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司跟兄长
  眼见弄巧成拙,阿弦扑过去,慌忙将裙子重新塞进包袱里。
  她涨红着脸,抬头对上敏之似笑非笑的眼神,恼羞成怒,索性说道:“笑什么,我买衣裳穿不成吗?”
  “成啊。”敏之笑答,“我也没说什么,你不穿都成。”
  阿弦啐道:“你想得美。”
  敏之笑意更盛:“你当真?我可未必看不到。”
  阿弦吓了一跳,举起包袱挡在胸口。
  敏之却又嗤之以鼻:“你怕什么?就算我看的到,也未必会有我想看的。”
  他又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嘲讽之笑,目光在阿弦身上逡巡。
  阿弦低头盯着胸前,瞪向敏之。
  敏之忍笑,慢慢望她身边挪近了些。
  阿弦警惕道:“你干什么?”
  敏之道:“我是好心才提醒你,你现在又不必女扮男装了,里头那东西趁早儿扔掉,再勒只怕就真没有了……这样下去,将来嫁了人,会被人嫌弃也说不定。”
  阿弦缩了缩肩膀,呆若木鸡。
  本想骂敏之,可转念一想,又深深垂头。
  阿弦知道敏之在说的是什么,她原先年纪小,扮作男装倒也无妨,自从过了十二岁,就开始裹胸,甚至习惯了如此,所以就算恢复了女儿身份,也并没有去掉。
  敏之见她不语,道:“怎么了,我这可不是轻薄的话,是为了你着想。”
  “色鬼。”阿弦嘀咕。
  敏之笑道:“真是好心没好报。”
  阿弦扭头。
  敏之看了她半晌,缓声又道:“你终究也要长成,如今更有了喜欢的人……如果是崔晔的话,当然比先前瞎眼喜欢的陈基好上百倍,我虽想不到崔晔竟有这本事手段……但喜欢一个人并不是羞耻的事,女为悦己者容嘛,你想买裙子穿,也是理所应当,其实我虽惊奇,却也……觉着高兴。”
  阿弦本有些心乱,忽然听见他这样掏心掏肺似的话,才又慢慢抬起头来。
  敏之打量她澄澈无邪的双眸,本能地举手想在她头上摸一摸,手掌边沿擦过她的碎发,却并未落下。
  他的声音有些艰涩,又有些别样意味:“我们到底……也是亲戚。”
  阿弦愣了愣,敏之垂眸道:“当然,你或者根本不想认。”
  “我没有,”阿弦低声,“我只是……想不到殿下你会对我说这些……”
  敏之才又展颜,得意笑道:“是想不到我会这样善解人意吗?”
  阿弦揉了揉怀中的包袱,仍觉赧颜。
  下雪那夜,崔晔陪她买了一件粉白色狐狸毛的大氅,当时那店东捧了这一套衣裙出来,说是一套的,崔晔本想买下,却被阿弦拒绝了。
  那天去探过赵雪瑞,被那股娇香甜美的女儿气吸引,竟蠢蠢欲动,难以自制,索性偷偷跑回那店里,终于将这一套裙子也买了下来。
  那店东兀自恭维笑说:“您要了这个是要对了!我敢打包票,您穿上这一套,一定惊艳非常,那夜陪着来的那位公子……定也会被迷的神魂颠倒。对了,这套胡姬舞娘的服饰可要么?”
  先前那赞美的话乃是生意人惯常说的,半真半假,对阿弦而言却像是一支箭迎面射来,让她无法招架。
  回想那时的情形,脸上薄红,阿弦讷讷道:“我不知道……会怎么样,大概会很可笑。”
  敏之饶有兴趣地问道:“你说穿这个?还是说喜欢崔晔的事?”
  阿弦不好意思道:“穿女装啦。”
  敏之啧啧笑道:“怕什么,你又不是丑八怪,就算不打扮也比那些庸脂俗粉强上千百倍,只要略一打理,一定颠倒众生……说起来,我倒是很期待崔晔的反应……”
  敏之摸着下颌,想入非非,阿弦无地自容,咳嗽了声道:“不说这个了。”
  阿弦定了定神,道:“我听沛王殿下说,是你向他报信,那日他才及时赶到……这几日你并未出现,是不是因为附身之故,有些损伤?”
  敏之笑道:“小丫头也很关心我呢。”
  先前因贺兰氏之死,敏之曾想借助摩罗王之力让贺兰氏还魂附于阿弦之身,之所以看中阿弦,是因她的体质异于常人易于附身。但敏之却不晓得真正附于人身是何等滋味。
  对他来说,这种滋味却是不提也罢,就像是钻到了一个极无法适应沉重难当的壳子里,几乎不知如何动作,且做鬼做久了,没有为人那一眼一板的习惯,其中束缚难为,可想而知。
  敏之却不提那些,只笑道:“放心,我这不是好端端的么?”
  阿弦本想说一声“谢”,又觉着太轻了。犹豫片刻道:“殿下,你可知道武三思已经被贬去韶州了么?”
  “知道。”敏之淡淡地说。
  阿弦道:“可是,他的帮凶还在长安。”
  “你是说索元礼?”
  阿弦咬牙:“我真讨厌他。”
  敏之笑道:“我也讨厌他,这人身上煞气极重,连我都有些忍受不了。不过,你讨厌就罢了,可千万不要去跟他硬抗。”
  阿弦问道:“你也怕我吃亏么?”
  敏之道:“还有谁这么说过?”不等阿弦回答,他已知道:“是崔晔劝过你?”
  阿弦点点头:“上次在进忠伯家里,我一时没忍住跟他起了冲突。”
  敏之竟不知此事,闻听略直了直身子,眼中透出忧虑之色。
  阿弦看的分明:“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敏之叹了声,却并未说别的,只道:“我明白你的心……你是因为我跟崔晔……”
  敏之垂了头,若有所思。
  阿弦听他话甚体贴,一笑低了头,也未做声。
  如此又过了会儿,敏之才道:“其实,我……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你。”
  阿弦道:“什么事?”她察觉敏之语气凝涩,似乎是什么极重大的事。
  敏之抬头看着阿弦,很缓慢地说道:“你……先前说皇后曾……”
  他正忖度说着,忽然语声模糊,影子也随着晃动。
  阿弦道:“你怎么了?”
  敏之也露出诧异之色,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跟身上,喃喃:“不对……”
  说话间,他的影子更加淡了!几乎已近透明,若隐若现。
  阿弦惊心:“殿下……”待要抓住他,却又无从下手。
  敏之满面骇然,又抬头看向阿弦:“小十八,有什么在拉扯我、我……”一语未罢,敏之身形往后一仰!魂魄如同烟尘,从阿弦眼前穿透车壁,消失的无影无踪!
  “殿下!”阿弦大叫一声,扑到车壁上拍了拍,又醒悟过来,忙回身推开车门,也不顾叫车夫停车,便猛地跳了下地。
  车夫受惊,急急勒住马儿。
  阿弦已经站在原地四处张望:“殿下!……表哥!”气喘不定,眼迷心乱。
  但除了街头上穿梭不停的车马,人群外,到处都看不见敏之的影子!
  “殿下……”
  就在阿弦张皇失措,想要继续找寻的瞬间,身后有人上前,一把将她拉住。
  阿弦回头看时,却见来者正是袁恕己。
  袁恕己拧眉肃然俯看着她,低低道:“你在干什么?”
  阿弦见了他如见亲人:“周国公他……”
  袁恕己举手,紧紧地捂住她的嘴。
  阿弦醒悟,双眸睁大,噤声不语。
  ***
  袁恕己是为何来的这样巧?其实并不是机缘巧合,原本袁恕己也是想来寻阿弦的。
  只不过他心中犹豫,拿不准是要见她还是不见她,正在路上徜徉徘徊,却看见她所乘的马车沿街而来。
  袁恕己盯着看了半晌,心中滋味莫名,那淡淡地凉跟微微地黯然却是明显的。
  他看了一会儿,嘿然一笑,正要拨马走开,却惊见车厢门被推开,阿弦竟惊慌地跳了下地!
  以袁恕己对她的了解,自知道是有事,当即顾不得迟疑,策马赶来,却正听见她叫道:“殿下,表哥!”
  这世间还有什么人知道这般机密?袁恕己魂惊魄动,忙上前阻止。
  袁恕己弃了马儿,拉着阿弦一块儿上了车。
  “你是怎么了?你可知方才何等凶险?若是给有心人听见了……”他眉头锁紧地低声,兀自紧张地握着阿弦的手腕。
  阿弦道:“方才周国公跟我说话,不知怎么就不见了,好像、好像是被什么带走了!”
  “被带走了?”袁恕己背上一凉,“什么意思?他、他不是鬼魂么?又被什么带走?”
  “我不知道,”阿弦摇头,心跳的厉害,“正因如此才更觉着可怕。”
  “别怕,”袁恕己这才明白她为何当街失态,见她着实慌张,便安抚道:“不会有事的,殿下是那么精明的……”说了这句,自也觉着有些可笑。
  袁恕己缄口,想了想又问道:“怎么周国公又会来找你?他可跟你说了什么?”
  一句话提醒了阿弦,阿弦双眼发直,道:“在被带走之前,周国公跟我……提到了皇后……”
  袁恕己一惊:“说的什么?”
  阿弦泪盈于睫:“不知道,还未说完,就出事了。”
  这会儿马车已经拐进了怀贞坊,渐渐将到家,袁恕己叹道:“这件事急不得,你若慌张,更是无法可想了。”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阿弦兀自出神,袁恕己拍了拍她的肩:“阿弦。”
  阿弦起身下车,袁恕己忽地看到角落里的包袱:“你的……”
  见阿弦失魂落魄,当即过去给她拿了,却觉入手绵软。
  袁恕己无意中扫了眼,却依稀可见粉白色的裙角,颜色虽然素丽,此刻却如此刺眼。袁恕己一震,不由自主地竟撒了手。
  ***
  虞娘子见袁恕己陪着阿弦回来,惊喜之余忙张罗酒食招待。
  玄影因多日不见了,就也凑过来亲热。
  阿弦吃了口热茶,勉强镇定心神,抬头见袁恕己轻轻抚摸玄影的背,阿弦这才想起上次在天香阁里那一幕。
  “少卿……”
  袁恕己抬头:“嗯?”
  阿弦道:“上次在飞雪楼……”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
  袁恕己瞥着她犹豫的眼神:“怎么了?你不好说我来替你说——我就那么没人要,还要你塞个美人过来?”
  免了阿弦难以启齿,袁恕己主动开门见山。
  阿弦定睛看他:“我不是……只是,赵姑娘对你一往情深,而且她才貌双全,我、我怕你错过了好人。”
  “我已经错过了最好的。”一句话将到嘴边,又生生咽下。
  也许这世间本就如此,想要的,得不到,总是注定阴差阳错。
  袁恕己笑道:“我当然知道你,年纪不大,操心不少,怎么,难道你找到了好人,就开始为我打算了?”
  阿弦一怔:“少卿!”
  袁恕己垂头,又细细地抚摸玄影,见它舒服地把耳朵服帖地背在后颈,眯起眼睛很是享受状,袁恕己笑道:“其实我明白你的心,上次在天香阁里不过是多吃了两杯才那样,放心就是了,是我的终究是我的,不是我的,再怎么撮合也没用。”
  阿弦听他的口吻轻松,又想起之前听说袁家长辈来京的事,因问道:“我听说伯父伯母来到长安了,可是真的?”
  “你既然听说了,怎不过去见礼?”袁恕己笑吟吟道。
  阿弦道:“我本是要去的……”
  “又不是让你丑媳妇儿见公婆,你怕什么?”
  “少卿!”
  阿弦虽抗议,但听他已愿意开玩笑,心里稍宽:“改日我一定会去的。”
  袁恕己一笑:“这才是正经。”
  ***
  次日,小厮提了些果品点心,还有几份年礼,随着阿弦来崇仁坊拜见袁恕己的父母。
  二老正如阿弦事先所“见”般,甚是慈蔼,又因知道阿弦是女官,更是惊叹。
  虽近年下,袁恕己却不在府中,只二老接了阿弦,入内彼此落座,大家闲话寒暄。
  袁母问道:“听说女官之前在豳州的时候,就跟我们家阿恕相识?”
  阿弦道:“是。”又恭敬道:“不管是在豳州还是长安,少卿从来对我多有照料,他对我而言是既是上司,又是兄长,我十分敬重少卿,伯父伯母也不必客气,叫我阿弦就是了。”
  二老听阿弦十分推崇袁恕己,两人面露欣慰赞赏之色。
  袁父道:“阿弦……如今在户部当差?”
  阿弦又答了,袁父便问起些听说的案子,譬如那涂明之事,以及近来蓝郎中之事,阿弦便捡了些同他说明。
  袁母在旁虽也听得入神,但毕竟她心中另有惦记,等阿弦说罢,袁父感慨之时,袁母便问道:“阿弦,有一件事……不知道我当不当问。”
  “您只管说就是了,但凡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袁母面露喜色,悄悄问道:“你同阿恕这样相熟,可知道他有没有心上人?”
  阿弦怔住。
  两个老人家都半是期盼地看着她,阿弦心中急速转动,终于说道:“少卿年青有为,生的又好,据我所知……长安城里好些名门淑媛都倾心于他……”
  两人的眼神越发明亮,阿弦硬着头皮,正要再说,就听见门外袁恕己的声音传来,道:“就你多嘴,你是要改行去当媒婆了么?”
  阿弦窘然,但因知道他回来,却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忙站起身来。
  袁家二老因跟阿弦“一见如故”,便留阿弦吃饭,阿弦坚决推辞,只说有事。
  袁恕己送了她出门,道:“你来为何不事先打个招呼?”
  阿弦道:“少卿去哪里了?”
  袁恕己道:“有一点小事,真不留吃饭了?”
  “改日,”阿弦勉强一笑,“横竖过年,空闲的时候多着呢。”
  袁恕己道:“那好,我提前跟你约了年酒,到时候你别又借机推脱就行了。”
  说罢告别,袁恕己目送她骑马远去,这才迈步回屋,还未进堂下,就听里头二老说话。
  是袁父感慨:“……也不像是传说中的那样,竟像是个落落大方、很不错的女孩子。”
  袁母笑道:“我还以为若不是个女生男相的,就是个妖妖娇娇的呢,原来是这样清爽干净的女孩儿,对了,既然阿恕之前在豳州就跟她相识了……你说他们会不会……”
  袁恕己心头一刺,咳嗽了声走进堂下:“是不是我认得的女子,都是你们未来的儿媳妇呢?”
  二老笑道:“那总要有那么一人。”
  “当然有,骗你们不成?”袁恕己笑道:“总不能让你们白跑了一趟,年下定会见到人。”
  一句话,让二老乐开花。
  ***
  且说阿弦离开了袁府,才出街头,见前方路上行人如织,都是赶年会玩耍闲逛的。
  阿弦翻身落地,牵着马儿往前,且走且四处打量。
  不知不觉一条街过,一无所获,阿弦心情郁郁。
  身后小厮疑惑地提醒道:“主人,这不是回怀贞坊的路。”
  “先不回家。”阿弦回头,“你先回去告诉虞姐姐,说我会晚一些。”
  小厮领命去后,阿弦打马而行,一路往前。
  不知不觉,一个多时辰已过,阿弦从崇仁坊到平康坊,又沿着朱雀大街遥望朱雀门,最后止步之时,抬头却见已来至昔日的周国公府门前。
  因贺兰敏之已被削爵革职,昔日的牌匾也早被摘下,如今的府邸,门可罗雀,连个家奴也不曾出现。
  阿弦盯着看了半晌,有个经过的路人见她面生,因说:“你是外地人么?怎么在此,快走吧。”
  阿弦道:“老伯,怎么了?”
  那路人道:“这里是昔日周国公的府邸,因周国公遇难,留下国公夫人跟遗腹子,虽然朝廷并未怪罪,但毕竟孤儿寡母的很是艰难,又因产期将到了,前些日子已经搬回了娘家杨家去了,这儿啊……眼见是要废弃了,不是什么好地方,怪晦气的,没有人愿意在这儿逗留。”
  那老者说罢自去了。阿弦盯着眼前府门,虽想进内看个明白,但隐隐知道,贺兰敏之不会在这宅子里。
  阿弦牵着马儿,黯然转身,低头才走了十数步,一双宫靴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