可曾想过此事?”
  武后一怔:“这……虽有了几个人选,但是都非极合适的,陛下怎么忽然也想起这宗来了?”
  高宗笑道:“并不是忽然想起,因朕已经想到一个最适合的人了。”
  武后诧异:“不知是哪家王公大臣之女?”
  “都不是,”高宗笑盈盈地揭晓,“正是皇后跟前儿的红人。”
  武后猝不及防,兀自不信:“陛下是说……”
  “皇后跟前儿还有几个女儿身的红人呢?”高宗道,“不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户部女官么?”
  武后定了定神:“陛下怎么忽然想到她了?”
  高宗道:“因为在此之前,朕从未知道区区一名女子竟可如此能为,再加上她跟贤儿年纪相仿,这般极出色的女子若是能嫁给贤儿,公事上她能为朝廷效力,私事上却又是我李家的媳妇,这岂不是一举两得、两全齐美的大好事?”
  ***
  且说正在宫内君臣同乐之时,崔晔将阿弦打横抱起,下台阶出宫门。
  他抱着阿弦上了马车,将她放在膝上,仔细打量她额头的伤。
  幸而不曾伤到骨头,只是擦着额角飞了出去,但饶是如此,已经足让他震怒惊心了。
  但最让崔晔担心的是,直到出宫,阿弦都未再开口说话。
  先前他出了麟德殿,在偏殿中找到她的时候,阿弦正跪在地上,额头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有几滴打在青砖地面上。
  崔晔忘了所有,上前将她扶起,同时也看见了那摔落地面的眼熟的黄金手炉。
  他道:“是皇后伤你?”
  阿弦抬头看着他,不做声。崔晔眼底波澜横生:“她为何,竟如此……”心神激荡,他将阿弦放开,转身便要往外。
  阿弦及时转身,攥住了崔晔的手腕。
  崔晔回头,对上她带伤的眼神:“阿叔,带我回家吧。”阿弦恍惚低语。
  崔晔看着她半面染血,生生地咽了一口气,他举手想按住阿弦的伤处,却无法忍心落手,只道:“好。”
  他不知道武后因何会伤了阿弦,甚至虽然理智上知道是武后动手,却仍有些不敢相信。
  皇后虽是个杀伐决断的性情,但是如此贸然出手伤人……且伤的是朝中女官,却是让崔晔费解。
  阿弦说话向来缺些顾忌,时不时会有些言语刺了武后的心,但武后睿明,早已摸清了阿弦的脾性,自不会轻易计较为难或者如何。
  “皇后,她为何这样做?”马车中,崔晔又问。
  顷刻,阿弦才回答:“也许是因为……我不想再当她的棋子了。”
  目光浮动,阿弦的眼前又出现麟德偏殿那一幕。
  武后逼着她选:要么是崔晔,要么是女官。
  有些奇怪,当初崔晔也曾对她说过:“阿弦不要再当女官了。”
  现在是武后如此开口。
  沉默了半晌,阿弦道:“当初皇后派我去江南的时候,曾说让我好生为您效力,当时我答,并非是为了皇后而去,不知您可记得?”
  武后道:“我当然记得,你说,是为了江南万千百姓。”
  武后鲜明记得阿弦当时的回答带给她的震撼,所以在事后,她特意在朝堂上说明,将那些顽固不化的朝臣们也都惊的目瞪口呆。
  “你为何提到此事?”武后问。
  阿弦道:“提到此事是因为,我在朝中当官,也同样是如此本心,只想为国为民出一点微末之力罢了,皇后当我是棋子,不打紧,生而为人,不过都是天地之间的棋子罢了。何况我还能因此而达成我心中所愿。”
  武后眼神缓和了些:“你明白就好。”
  “我以为我明白,现在才知道,我不明白。”
  武后皱眉。
  阿弦缓缓抬头:“若皇后当我是毫无感情的棋子,我的回答是,我不能。”
  武后胸中窒息,冷笑道:“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你莫非是为了他……想要辞官吗?”
  “不是。”阿弦回答。她并不像是之前几次那样激烈愤怒,反而平静的有些反常:“我可以不跟着阿叔,我甚至可以一无所有。”
  武后拧眉盯着她:“然后呢?”
  阿弦道:“但是,在皇后眼中我甚至不是一个人,只是您能暂时利用的棋子,只能循规蹈矩地按照您设想的棋步而行,若有差错,便可丢弃——这样的棋子,我不想当。”
  武后听见自己吞咽唾液的声音。
  阿弦说到这里,眼神飘忽,她忽然笑笑。
  “你又笑什么?”武后沉沉问道。
  笑中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娘娘,我忽然想……也许娘娘真的是可以一无所有的人,对您而言……是不是不管是谁都可以当做棋子?比如……当初夭折的那位小公主。”
  话音才落,武后扬手,黄金手炉腾空而出,正击中阿弦额角,虽然又顺着擦了过去,但仍是让她情不自禁往后踉跄数步,跌在地上。
  阿弦眼前发黑,鲜血涌出,几乎迷了她的双眼。
  “你以为你是谁?”武后站起身来,盯着地上的阿弦,声音似寒冰掷地,“能当我的棋子,是你的荣幸,让你生就生死就死,你若活腻了,我即刻成全。”
  ***
  阿弦道:“阿叔知道吗……表哥、周国公他告诉我,并不是皇后娘娘杀了安定公主。”
  崔晔眉峰一动。
  “我当时,真的很高兴,我想……这样我或许就可以心无芥蒂地当她是我的……”阿弦喃喃道:“但是在她方才审问我的时候,我、我看见……”
  崔晔抱紧她的肩:“看见了什么?”
  ——蓬莱宫中。
  年轻的牛公公满面惊慌,流着泪道:“天神!怎么会出这种事,娘娘,奴婢这就去禀告陛下……”
  “站住!”武后——或者说当时的武昭仪喝止了他。
  牛公公一愣止步:“娘娘,您还有什么吩咐?”
  武昭仪眼圈微红,但双眼里却射出狠厉光芒,她回头,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摇篮,又回过头来,斩钉截铁道:“不许去。”
  “可是……”牛公公不解。
  武昭仪走回摇篮边上,举手将婴儿身上的被褥掖好,冷静地裹得更整齐些。
  牛公公担忧地看着她,伤心哭道:“娘娘,您别太伤心了。”
  “我没有伤心,”武昭仪回头,狠狠地瞪着他,咬牙道:“我只是想让陛下亲眼看到这一幕……你过来,待会儿陛下来到后……你叫她这样说……”
  牛公公先是懵懂,继而惊疑,却被武昭仪恶狠狠的目光逼住:“听明白了吗?”
  “是、是,奴婢这就去。”宦官转身,连滚带爬往外。
  目送他去后,武昭仪缓缓转回头来,她望着面前宛如睡着的婴孩,嘴角却缓缓地流露一丝志在必得又略带狂厉的笑。
  所以当时阿弦才忍不住。
  “我不想再当谁的棋子了,”将头抵在崔晔胸口,阿弦道:“阿叔,虽然知道不该期望,可是……我心里这样难过。”
  “不要再想那些了,”崔晔眼角微红,低头在阿弦伤口旁边小心翼翼地吻落,“阿弦从来都不是一无所有,你有自小护佑你的朱伯伯,肯为你生死不计的知己好友,真心着意照料你的虞娘子,玄影,以及……还有我。”
  阿弦紧紧地环抱住他的腰,额头跟心头都还在嗵嗵地疼,只有拼命贴他近些再近些,恨不得钻进他的胸口,仿佛只有这样,那些疼痛跟酸楚才会很快散开,消失不见。
  就像在桐县深谷碰到他的时候,感觉到那股难以言喻的温暖渗入,似阳光照进了每一寸根骨,每一毫发丝,有生以来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