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蒋雄之死
  夜色氤氲,月光狭长——
  瞳山上,一队人正骑马于蜿蜒的盘山道上不紧不慢的奔跑着。
  此队正是京城东厂七番一小分队。
  不日前,东厂收到密报,派去西夷番邦寻羌乌蕨的人已入大羿境内白水关。
  督主冷青堂做事一向周密谨慎,只待得到羌乌蕨的最终下落后,他才将自己身中奇毒之事,密告与手下众位挡头。
  七番队蒋雄受命,特领手下二十人乘千里马日夜兼程,赶往白水关附近一指定驿站,与寻药人做接应。
  到达白水关后,蒋雄一行顺利与接洽人取得了联系。羌乌蕨到手,他们并不敢过多耽搁,略作半刻时辰休整,便于当日更换马匹,寻路折返。
  出发以前,蒋雄曾与手下认真探究过返京的路程。白水关与京城相隔路上,必经之地共有三处:
  落雁台、瞳关与仙人涧。
  无论从哪处走,都可抵达京城,唯一不同之处就在于,路上所费时间各有差异。
  来时,队伍所选之路是走地形开阔坦直的平原,落雁台。
  眼下回京,蒋雄决定向瞳山取道!
  相对落雁台,瞳山与仙人涧一个是地势险峻的高山,其间以断崖、峭壁居多。一个是水流湍急、多逆涡的大川,不仅水底深不可测,水温一年四季都是冰寒蚀骨。
  这两处无论其一,均不甚好走。非要走这两处的话,必然要冒一定风险。
  然蒋雄是个非常细心之人。
  他还记得在驿站约见接洽人,从他们手中取羌乌蕨那时,他与手下清楚的察觉到,驿站里往来人群里,隐藏着一双双极不友好的眼睛,正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
  想来这半年光景间,东厂确是相继发生过太多的坎坷、磨难。
  蒋雄能够预感到返程之路定是不太平。为以防万一,他依然决定带队走瞳山!以七番现在的脚程计算,翻过瞳山后若能马不停蹄的赶路,抵达京城只需四日。
  对自家督主而言,羌乌蕨是救命之物,关系重大,绝不容有失。
  蒋雄认为,一般人要事在身,为图路途无阻,势必会选择平坦宽阔之地取道。若有人心存不轨,想要在半路劫药、或是搞其他动作的话,定于那处设下重防。
  故而,为避风险尽早回京,七番小分队才要反其道行之,择路“瞳山”!
  瞳山,山高陡峭,多悬崖峭壁。从山脚处山壁向上,半截是些曲折的盘山道。路迂回且狭窄,并不宽阔。
  半山腰再往上,尽是些乱石穿空,基本没有正常脚踏的道路可以行进。
  队伍到达瞳山脚下,天已经擦黑。点上火把,他们打马开始沿盘山道往山上跑。山路一侧是直上直下的山壁,另一侧即为悬崖,除有树木零零落落,几乎没有遮挡的扶拦。队伍行进务要仔细,一不留神踩空,连人带马都会跌落下去。
  蒋雄计划队伍跑到半山,再无盘山路可走时便撒马休息。天亮时,人攀岩壁越过瞳山,回归大道后再于下一驿找新马继续赶路。
  弦月如钩,几朵浓云凝在深蓝的穹幕上。整条山路静悄悄的,几多马蹄蹁跹,漫起狂沙飞扬,草木震颤。
  月色下,树木肆意伸展着粗壮的枝杈,浓密的树影千奇百怪、形形绰绰,如同张牙舞爪的怪兽相互簇拥,于黑夜中竟有莫名的阴森、恐怖。
  沿途清雾弥漫,偶有夜鸟凌空飞过,低呜悲切。清冷的空气里如压着肃杀之气,冲涌着令人心绪不安的悸动——
  蒋雄在队伍最中,一壁驾马小跑,一壁观看周遭,小心感受着四下的气氛。
  “前面的,小心看路!”
  凭空扬声一句,他向队首持火把的八九人说道:
  “略加速些,一口气冲到山腰,今夜咱们就在那处歇息!”
  挡头有吩咐,属下们即刻照办,纷纷答应着,脚下用力踹了马腹。立时,奔跑速度提升了一重。
  蒋雄亦打马,紧跟队伍。
  视野正前,薄雾之中突然传起一记闷响。
  “扑喇”——
  黑压压的一团从地平线正中腾空而起,接着砰然分散,好像无数墨染的叶片在夜空中翱翔。
  蒋雄内心一悚,两点黑瞳骤的扩至最大。定睛再看,原是一群黑鸦,正向天际远方振翅高飞。
  这地方,果是诡异!
  抹去额上密络的汗珠,蒋雄再次高喊:
  “大伙都惊醒些,过会儿便可……”
  话未尽,伴随“噗噗”一阵诡异声响,队首最前面一番卫与他的马,竟在奔跑的过程中变得支离破碎。
  血雾沉浮之际,又有两三人马像是撞上肉眼看不见的利器,在蒋雄眼前,躯体瞬间分解……
  根本来不及勒马,蒋雄脚踏双鞍一个旱地拔葱,人蹿至丈高半空的同时对后面疾声大喝:
  “有埋伏!闪——”
  眨眼之间,蒋雄的身子在半空一个扭动,凌厉旋身靠向里侧山壁。与此同时,地上正上演着一片血肉横飞、四分五裂的惨剧!
  蒋雄身子悬空,左手五指用力抓牢山腰处一块凸出的石头。向山壁左右看,所幸还有部下幸存,数量不到十人,此刻如同他这般,手指死死的攀住了山壁。
  刚刚,他们紧跟挡头飞身出去,才没撞上前面那可怕的凶器。
  躲过一劫,此时大伙俱是脸色惨白、神色悚然与惊惑。
  嗅着扑鼻的血腥气,借着月光将视线垂低,向下方看去。
  盘山道上一大段路已成血海,其间淹着各色残骸,手臂、大腿,马肢五脏,不尽其数。
  最为恐怖的乃是那些浸血的人头,或大嘴张开似是高呼,或拧眉怒目,神色狰狞,亦或五官凄戾、饮恨作嗟……总之现场狼藉,令人不忍卒目。
  血海粘稠,正向光秃的悬崖下方汩汩的流淌。灼热的余温尚在,正顺夜风阵阵扑向山壁,堪堪撕扯着幸存者们哀恸的心房。
  即非手足,到底也是多年摸爬滚打、共同出生入死过的弟兄。眼见刚刚还生龙活虎的人瞬间灰飞烟灭,死相又是如此之惨烈,连个全尸都没留下,怎可不令生者动容?
  撒过一把热泪,众人再次细观,便愕然有所发现。
  盘山道的两端,就在山壁峭石与对面悬崖边林立的树干间,横艮了数条细细的朱红丝线,曲折绵延足有百米之长。
  蒋雄神色惊骇,难以置信的半张了口。脑中,蓦的浮现出一个相当可怕的名词:
  屠龙丝!
  屠龙丝,南疆特有的鬼面蚕所吐之丝,如蛛丝般细而无色,韧性与锋利却是超乎想象。
  传说只轻触皮肤,顷刻之间便可鲜血淋漓,杀人于无形。因此,它便被人们冠以一个较为彪悍的名字,“屠龙丝”。
  白天,这无色的屠龙细丝横于路上且是肉眼难辨,更可况在光线不足的夜间。
  虽说蒋雄的番队马速行进不算太快,可屠龙丝毕竟太过坚韧,生生撞上,刻之间也会要命。借助奔跑的惯力,人马触到屠龙丝,自然就会被削为几段。利丝染血,这才显出了红颜色。
  几根细丝,刹那间就将二十人的小分队毁得溃不成军,可见其危及一斑!
  这时,脑顶上方恶风不善。蒋雄急急抬头看,只见山壁上方有无数寒芒凌势向下坠来,迅疾如闪电,壮观若流星,惹九天落雨纷呈。
  “闪身——”
  声嘶力竭的呐喝那时,蒋雄左手放空,单脚一踹山壁,右手已然拽出腰间的短银枪,瘦长的身形一面紧贴山脊回旋几度,一面以手中银枪拨打漫天扑来的暗器。
  耳边不时响起惨叫声。
  有番卫身中暗器掉下山壁,后又触碰到屠龙丝,
  重伤之躯又即刻被切碎。也有人凭借高强武功与极快的应变力,有幸再次幸免于难。
  蒋雄几人在陡峭的山壁上盘旋一刻,先后避开屠龙丝所在的范围,逐的平安落到盘山道的土地上。
  厮杀声起,一伙人从山壁上怪石与草丛后现身,转瞬如潮水涌来,将蒋雄一众围起来。
  他们个个手持兵刃,全身黑色劲服,头上黑纱将整个脑袋裹得严实,只将两眼睛与鼻孔暴露在外。那些眼睛形同豺狼觅到了可口美食,迸射出贪婪而饥渴的光亮。
  “来者何人!东厂七番在此,尔等也敢阻拦?!”
  蒋雄挺身立于包围圈里,自报家门口左手向腰间探去,拉出另一条短银枪。双枪横于胸前拉开架势,以眼尾余光扫视四周,加上自己,小分队如今所剩仅有五人。
  白光一闪,锋利的刀刃向蒋雄面门挥去,包围圈骤然缩小。不需多说,双方即时展开厮杀。
  蒋雄频频舞动双枪,于沉沉夜色中挥出绚烂光华,如繁花数朵,灼目锋芒直冲对手。
  眼前戾闪掠过,恍似流星电掣,迎上蒋雄一手的银枪。蒋雄曲腰避过,再一跨步,另一手横扫过去。“呼”的冷风疾扯,耳轮间听得“彭”一声响,两蒙面人被枪杆拦腰扫翻。枪头狠狠落下,便有鲜血乱溅。
  “蒋挡头,你快走!我们断后——”
  蒋雄背后,一番卫对他猛喊。
  他知挡头怀中揣有督主急需的羌乌蕨,绝要护住挡头安全!
  四部下在蒋雄身后一字排开,横刀向前。
  蒋雄眉色一黯,咬牙道:
  “有劳各位弟兄!”
  一记冷风撕破夜雾,蒋雄眸色凛冽,再次舞枪冲向敌寇。同时,手下四番卫挥刀而起,与众多蒙面人展开搏斗。
  银芒刺破夜的空气,挂着刺骨寒意挑向对手。右侧有白刃斜向劈来,蒋雄弓身左闪,右脚向后方猛撤。
  力度过大,脚跟现出虚空感。蒋雄骤的意识到自己此时已处盘山道之边沿,背对悬崖,只有半个脚面踩于地面,可真是千钧一发、极其危险的瞬间!
  蒋雄眸似冷电,紧闭嘴唇,与对手抗衡之时身子突的灵巧旋转一周,变换身形为面朝悬崖,双脚俱实踏上结实的土壤。
  就是这个动作,使得袭击他的蒙面人倏地眼前一空,前倾的上半身向着悬崖,再无法向后方撤回。
  紧跟惨厉的呼喊,那人坠向了万丈深渊。
  才刚脱险的蒋雄脚不停歇,施展轻功向山路上方疾驰。七八个蒙面人围追堵截,使刀的挥刀,用剑的舞剑。
  蒋雄无心恋战,脚尖点地丹田提升,飞身蹬上更高的山壁。
  下方的惨叫声接二连三,部下相继身亡。一两人在搏击时被对手迫至屠龙丝附近。一不留神触及利丝,身首异处。余下的均与对手通通落下悬崖。
  蒋雄只向下飞快看一眼后,强忍悲痛继续往山上攀。
  他太想要甩掉敌人,翻过峻岭早日回到京城。他有重任在身,必须尽快将羌乌蕨交给江太医,炼出解药救治督主!
  “轰隆隆”震响一片,几方山石顺势滚下来。蒋雄内心惊惧,慌乱间躲避不及,被一滚石砸中左肩,随众多山石向下滚时,身子又受过多次坚硬的重力碾压、践踏。
  眼睁睁注视蒋雄从山壁高处落下来,众多蒙得严实的黑面上,两点眼孔的位置里惧都闪烁着阴鸷的凶光。
  他们迅速散开,躲在安全范围,就等蒋雄摔到地上后,围过去一顿猛砍,直接将其剁为肉泥。
  蒋雄已被重石撞得不轻,就在后背距地面一尺处,他忍住骨节强痛,出其不意的扭身半周,展臂以枪尖刺入地上黄土再奋力挑起,霎时黄沙铺天盖地。
  蒙面人纷纷退后,以手扑打尘埃,以使视野尽快恢复清晰。
  蒋雄落地时口吐鲜血,顾不得擦嘴,便撒腿往山道上跑。
  后背恶风追驰,寒光虐过,惊起血花无数。
  蒋雄身中一刀,疼得眉头紧皱。这时两三蒙面人赶上来将前路堵住,一个窥得蒋雄左侧空隙,长剑一抖,向他肋下刺入。
  蒋雄沉闷的哼吟,鲜血漫出伤口,一滩滩渗入脚下的土壤。
  这时另一人挥刀横向而来,蒋雄忍痛举右臂,吃力横枪去架对手的短刀。当即火光电闪,两兵刃相接。持刀者手腕一转,利刃擦着枪杆切向蒋雄。
  蒋雄心头大惊,带有一丝凌乱将右腕翻转,即刻掌中枪倾斜。同时左手银枪猛扫,划向对手的武器。
  一阵刺耳清啸过后,双方兵刃互持,各不相让。
  蒋雄紧咬牙关,拼劲全身气力,不让对方的武器锋芒伤害自己。
  这时他看到,有数道凶戾的寒芒,骤然于对手漆黑邪肆的眸底放到最大……
  脊背处,刀刀致命!
  蒋雄身后,五六蒙面人一刻的手起刀落,都闪身到旁边。
  那几把邪恶的凶器缓缓下垂时,锃亮的银刃已被鲜血染红,隐隐的奏响了凯旋的铮鸣。
  月色狰狞——
  蒋雄此刻丝毫体会不到身体上的疼痛,反而有种异常的轻松与缥缈感,让他品味到莫名的安宁和愉悦。
  眼前金星乱度,他的身躯轻袅如细烟,慢慢的瘫软下去。
  他用一只银枪作支撑,不肯让自己麻木的上半身软在地上。头颅好像越来越重了,重到他的颈子,再无法擎住。
  “对不住了,督主、云丫头……”
  缓缓垂面,眼神涣散的他已然视不清眼前的景物。
  凄切而迷离的笑容始终凝在鲜血遍布的脸上。
  那刻的蒋雄,想到了重阳节时,东厂里大伙围桌喝酒吃螃蟹,又忆着除夕夜里,他们一起猜拳涮肉……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一幅幅开怀大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