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提要
  阿弦询问崔晔第一个来求他救卢照邻的人是谁,崔晔却并不回答。
  两人正站在崔府门口,两侧闲人虽不敢靠前,毕竟人多眼杂。
  崔晔道:“阿弦,你随我进来说话。”
  阿弦迟疑道:“这个怕是不方便,阿叔,既然沛王殿下跟公主都在,我便先不打扰了,我知道来的唐突了些,也怕会为难了阿叔,这件事阿叔若是能出手相助,我自然感激,若是不能,也不必强求,我再想其他法子就是了。”
  崔晔低笑了两声:“你这孩子,到什么时候都是这样为人着想?那好,我叫人先领你入内暂坐片刻,料想殿下跟公主并无别的事,等他们稍后去了,我再同你细说。”
  阿弦忙道:“不用,我就不进去啦!”
  崔府的门第太高,阿弦本能地有种敬而远之之感,先前倘若不是崔晔自己寻去找她,只怕她再也不会来见他了,何况……
  崔晔道:“怎么?”
  阿弦想到在府里的沛王李贤跟太平公主,口干心跳。
  她脚步挪动悄悄往后退,忽地又想到一件事:“阿叔,是药王孙老神仙在帮你调治么?”
  崔晔道:“是,你听谁说的?”
  阿弦竭力凝神打量他,却始终看不见有一丝一毫的“幻象”,但这倒也不算是件坏事。
  阿弦道:“是贺兰公子告诉我的。既然有老神仙亲自调治,阿叔一定会很快好起来。”
  面前这人犹如一泓清川,一轮皎月,阿弦想不到他陡然间玉山倾颓、干涸枯萎的模样。
  崔晔眼皮一动,才要说话,阿弦已后退道:“我改天再来找阿叔就是了。”
  耳畔听到杂乱的脚步声,崔晔怔忪,知道是她跑开了:“阿弦!”
  并无回应,她居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撇下他跑了。
  崔晔略有些啼笑皆非。
  不说崔晔意外,那两边儿垂手静立大气儿也不敢出的崔家家仆们,却也一个个呆若木鸡。
  他们这也是头一次开眼:崔晔竟撇下沛王跟太平公主,在这里特特招谈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小少年。
  但更加让他们震惊的是,人前从来不苟言笑的这位主子,竟然……会对着这少年露出笑容。
  而那家伙居然敢就“跑了”。
  众人都鸦雀无声,如梦如幻。
  这边儿崔晔听她已经远去,只得转身进府。
  他心里想着阿弦所提卢照邻之事,仓促中却忘了问她是如何认得卢升之的。
  卢照邻新做的这首《长安古意》,崔晔当然也听闻了。按理说通篇并没什么大碍,惹事的的确是那两句。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所谓“汉帝金茎”,是说西汉之时,汉武帝刘彻于建章宫内设置铜仙人,巨大的仙人掌中托着承露盘,统有二十一丈高,仿佛抵达云天之外似的,故而诗中有“云外直”这种说法。
  单挑这一句也仍毫无妨害,最致命的还在下面。
  其中“梁家”所指的“梁”,便是东汉跋扈将军梁翼,他仗着权倾朝野无人能敌,做了许多残虐之事,且更干出毒杀少主质帝的举止,令人发指。
  梁翼独揽朝中大权,任人唯亲,肆意敛财,当时国都之中梁家的宅邸、园林等,占地之广阔,比皇宫还更胜一筹,且林苑之中营造的宛若仙境,什么台阁,长桥,河流,森林……甚至各色奇贵珠宝,珍禽异兽,应有尽有,可谓当世无双。
  所以叫做“梁家画阁”。如果只提这一句“梁家画阁中天起”,倒也没什么,但当这两句对仗起来,再结合《长安古意》四字,便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想入非非了。
  毕竟这时侯,因高宗在调理身子,一些朝中大事政务等,竟都逐渐转交给了武皇后,先前坊间已经有些异样声音,说什么“牝鸡司晨”之类的话,暗讽后宫干政。
  偏偏武后偏爱的侄儿武三思,因念他年少能干,不仅提拔了官职,更封为“梁侯”。
  这便偏偏又阴差阳错地合了“梁家画阁”的意思。
  武后一方面帮着高宗料理朝政,可谓尽心竭力,听到那许多流言蜚语,本就不快。
  这次经过有心人的挑拨,当即便下旨将卢照邻入狱,有杀一儆百的意思。
  这些纠葛,阿弦自然不会知道,也难以理解。
  且说崔晔进府之时,沛王李贤跟太平公主在书房里静候。
  太平因百无聊赖,又满心好奇,便问李贤:“贤哥哥,那野小子怎么会也认识崔师傅?”
  李贤实则也正纳闷,却微笑道:“我如何知道,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罢了。”
  太平道:“他的缘法也太高了,那些长安城里有权有势的,以及那些富贵人家,想见崔师傅都不能够,他站在门口叫一声,崔师傅把贤哥哥跟我撇下了去应酬他,当真是好大的面子。”
  李贤正寻思这件事,闻言止不住又笑:“兴许他跟师傅有一番咱们不知的渊源……”一句话才说完,忽然后悔。
  李贤不禁瞥向太平,却见太平目光一直,继而她道:“是啊,我怎么忘了?崔师傅在外头流落了这么久,谁知道会遇上什么事,难道跟那小子……就是这段时候认得的?”
  李贤知道她心性聪明,却没想到转的这样快,便咳嗽了声:“太平,这些是师傅的私事,你最好不要自行乱猜。”
  太平道:“是不是乱猜,待会儿崔师傅回来,我当面问他就知道了。”
  李贤喝道:“太平!”
  太平一愣,李贤却又将声音放得柔和了些:“母后也曾说过,崔师傅这次回来,形貌清减,风神憔悴,且又失忆目盲,可见必然受了许多苦,他若愿意提起在外头的事,又何必你我去追问?他早该跟母后禀明了,如今他不说,自然有他的理由,你我又何必强去追问呢?”
  太平听了这几句,方若有所悟:“听来也有几分道理,那好吧,我不问就是了。”她是个闲不住的,在屋里转了一圈儿,道:“崔师傅真是厚彼薄此,我不在这里等了,我去找师娘去。”
  李贤待要拦着她,太平早跳出门,熟门熟路地往内而去。
  太平绕过廊下,宫女们跟在后头,前方崔府的下人们见了,纷纷避让行礼,又有人早跑往里头报信。
  一路“参见殿下”不绝于耳,太平并不管那些繁文缛节,翩然往内。
  不多时来到内宅,还未进门,就见挽着高髻身着宽袖袍服的卢氏快步迎了出来。
  崔晔的母亲出身大名鼎鼎的范阳卢氏,卢家书香继世,官宦世家,大儒辈出。
  太宗时候打压过门阀,范阳卢氏略显沉寂,但仍是世人推崇的极有名望的大家。
  而崔晔的夫人卢氏,名字叫做烟年,正是崔母的内侄女儿。
  卢烟年从小儿在家族中耳闻目染,饱读诗书,是个才华横溢,秀外慧中的女子。
  崔母早就看中了她,而范阳卢氏跟博陵崔家的长辈们却也极看好这门婚姻,当即一拍即合。
  所以太平也很喜欢找她说话,因卢烟年并不像是其他贵族女子一样透着庸俗之气,有些心事,太平不能告诉武后的,甚至也会同她倾诉。
  两人相见,卢烟年屈膝行礼,太平却跳上前道:“师娘快些儿不必多礼。”
  烟年抬头,垂眸浅笑道:“公主殿下,可折煞我了。”
  “这有什么可折煞的,崔师傅是我贤哥哥的师傅,当然也是我的师傅,我叫你一声师娘又有什么不对。”
  烟年后退侧身,举手相让:“殿下请里头坐了说话。”
  太平长得矮,看了她几眼忽然道:“师娘的眼睛怎么是红的,像是刚哭过?”
  卢烟年一怔,举手在眼角轻轻擦过,笑道:“并没有,原先出来的时候,被一缕灰尘迷了眼了,揉的如此。”
  太平道:“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呢,崔师傅才回来,你应该高兴才是。”
  烟年让着太平入内落座,命人斟茶,道:“宫中一切可好?陛下跟天后可都大安?”
  太平喝了口茶:“好的很,之前好歹请了老神仙进宫给崔师傅看病,顺便也给父皇瞧了一眼,老神仙亲自给开了药,果然灵验的很,这两日父皇的身体已经大有起色了。”
  卢氏道:“阿弥陀佛,陛下跟天后自是诸神庇佑。”
  太平笑道:“师娘你放心,崔师傅也是吉人自有天相,我母后也都说了,何况老神仙亲自给他调治,你就不用担心啦。”
  原来太平是个鬼灵精,她先前看卢氏的眼睛湿润,疑心她哭过,但如今崔玄暐“死而复生”,夫妻重逢,世间哪里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好的?
  故而太平猜测,她应该是因为崔晔的病症担心,故而落泪,毕竟好端端地人中龙凤似的人物,忽然失忆又失明,犹如皎月逢云,身为妻子的烟年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
  烟年也听出了几分意思,她并不解释,反而温声道:“殿下说的很是,是我心急了些。”
  太平同她又闲话了些别的,见时候差不多了,才起身告辞。
  烟年亲自送出了内宅,正目送太平往前头书房而去,有人来道:“夫人请您过去说话。”
  卢烟年转身去见崔母,来至房中,屋内侍候的侍女无声退下。
  烟年行了礼,崔母示意她落座,道:“公主殿下去了?”
  烟年在旁坐了,垂首恭敬道:“才送了公主到前头去。”
  崔母笑道:“公主又跟你说了些什么,还是那些孩子气的话?”
  烟年道:“是。另外又说了陛下吃了老神仙给开的药,已大有起色。”
  崔母道:“说来也是和该如此,孙老神仙虽领受官职,却隐居长安城中,偌大人海,急切间要找起来又谈何容易?之前陛下几度要寻老神仙都不得见,偏这次晔儿遭了事,派人去碰碰运气而已……却竟找到了。”
  烟年道:“这也是崔门的福气。”
  崔母望着她道:“你真心这样想么?”
  烟年面不改色问道:“母亲何出此言?”
  崔母道:“我为人母,也相信以老神仙之能,必然会将晔儿医好,但是他的症状实在是有些过于严重了,你毕竟还年青,倘若你觉着守着一个失忆失明之人难以承受,我可以做主出头,让你仍旧……”
  话音未落,烟年轻声道:“姑母如何竟这样说,莫非是觉着烟年是个只能共富贵不能同患难的轻薄无知之人么?”
  崔母道:“我只是怕耽误了你的大好青春。”
  烟年问道:“这是母亲的意思,还是玄暐的意思?”
  崔母道:“自然是我的意思,玄暐丝毫也不知情,我之所以对你提这个,无非是因为之前……”
  烟年摇头道:“过去如何已经不重要了,姑母也切勿再提。如今我只想尽心竭力地侍奉着他,让身子尽快好转,如此而已。”
  当初崔玄暐在羁縻州出事,人人都说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崔府上下,自也一片恐慌不安。
  崔玄暐是博陵崔家新一辈中最出色的子弟,人人都说长安这一支的崔家,将因他而重新光耀门楣,谁知竟中道星陨。
  当初范阳卢氏跟博陵崔家联姻,一则是看中崔家门第,二来却也是看中崔玄暐的人品,岂料如此。
  就在所有人都觉着崔晔不可能生还的时候,崔母痛定思痛,私下里对烟年道:“当初撮合你跟晔儿,除了为两家考量,也是为了你着想。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可你毕竟年青,膝下又没有一子半女,不如就先为自己趁早儿打算。”
  烟年道:“姑母是何意?”
  崔母道:“你天生知书达理,贤德之名又人人皆知,才德兼备……”
  只因范阳卢氏名扬四海,就连皇室中人也都以娶卢氏女为首选,曾有过“范阳卢氏,一门三公主”之称。
  早先卢烟年待字闺中的时候,曾有越王李贞向范阳卢家提亲,越王乃是太宗的第八子,其母燕德妃,越王的身份不可谓不尊贵,却遭卢家的婉拒。
  崔母继续说道:“上次咱们本家派人来慰问,我听他们说起了你,原来如今的纪王殿下正也新丧了王妃……纪王殿下也知道你的才名,所以……”
  纪王李慎正是越王之弟,却也是个极有才华之人,对烟年的才学也是慕名已久,如今崔晔出事,正纪王没了王妃,不由便想到了她。
  当时崔母提起纪王的意思,似想成全烟年出门改嫁,却遭到了烟年的断然拒绝。
  但这件事除了两人,谁也不知道。
  此刻听烟年说罢,崔母含笑点头道:“好,我已经知道了你的心,这才是我范阳卢家的女孩儿,甚是识大体。”
  两人说罢,崔母忽地又道:“今儿晔儿在门外见的是什么人?如何我听门上说,他竟撇下沛王跟公主殿下,反去跟那人相谈甚久?”
  烟年道:“这个我却不知,方才公主在的时候,也并未提起。”
  崔母道:“那倒罢了。”
  烟年陪着姑母又说了片刻,外头侍女来道:“沛王殿下跟公主已经出府去了。”
  烟年起身告辞。
  崔母忽道:“是了,今日跟之前我同你说的那些话,从此再不必提了。”
  烟年道:“孩儿明白,姑母放心。”盈盈拜过,转身出门而去。
  平康坊。
  这日陈基回来,拎了一包胡饼,一包肉食,又同阿弦道:“快些吃饭,吃完了今晚上早些安歇,明日随我去大理寺。”
  阿弦诧异道:“这样快?”
  陈基笑道:“我今日才处理了府衙的交接之事,弄清了要用的文书等。忙了整整一日,你还在做梦呢。”
  他寻了两个木碗,把饼子跟肉放在桌上,“今日天晚了,等咱们安定下来,我亲自做好吃的给你。”
  阿弦在他对面儿坐了,看着桌上的吃食,却并没食欲。
  陈基掰开一个饼子,给玄影半边儿,自己咬了口:“怎么不吃?”
  阿弦盯着桌上的东西,心里却想到昨夜所见。双手搁在膝盖上,把膝头抓的隐隐生疼。
  终于阿弦把眼一闭,道:“大哥为什么答应了李义府,要为他查探鬼嫁女的事?”
  陈基一愣,口中含着饼子看向阿弦:“你……”
  阿弦抬头直视:“大哥答应过他了,是不是?”
  眼睛有些酸涩,阿弦心中害怕,最怕的并不是陈基真的做过,而是他当面儿仍旧否认欺瞒。
  陈基看了她半晌,终于笑起来:“鬼头孩子,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阿弦不答,只是盯着他道:“大哥别管,只是别骗我。”
  陈基笑道:“好好,我不问了成么?横竖弦子从来就有那种鬼神莫测的能耐……我当然不会骗你,我的确是答应过李义府。”
  阿弦屏住呼吸。
  陈基右手握着饼子,忽地探身,左手在她头上一揉:“你是不是个小傻子,我被李义府叫去,整个人骇的要死了,何况人人皆知李家是龙潭虎穴,我难道要当着他的面儿跟他针锋相对?当然是虚与委蛇了?这叫做明哲保身,能屈能伸,懂不懂?不然我若言差语错得罪了他,我这种无名小卒,人家一指头就弹死了,到时候你去哪里哭去!”
  阿弦睁大双眼,咕咚咽了口唾沫:“大哥……只是骗他的?”
  陈基笑道:“不然又怎么样?”
  他忽然眯起双眼,似笑非笑道:“你不是擅能发现些不为人知的隐秘么?那不如你再细看看我,当然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我是不怕你窥察的。”
  从昨夜无意中知道陈基答应了李义府后,头顶就像是笼罩着一片阴云。
  至此,被他举手一揉,这阴霾终于烟消云散了。
  阿弦长长地吁了口气:“我相信大哥是真的。”
  她举手拿起一个饼,用力咬了一口。
  陈基看着她的欢喜神色,笑道:“傻……咳,傻小子。”
  是夜。
  一行十余人马,从朱雀大道拐向旁边的沽衣巷。
  头前有三四位骑马,其他的侍从随护左右。
  而在骑马者之中,当前一位,头戴硬翅幞头,身着褐色的锦衣圆领袍,意态懒散,似有几分困倦之意。
  这人正是李义府,先前在朝官家里吃了几杯酒,酒力上涌,趁兴而归。
  一行人正有条不紊地往前而行,忽然听得梆子声敲了两下,就在眼前的街角,出现另一队队伍。
  那队伍挑着灯笼,看着人数似不少,仿佛很热闹地往这边儿而来。
  李义府正因困上心头,半闭着眼睛在马上摇晃,却听随从有人道:“那是什么?是娶亲的队伍么?”
  李义府闻言微微睁眼看去,依稀瞧见一抹红影,便不以为意,重又合上双眼。
  唐时成亲须在晚上,若不是在晚上,则视为玷辱礼仪,称作“黩礼”,有书记载说:“婚礼必用昏,以其阳往而阴来也。”
  那一队迎亲的队伍摇摇摆摆,逐渐靠近了,原本有些想看热闹的李义府的随行那些人,忽然发现了不对之处。
  这队伍虽人数不少,其中也有许多鼓乐手等,边走边做出卖力吹奏的模样,然而……他们耳畔却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声响。
  原本热络的心思逐渐怔住,众人不知这一队迎亲队为何竟如此古怪,莫非是有什么新奇的说道儿跟规矩?
  队伍中一名小婢扬手,红色的纸花飘飘扬扬洒落,有的掠过众人的脸上,就好像是下了一场花雨。
  忽然一人叫道:“这是什么?”
  原来其中一人觉着脸上被纸花擦过,便举手摸了一把,谁知手上拈着的,并不是什么喜花,而是一枚雪白的纸钱。
  可方才所见明明是红色的?!
  惊叫骚动中,马儿不知为何也噪乱起来,纷纷在原地打转跃窜。
  李义府本正一心倦困,此刻终于惊醒过来,却见面前纷纷扬扬,雪色的纸钱从天而降,随风卷动飞舞,却仿佛是下了一场鹅毛般的大雪!
  李义府睁大双眼,这才醒悟过来,觉着这一幕如此眼熟,然后他的目光下移,掠过那迎亲的队伍,最后落在了那队伍正中的花轿上。
  胯下的马儿忽然往前窜动,李义府身形一晃,背后出了冷汗,忙死死地攥紧缰绳。
  顷刻间,那花轿已经来到跟前儿,李义府的几名随从喝道:“是什么人,做什么的!”一位壮胆,上前揪住举牌的一人。
  只听“嗤啦”一声,那举牌手被揪的胸口裂开一个大洞,吓得随从厉声惨叫。
  忽地有人颤声叫道:“等等,这些都不是人!”
  一名随从拔刀出鞘,用力劈向前方,又是嗤啦的响动,那“人”的头被削落在地,脖子上却并没有血喷出——细看原来竟是个纸人!
  随从们将李义府护在中间儿,派人前去“斩杀”,很快他们发现了,迎亲队伍里的竟全是些纸糊的人。
  纸人们有的身躯完好,有的被砍裂撕碎,眉眼却被描绘的栩栩如生,或倒或立,木讷而直愣地瞪着前方。
  但是……既然这些都是纸人,方才又是怎么一路行到此的?还是说这些纸人自己会动?
  忽然队伍中一点火光闪亮,随从叫道:“轿子里有、有东西!”
  李义府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他制止了想要上前查看究竟的随从,亲自打马往前。
  只几步,马儿来到那花轿跟前儿。
  李义府屏住呼吸,从旁边的侍从手中接过一把唐刀。
  沉甸甸地刀握在手中,让他有种杀伐在握的踏实感。
  李义府慢慢抬手,用刀尖儿挑起面前垂着的轿帘。
  轿帘慢慢上掀,露出里头摇曳的幽静的火光,也照出一位端坐其中盛装打扮的“新嫁娘”。
  李义府周围的侍从们也都窒息,一双双眼睛都紧紧地盯着面前这场景。
  这新娘子端坐轿中,搁在腿上的双手中捧着一盏点燃的蜡烛,烛光幽幽。
  所有人都看的很清楚,新娘子的手白皙纤细,上涂着蔻丹,一看就知道是一双绝世美人的手。
  那红盖头却仍庄重寂然地垂着,让人看不清新娘子的容颜。
  因先前见了那纸人,众人心中骇然,都猜测这轿中是更加可怖的东西。
  如今看了这样盛装打扮的新娘子……虽然心中仍是害怕,可看着这双美手,却情不自禁地都好奇起来,急不可待地想一睹真容。
  李义府握刀的手有些发抖。
  他跟随扈们不同,他知道眼前这一幅场景意味着什么。
  李义府深吸一口气,刀尖一转,挑在那垂落的红盖头上。
  “不必在我面前装神弄鬼,”到底是纵横朝堂多年的权臣,李义府冷哼:“你到底是人是鬼,即刻现行吧!”
  刀尖上掀,几乎贴着那新娘的脸而过,随着红色的喜帕被掀飞,连同李义府在内的众人,禁不住都惊呼起来!
  首先,不负众望的是,面前的这张脸,跟捧着蜡烛的那双美手极为相衬……的的确确是个娇滴滴的绝色女子。
  虽然看出有些上了年纪,但那股风情却反而越发动人。
  但让李义府失态惨呼出声的,当然不会是因为这女子的美丽。
  而是因为,这张脸……李义府至为熟悉。
  ——淳于氏。
  当初他不顾一切从大理寺的牢房中救出来的美貌女囚,虽然付出了不小的代价,甚至曾让他置身险地,但李义府从未后悔过。
  淳于氏的婉娈奉承跟善解人意,让他飘飘然镇日沉溺,觉着就算杀死十个毕正义也是值得的。
  可是现在,本该在偏院之中的淳于氏却端坐在这诡异的花轿之中,打扮的如同一个新嫁娘。
  李义府手一抖,几乎握不住唐刀。
  他想上前将淳于氏抱住,脚步一动,又发现淳于氏美丽的脸上,从额前往下,如瓷器忽然开裂般,显出一道血痕。
  鲜血顺着那姣好的下巴,滴滴答答落下。
  看起来就好像有人从中间儿把这美貌的妇人劈成了两半一样。
  偏偏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李义府自己动的手——方才他举手挑红帕子,因知道轿子里绝对是敌非友,故而暗中下了狠手。
  谁知结果竟是如此?!
  淳于氏手中捧着的蜡烛仍旧未灭,鲜血从旁边滑过,就如同红色的烛泪,零零融化。
  “啊!”现场又响起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
  街口处,几个夜行的百姓路过此处,却看见这样诡异的一幕。
  娶亲的队伍被人拦住,地上横七竖八地躺倒许多尸首,臭名远扬的丞相李义府手持唐刀,将轿子里的新娘子劈死。
  惨叫声传来,众人连滚带爬跑走,一边儿拼命高叫公差。
  等到京兆府的公差赶到的时候,正见李府的下人们拼命地拉扯着李义府,扶着他上马逃离。
  而在原地,烈火熊熊,几乎将整条街都照亮了,也照出了轿子里美丽而诡异的淳于氏的脸。
  次日,坊间已经传遍了宰相行凶截杀娶亲队伍的流言。
  因要去大理寺,天不亮阿弦便起身,洗漱整理妥当,便催着陈基出门。
  才出门,就见路边行人三五成群,谈论的却都是昨夜丞相杀死娶亲新娘的故事。
  陈基把阿弦拉开,悄悄地问:“这怎么同你所说的那件事有些相似?”
  阿弦心知有异,却不知究竟:“大哥,要不要去府衙打听打听?”
  陈基道:“不必,这种事大理寺的消息最灵通,直接去那里就是。”
  大理寺的杨差官见他两个来到,便将他们拉到房中,说起昨夜之事。
  阿弦跟陈基这才知道,被李义府“杀死”的那个正是他府上的淳于氏,至于迎亲队伍里的其他人,却是子虚乌有,因京兆府的人赶到后,很快大理寺也出动人马,却见满地纸灰乱滚,那着火的花轿却被公差拼力抢出,这才留下唯一物证。
  阿弦道:“哥哥,这队伍从何而来,可知道么?”
  杨差官道:“毫无头绪。”
  阿弦道:“那此事该如何处置?”
  杨差官道:“现在仵作正在查验淳于氏的死因,已经上报刑部,若死因系刀伤,则要先囚捕李义府。”
  阿弦跟陈基对视一眼,陈基道:“李义府绝不会坐以待毙,他一定会想法子。不过,到底是什么人这样能耐,竟设了如此高明的一个圈套让他中计呢?”
  杨差官冷笑道:“这就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何况……又有谁确认是人为设套,还是……的确是冥冥中鬼神有报呢。”
  毕竟此刻坊间已经是“神鬼”故事漫天飞舞,而李义府有事大理寺的老仇人,因此大理寺上下皆都喜闻乐见,几乎拍手称快。
  杨差官八卦了一番,又低声对两人道:“李义府实在猖狂,发生此事,他居然不主动来投案,先前我们派人几次三番,才将他请来。如今正在里头跟少卿等陈述昨夜案发经过呢。”
  说了一番,便带阿弦跟陈基去办妥了剩下的一些琐务。
  这一次大理寺招新,目的便是吸纳新血,于各地的精英捕快之中选了二十人来试用,三个月后再做综合评核,能留任者只有五人,授予正式捕快职位,名字记入吏部。
  两人领了公服,立即试穿妥当,阿弦的衣袍略长些,出门相看,却见陈基的公服却十分合体,越发衬得他体格健壮,通身利落,且神采奕奕,比先前在府衙当杂役时候的颓然打扮不可同日而语。
  阿弦不由笑道:“大哥,这一身儿可真适合你。”
  陈基正也在顾盼自量,闻言回头,见阿弦穿着松松垮垮,底下一截袍摆几乎拖地了。
  陈基笑道:“我说你长得慢,你倒是快些长呢,回头找个裁缝给你改一改。”
  阿弦低头打量:“不妨碍,免得改了后我又长快,岂不是又会小了?”
  陈基哈哈笑道:“你以为你是那过了雨的春笋?一夜之间就可以窜高么?”
  两人正说笑,便听得背后有人一声冷哼。
  看见来人的瞬间,陈基肃然后退,行礼道:“参见相爷。”
  阿弦也看见了,这来人赫然正是李义府——先前听杨差官说他人在大理寺陈述案情,不知为何竟来到此处。
  李义府也不理会陈基,只盯着阿弦道:“十八子。”
  阿弦道:“相爷。有什么指教?”
  陈基听她口吻平淡,心中暗自担忧她惹怒李义府,但转念一想,现在幸而是在大理寺,就算李相爷要发威,也不至于无法收拾。
  李义府道:“昨夜的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看得出昨晚的那一场对李义府刺激甚大,他的脸色有些铁青,眼圈儿微微发黑,已经不像是之前在府邸里对阿弦说是“受命于太宗”时候的嚣狂自得了。
  阿弦道:“相爷指的是你截杀了新嫁娘的事吗?”
  这句话指的,却自然不是昨夜。
  李义府只觉心头如被一根针扎入,几乎咆哮:“快说,你到底是跟谁密谋对付我!”
  他竟迈前几步,直奔阿弦。
  陈基见势不妙,忙将阿弦往后一拉,陪笑道:“相爷误会了,我们是今儿早上出门,才听说昨夜晚出事了的。”
  阿弦道:“那次我去相爷的府中,您不是有恃无恐的么,为什么这次吓得如此,可知道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
  李义府怀怒伸出手指,虚空点向阿弦:“我并不信什么鬼神之说,昨夜是谁暗中设计陷害,我迟早要查出来,不管是谁参与其中,我都会让他们后悔,让他们痛不欲生!”
  阿弦不语。
  李义府紧闭双唇,牙关紧咬,脸颊上的肌肉随之牵动,然后他转身往外,身形居然有些伛偻,右肩略低,姿势古怪。
  阿弦盯着李义府的背影,忽地眼神发直。
  陈基见李义府去了,本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见阿弦脸色不对。
  陈基还以为阿弦是被李义府吓到了,便安抚道:“我头一次看见李义府这样气急败坏,且昨夜虽然似是人为,但他却着实一副活见鬼的模样……他既要查明,暂时应该不会再对你我如何了。”
  阿弦对后一句置若罔闻,只喃喃道:“是啊,的确是活见鬼。”
  陈基不明白这句。
  但阿弦看的很清楚。
  ——李义府转身离去之时,就在他的肩头,侧坐着一道红色的影子,红衣红帕,红色绣鞋,随着他走路的动作,裙摆、喜帕、跟那双翘脚都随之摇曳,妖异而诡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