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和美人
  阿弦双眸圆睁。
  在崔晔现身的瞬间,阿弦紧绷的心弦便随之松了松,她对崔晔有一种天然的信任之感,似乎不管是多难的事,只要他出现,便能迎刃而解。
  她的确是并没有错相信他,但却又万万想不到他会用这种法子救自己出困境。
  崔晔说罢,李贤似灵魂出窍。
  崔晔波澜不惊,轻轻拍了拍阿弦的肩膀:“你先回去,我还有话要跟殿下说。”
  阿弦生生地咽了口唾沫:“哦……好的……”浑然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身不由己地迈步往前。
  走开七八步才醒悟,回头看时,却见崔晔正专注地同李贤说话,大概是有所察觉,崔晔目光转动,悄然看她一眼。
  阿弦竟觉着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在瞬间和如熏风。
  ***
  李贤不知自己是如何跟着崔晔来到书房的。
  起初,几乎也都没听见他对自己说了什么。
  崔晔拦着廊下一名下人,叫送茶过来。
  不多时热茶送上,崔晔亲自斟满,送到李贤手上。
  “多谢老师,”李贤本能地举手握住。
  暖意自掌心涌入,沛王恍神迟疑道:“老师……您方才所说是真的?”
  崔晔轻叹了声:“我会拿这种事跟殿下玩笑么?”
  李贤眼前蓦地出现在崔府……阿弦被牡丹摄魂之后所见的那一幕,他喃喃道:“我以为,老师对阿弦,只是……”他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戛然而止。
  但是,谁能想到,崔晔竟会喜欢阿弦这种类型的女孩儿。
  虽然醒悟,却仍似在梦中。
  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先前在马车里阿弦的反应……却也能够解释了。
  之所以那样坚决地拒绝了他,且用那种眼神望着自己,原来是因为阿弦喜欢崔晔,如果阿弦真当自个儿是“师娘”的话,李贤的表白,在她看来岂非像是“乱伦”,瞬间那种反应也是可以理解的。
  受辱的感觉在瞬间淡去,可李贤的心却并未因此好过多少。
  他曾经设想过阿弦有心上人,但如果阿弦的心上人是崔晔,且两个人“两情相悦”的话,李贤觉着自己好像……半点儿的机会都没有了。
  满心苦涩,翻天覆地。
  崔晔却并没有再详细谈论此事,他问道:“我听说殿下以重金买下那只灵猴,不知是为了什么?”
  李贤毕竟受教于他,听了这般口吻,学生面对老师,天生拘谨:“我……”
  有些难以启齿。
  在听赵道生说明集市上发生之事后,李贤却并未被赵道生所说迷惑。虽然宠信这个人,却并不是对他言听计从,赵道生性情狡狯,喜欢耍些小机灵,李贤都清楚。
  甚至他脸上的掌印痕迹,李贤细看过,这并不像是在集市上被打,反而像是新痕,毕竟如果在集市上受伤,一路跑回来的话,那痕迹绝不会是这样鲜明。
  而且阿弦的为人李贤更是深知,她当然有些性情激烈冲动,但除非是恶行恶事惹怒了她,否则绝不会出面或者动手。
  虽然……在赵道生的挑拨下,不免困于马车上的那一幕,李贤曾有那么一刹那觉着阿弦兴许是故意针对之类,但很快,理智压倒了绮念。
  可他仍是令人找到那耍猴的老者,许以重金,终于让那老者答应割爱。
  他只是想看看阿弦到底是如何反应,想听听她的心底话而已。
  谁知他果然听见了……不仅仅是阿弦的心底话。
  真相,如此意外。
  ***
  心绪复杂,李贤垂头:“那个……是我一时冲动。”
  “也许并非一时冲动,”崔晔缓缓道,“殿下可还记得当初在雍州驿馆,我跟殿下夜谈的话?”
  李贤略觉悚然:“是……老师说,不让我、亲近侍臣。”
  崔晔道:“殿下对我所言似不以为意。”
  他的口吻虽非严厉,但李贤仍是不安起来,先前对于阿弦同崔晔之间关系的震惊反而又因此而淡了许多。
  “殿下难道不知道,”崔晔的声音略低,似并无其他感情在内,“太子殿下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了。”
  李贤震动,猛然抬头看向崔晔。
  他的眼神却依旧如此沉静,像是黎明天际的星子,光芒并不如何璀璨,但隽永而令人心生向往。
  “老师……”李贤忍不住唤了声。崔晔并没说别的话,但这一句已经足够。
  崔晔徐步上前,一直走到李贤身前。
  李贤尚是少年,身形略显单薄,崔晔略微俯首,轻声说道:“在这个时候,殿下一点儿纰漏都不能出……这是一条很长且艰难的路,殿下无法自行选择,只能全力以赴往前,如果在这时候松懈,您丢掉的,将不止是您一个人的身家。”
  李贤身心悚然,无法出声。
  崔晔道:“殿下明白我的意思么?”
  李贤暗中深深呼吸:“是,我明白。”
  崔晔点头道:“灵猴也罢,宠奴也罢,不要让一些无关紧要之物绊住了殿下的脚步。另外……”
  望着少年略有些惶惑的眼神,崔晔眼神微微暗沉:“殿下很该多看一看皇后是如何行事。”
  ***
  且说阿弦恍恍惚惚往回,将到堂下,就见袁恕己跟桓彦范两人立在门口,不知说些什么。
  两人一眼看见她回来,忙都迎了上来,袁恕己问道:“干什么去了?”
  阿弦眨了眨眼:“我……我随便走了走。”
  袁恕己皱眉,疑惑道:“那你没有遇见沛王殿下?更也没有遇见崔晔么?”
  猛然又想起方才崔晔所说所做,阿弦的脸上薄红:“见过啦。”
  袁恕己道:“然后呢?”
  阿弦局促,正不知如何回答,桓彦范道:“少卿你做什么这样包打听,横竖小弦子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并没有被人咬了手脚口鼻去,还问个什么?”
  袁恕己冷哼了声:“身上是完完整整,只是方才的模样却像是失魂落魄。”
  桓彦范忍不住笑道:“听见了么?这话真是金句名言。”
  此时,那做戏的小猴子已经被带了下去,因方才遭遇,阿弦无心逗留。
  趁着李贤未曾回来,便欲离开。
  才说明了去意,袁恕己道:“我跟你一起走。”
  阿弦忙拦住道:“不要,沛王殿下未回,席还未散,我自己去就是了,咱们结伴走了像是什么话?”
  袁恕己哼了声:“你倒是很替人着想。”
  桓彦范笑道:“小弦子说的很在理儿,何况这些日子只怕是酒宴不断,今儿别了明日再见,让她去吧。”
  他两人目送阿弦出外,袁恕己皱眉道:“你难道不好奇小弦子跟殿下……崔晔如何么?”
  桓彦范道:“这种事最难说,且以小弦子的性情,你指望她能跟咱们说明白?何苦为难她。再者说,我看距离事情明朗也不远啦。”
  “什么明朗?”袁恕己口干。
  桓彦范道:“你不觉着天官年纪这样大了,且仍如此孤家寡人的,怪了不得的么”
  袁恕己嗤之以鼻:“有什么了不得,我又何尝不是一把年纪,孤家寡人。”
  桓彦范忍笑:“你好歹还时常去喝个花酒……”
  “这又怎么了,哪个男子不去……”袁恕己忽然语塞:“他难道没有?”
  琢磨了会儿,好像真的没有。
  桓彦范笑道:“无话可说了么?好了,咱们回去多吃几杯,消消胸中块垒。”
  两人往内并肩而行,桓彦范忽然歪头。
  原来在他惊鸿一瞥间,瞧见一道人影牵着先前那做戏的小猴子从月门后经过。
  袁恕己道:“看什么?”
  桓彦范想了想:“没什么,不相干。”
  ***
  过午,日影逐渐偏斜。
  阿弦骑马而行,想到在沛王府邸的那一幕,兀自心头窜动。
  正将出了崇仁坊,来至跟东市交界的街道,忽然,前方的路口出现一个极眼熟的影子。
  细看,竟是那之前在沛王府里做戏的金毛小猴儿,不知为何竟来至此处,蹲在地上,仿佛在等什么人。
  阿弦诧异:“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难道是不慎从王府里走失了?”
  略一迟疑,阿弦打马往前,将到那猴儿身旁之时,那小猴子忽然跳起来,竟往旁边巷子里窜了进去。
  “喂!”阿弦叫了声,见那巷子有些窄,便翻身下马,让小厮帮牵着马儿,自己转了入内。
  那猴子蹦蹦跳跳,一路往里,阿弦只顾盯着它追逐,不知不觉中又拐了两拐,渐渐地到了人迹稀少之处。
  那猴儿总算不再逃走,阿弦将它抱了起来,惊喜交加:“你怎么自个儿在这?”
  小猴子举手挠着毛茸茸的头,眼珠乱转,说不出话。
  阿弦笑嘻嘻地抱着它转身,才要沿路返回,谁知回过身来后,却见巷子里迎面几人走了过来。
  这数人个个面生,流露着来者不善之气。
  阿弦皱皱眉,心中转念,仍是抱着那小猴子往前。
  眼见两下距离缩短,对方毫无避让之意,竟是并排而行,把阿弦的去路拦的严严密密。
  阿弦止步,冷道:“劳驾让一让。”
  几人面面相觑,突然笑道:“这孩子倒是别有滋味。”
  又道:“这般打扮虽雌雄难辨,却也越发勾魂,如果换了女装再好生,一定轰动长安。”
  阿弦听是如此口吻,心中作恶:“你们是什么人,知不知道我是谁?”
  几人大笑:“知道,你很快就要名扬长安了。”
  阿弦已然动怒:“哦?却不知是怎么个名扬法子?”
  其中一人上前邪笑道:“你乖乖地跟我们走,自然好生教你。”说话间,伸手抚向阿弦脸上。
  阿弦单手抱着小猴儿,右手探出,抓在那人的手肘之上,微微用力,一抻一错间,是分筋错骨的手法,只听咔嚓一声,这人惨嚎起来,手臂已经移位。
  这种相似的阵仗阿弦曾遇到过,那次下雪天她返回路上,便有人假作路人,实则偷袭。
  阿弦已见怪不怪。
  且才一上手,阿弦便知道对方武功稀松平常,越发无惧。
  只是不知这些人什么来头,居然敢如此胆大包天。
  不多时,胜负已分,眼前的数名大汉已经或伤或倒。
  那毛猴儿懵懂站在中间儿,左顾右盼。
  阿弦瞥着几人:“你们既然不说是什么来头,我只好将你们交给禁军衙门详细审讯了。”
  正欲将那猴子抱起,其中一个忽然叫道:“我说,我说就是了,求饶恕一命!”
  阿弦才回头,眼前一阵粉白色的雾尘扑面而来,就算阿弦当机立断屏住呼吸急忙后退,却仍是吸入了不少。
  前方有人笑道:“这种销魂散,就算是石头碰到,也会骨酥筋软化成一滩水儿……”
  有埋怨之声:“怎么不早拿出来,省得我们吃这般苦。”
  “听说这还是个雏儿,现在用了,岂不是不值钱了?”
  邪笑无忌间,阿弦眼前发花,依稀看见几个人形爬起来,摇摇晃晃地逼近。
  ***
  伸手揉了揉眼睛,却仍是无法看清。
  又有一个声音,咬牙切齿道:“贱人,我哪里得罪你了,你三番两次唆使中伤?一介女流,不好好地相夫教子,却出来抛头露面,现在就让你当个千人骑万人跨的婊子,看你还怎么威风的起来!”
  心神恍惚,像是置身在凝滞的水云沼泽之中,目不能视物,耳不能闻声,连手足都动弹不得,挣扎不能。
  只是无端地身上极热!仿佛身体不着寸缕,又被极轻柔的羽毛抚过,滚热之际,又有些蚂蚁噬骨般的痒。
  阿弦忍不住低吟,古怪的低语狞笑近在咫尺。
  眼前则影影憧憧,似无数妖魔鬼怪在舞蹈。
  直到一声熟悉的轻哼响起,与此同时,阿弦嗅到了浓烈的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