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6)
  朱虹的新项目刚刚开启,不假思索把李冬青拉进工作群,群里两三个刚刚入学的研究生与她热络招呼,原本这些活儿大多交由冯梦圆,上周她却突然告假还乡,李冬青一看,明白了,这是要帮忙带孩子。
  带孩子难度不大,主要就答疑解惑,新研究生的项目轮不上她,她最大的麻烦还是去给大二的孩子上课。大课重在科普,无需讲解哲学流派与观念演进,大多时候都是说些名人轶事,从前冯梦圆说尼采之死,这套叙事不断沿用,李冬青讨了便宜。好学的同学向她请教科普读物,她便扔两个传记名头出去,如此相安无事。
  冯梦圆在两天后返校,她在朱虹办公室遇见,发觉这人竟然瘦了小半圈。李冬青是去交接材料的,见着她进来,冯梦圆立马住了嘴。两人有些不值一提的旧怨,互相不愿倾烦恼,李冬青便识相离开。
  后来,她在研一学生的嘴里听说,冯梦圆父母以死相逼她回乡结婚,她这是赶回去做思想工作了。学生生活很乏味,一丁点八卦也能发酵起来。李冬青想问问这消息从何而来,大家便缄口不言。
  没过多久,冯梦圆再度离开。李冬青想,如果真是传说的版本,那依照这小公主的性格,必然是撒泼打滚不肯妥协,可她在食堂遇见她一次,想法又变了。那样圆润饱满,由许多昂贵护肤品保养起来的小脸,看着竟然那么苍白。李冬青走过她身边,她也没想着如何与她添堵了。或是真遇上事情了?
  瞧着那个不再挺拔昂扬的背影,李冬青遽而生出一些沮丧,夹着物伤其类的悲哀。她想,总有一日,我也会陷入这样的困境。只不过她比冯梦圆更无法无天,两人的处境又多少有些差别,李宪年这只纸老虎,怎么也奈何不了她。
  上周,李宪年带学生来培训,约她出来吃饭,李冬青以课业繁忙拒绝。李裕松回来时提过一盒小酥糕,这是徐燕特意去城南买的,李宪年叮嘱他分过半盒给她,李冬青一点没要。李宪年始终不了解她。幼时她说想吃这个,只是李裕松在幼儿园里羡慕别的小朋友有的吃,她顺了个人情。其实,买回来的一口也没吃过,全进了这家伙的肚子里。
  每每她与李宪年闹了脾气,他就买来这个扮演片刻的慈父。可慈父慈在何处呢?她懒得细想。流水帐一样地翻看罗德小姐的童年,想译出关于父母的美好,横竖少些滋味。
  她与三浦澈说好的答复之日不期而遇,他主动调整工期,来到她学校。夏日的校园生机勃勃,漫山遍野都是生命力,三浦澈买了一束花,暖白的小雏菊,新鲜可爱,不招眼。他坐在宿舍楼下的长凳等着,来往过去许多学生抛来眼色,好似女生遇见帅哥的互相揶揄。
  三浦澈身形高大纤瘦,皮肤白皙,常年暴晒染上一层温暖的黄。一双亲自摸过砖块的手有些粗糙,扫过纸面会发出沙沙的响声。曾经一起自习时,李冬青很喜欢听他翻过书页的声音。这个男人无疑是好看的,自小受过非常正派的教育,谦和有礼。唯独狭长的眼尾有些戾气,像一只伺机而动的狡猾的小狐狸。
  李冬青从楼上跳下来,这只严肃木讷的小狐狸穿了件浅白色的t恤,罩在阳光里,温驯可爱。她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小狐狸就将鲜花送到她手里。她想起《小王子》里那只从三点钟就感到快乐的小狐狸,忽然有些怜爱。
  今天他特意将时间空出来,约定好的京都寿司之旅长久未能执行,他带她去吃颇负盛名的日本料理,又将家政课上学到的烹饪知识讲授于她,满眼的怀念。他并不明了李冬青变得纤瘦的原因,却也特意多点了热食。澈君就是这样,于琐碎之中给予关怀。
  饭后是热气腾腾的动漫展,他没有宅男的特质,也在同窗邀请下观看过许多动漫。李冬青听他细细讲述那些角色的故事,热了满头的汗。黄昏将至,他主动拉起她的手,从漫展出来,在711吃了快餐零食,李冬青不知道买什么,他便主动推荐自己最爱的和牛蛋包饭。然后坐在窗口看看往来的人群,如同日复一日的过往生活。
  三浦澈夹起一块煮化了的萝卜,口腔满满的温汤,险些溢出来,李冬青抽出一张纸,笑他:“澈君急什么?慢慢吃!”
  竹签落在纸杯上,三浦澈舔舔嘴角,这样平凡的一天,他感到幸福。他有些紧张地搓搓手,搭在案板上,望着窗外:“冬青,我以前都是这样过的。”
  早餐是母亲做好的寿司,饿了便在便利店吃点热乎乎的关东煮,少年的学生时期会与朋友窝在家里看一些热门的动漫,卒业告白时红着脸去要走女生制服上的第二颗纽扣……他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男孩子,想示爱,又不知如何向她表达出诚意。
  “这次找你之前我已经想好了,我要带你了解一下我的生活,虽然可能很无聊很古板,但是哪怕是增添一点点可能性,我也希望你多了解我。一点点,也好。”
  断断续续地说着,素来狡黠的狐狸收起锋芒,求她驯服。有人告诉他,李冬青是个认死理撞南墙的人,让他做好再度碰壁的准备。可他那么多的不甘心怎么办呢?他还没让她多多接触自己就要让这份心意夭折吗?他不想这样。
  所以他会直接开口问她:“冬青,我就一点机会都没有吗?”含着微笑,不想给她压力。
  她表情愣怔,让他想起一个德国的雨夜。那时她主动靠近他身边,共享一把伞。淅淅沥沥的雨点落在伞面上,他稍稍偏头就能闻见她那茉莉般的洗发水香味。香味会蛊惑人,就像李冬青不经意就能让他沉沦。这个瘦弱的女人是他的裁判官,失去一头志在必得的小鹿会难过一个周,放下一个喜欢的人又会难过多久呢?他有些好奇这个答案。
  时间钝刀滴滴答答地走,被他的煎熬拉长。过了两晌,他听见李冬青缓缓开口。
  “澈君,你自己说了这么多,我一句话都还没说呢?”
  落日的余辉从透明玻璃窗洒进来,把她满头的秀发点上金色。李冬青露出笑容,依旧是娇憨可爱的,下一秒,那双纤白的手落在他的头上。他主动将脑袋伸过去,由她温柔地抚摸。
  她说:“你怎么断定我就不愿意给你一点机会呢?”
  野生的狐狸有些愕然,缓缓抬起头来,撞进她温和的笑眼。
  李冬青抚着他脖子,猛地拉进,主动扑在他怀里。如果上天赐予一只无需驯服的小狐狸,这只小狐狸会在三点钟就为见到你而欢喜万分,那么收到这份心意的你,为什么非要将他推开呢?
  抱着他,丁蕙如的话掷地有声:“冬青,这个世界除了生死,没有大事。”
  那个恶毒的瘤子停止生长,她的世界骤雨初歇。这个温和的夏日,有个待她特别温柔的男人,向她告白。李冬青想,我要珍惜时间,我要换种生活。
  她窝在他身上,一遍遍地抚顺后脑勺的头发,感念他锲而不舍的追赶。三浦澈欣喜若狂,喉里涌出许多热意,不知说些什么。他回抱住她,想从这具瘦弱的身躯找到真实感。紧密的呼吸里,李冬青笑开:“澈君,我们试试看吧!”
  像普通情侣那样,他们牵着手回学校,三浦澈的手很粗糙,这是一个扎根在工地现场的建筑设计师。每一丝纹路都绣上风尘,好像树的年轮,李冬青仔细从这粗砺的质感里感受他。
  临别前他抱住她,埋在她颈间,疯狂吸入那莫名的茉莉香:“真的不是做梦啊!”
  等他走出转角,李裕松从宿舍楼边走来,提着一小袋刚刚出炉的生煎包,阴阳怪气道:“看来,这包子我只能自己带回去吃了。”
  他悠然坐下,问她怎么忽然看上三浦桑了。嗯……感觉这种东西不好说,玄之又玄,很难解释,她如实道,只是试试。看看这无聊的生活会否被一场意外的恋爱所填满。她要给这只小狐狸一个机会,也要给自己一个机会。
  李裕松不掺和,三两下将生煎包吃掉一半。李冬青问起他的打工生活,小伙子对那家酒吧评价颇高,热闹充实,老板不算慈和,但挺人性。冬青有些意外,林敢这小子能有多人性?出国深造难不成是去教堂皈依啊!而且,李裕松怎么还是这么傻不愣登的!给点吃的就知道人家的好了!
  她别着腿,恨铁不成钢:“你还共情资本家呢!瞧瞧你这黑眼圈!兴许再过段时间,你比我都要瘦了!”
  玩笑话,没人当真。李裕松鼓着腮帮子,给她说道这老板的好。年轻帅气又多金,人品还不错。酒吧里的女客人爱调戏他,驻场的小姑娘也老找他。老板不苟言笑也能逗她们开心,片叶不沾身。李裕松摇摇头,真好奇这本事怎么锻炼出来的。
  他年纪小些,被李宪年和徐燕看管严格,接触的人物少,才对这神秘的老板充满好奇。他早在丁蕙如那儿听说,林老板也曾就读p大,中途追梦辍学,也算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再细问时,丁蕙如便转移话题。不懂情爱的李裕松顿悟,这女的让我去那儿打工,或许只是要安插一个眼线!她大概是看上他了!
  李冬青敲敲他脑袋,心想易灵凌那本遗失的言情小说是不是被他捡走了,不然哪来的这想象力呢?李裕松微愠道,你这样陷入爱情的人,眼里已经没有别人了。
  话音刚落,又换来一个脑袋崩。脑门上留下一个红红的指印,他轻轻揉着,眼神是怨怼,心里却开心。上回检查医生说状况有好转,现在她的精神似乎也好转了。他对三浦澈没有多么特殊的感情,他知道,三浦桑人不错,对姐姐也是真心,这就够了。别的,都不重要。
  他学着李冬青的动作,脑袋耷拉在靠背上,抬头望天,闭目养神。城市的夜不见繁星,他心里却满是星辉。夜里蝉鸣聒噪,叫窄这天地,看李冬青嬉笑抱怨,李裕松感觉生活好像忽然变轻了。
  他想起他们的童年。那时徐燕和李宪年总不在家,李冬青常常给他唱起一首童谣,他依稀记得两句歌词——“小小的树儿快长大,树上的果儿要开花……”
  好几个断电的雷雨夜,李冬青都唱着这样的歌儿哄他睡觉。咿咿呀呀的腔调不够婉转,却令他安心。一首歌从蹒跚学步唱到他们都长大,唱词里的树没有指代,可他希冀这树是一棵常绿的冬青树。
  他要这树开花结果,要这世上最好的姐姐得到她该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