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章
  朱翊钧今天的心情很好。
  因为昨日赵肃回来了, 两人长谈一下午, 还一起用了晚膳。
  这些年过去, 人事多变, 昔日的亲人、老师,都已不是当初的面目, 唯独赵肃, 自他四岁认识他起, 似乎就没怎么变过, 正因为如此, 才更令人感到眷恋。
  如是想着,嘴角露出一抹笑意,手中毛笔跟着慢慢游走,在奏折上写下朱批。
  只是写到一半,却忽然顿住,眉间拧起。
  很多条陈,后面都附上了内阁的票拟,如何回复,如何解决, 都一应俱全,朱翊钧所要做的,不过是以皇帝的身份在上面勾一笔, 表示赞同。
  虽然说里头的处理并无问题, 但是张居正此举, 却让他很不痛快。
  这样, 与傀儡何异?
  他忽然就没了心情,把奏折往旁边一扔,起身便要出去。
  此事,外头有人来报,说张阁老求见。
  朱翊钧本欲说不见,转念一想,却改变了主意,略略整理了心情,沉声道:“传。”
  张居正一踏进来,就看见挂在书架旁边的字幅。
  上善若水,四个字,虽谈不上有多大的意境,但笔走龙蛇,魄力隐隐浮现。
  “陛下好兴致,这字写得大有长进!”张居正也不希望两人一见面就谈事情,自从高拱走后,似乎就没再与皇帝拉过家常了。
  朱翊钧笑了笑:“这是赵师傅昨日进宫,朕让他写了送朕的。”
  只听过为君者给臣下赐字褒扬,几时听过臣下写字送给君王的?
  张居正眉角一跳,转而提起另外一个话题:“陛下,臣今日来,是有事相商。”
  “哦?”朱翊钧有点意外。
  “眼看陛下明年就要十五了,臣与太后娘娘商议过,都觉得该给陛下举办大婚……”
  “朕不需要!”
  被他打断,张居正皱眉:“成亲娶妻,乃天道人伦,陛下一国之君,子嗣更是关系江山大统,请陛下莫闹小孩子脾气!”
  朱翊钧抿着唇,眼角余光瞥及墙上“上善若水”四个字,深吸了口气,渐渐冷静下来。
  赵肃说得没错,如今身份不一样,自己再不能像当太子那般任性了,自己的上头,也再没有父皇庇护了,而全要由自己来面对。
  “父皇新丧,朕想为他老人家守孝,大婚的事情,就先搁下吧。”
  张居正道:“陛下孝感天地,可嘉可泣,只是照祖制,孝期二十七日乃止,如今算来,离先帝驾崩三月有余,服丧已满,并不妨碍,臣问过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亦是这个意思。”
  见他不为所动,甚至抬出李太后,朱翊钧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冲动,而是在脑海中快速组织一下词汇。“先生所言不无道理,母后也是为朕着想,只是天地之恩,莫过于父母,朕自幼时,便时时受先帝教诲,感情更甚于一般父子,如今先帝已崩,朕愿为先帝守孝三年,以为天下表率。朕还年轻,婚事暂且不提,等三年孝期一过,再议不迟。”
  张居正张了张嘴,却忽然发现自己说不出反驳的话。
  说不行吧,那表示对先帝不敬,更何况这件事情传出去,天下人只会说皇帝孝顺,于名声大有好处;可是说行吧,他又实在想不通皇帝为何对自己的婚事如此抗拒。殊不知朱翊钧年少登基,如今满心雄图壮志,正想做出一番大事来,冷不防被人安排这个,安排那个,如同提线木偶,纵是脾气再好的人,也要生起逆反心理,更何况他年轻气盛。
  “陛下既然主意已定,臣也不好勉强,只是太后那边……”
  “先生不必担心,母后那边,朕自会亲自去说。”
  一事议毕,张居正提起另外一事,也是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
  “陛下,如今内阁,只余臣与陈以勤,六部诸事繁杂,以二人之力,独木难支,故呈请陛下,新增阁员。”他从袖中掏出一份折子。“照旧例,内阁大臣,需要兼管六部事务,如今百废待新,这几人里,有原任的,也有空缺递补的。”
  朱翊钧接过翻开,上头写了几个人名。
  王国光、吕调阳、张四维、谭纶。
  独独没有赵肃。
  “怎么没有赵肃的名字?”
  张居正慢吞吞道:“他刚回京城,于六部事务都不熟悉,臣想让他去都察院,右都御使的位子,正好空着。”
  朱翊钧道:“先帝临终前,拉着朕的手,让朕要找赵肃回来,这可是先皇谕旨,在场的每个人,包括张师傅您,可都听得明明白白,既然如此,朕想着,这次入阁的名单,应该也有赵肃才对。”
  张居正脸色微变,都察院右都御使是正二品,照理说已经不低了,只不过没法入阁而已,他正是想着以此蒙混过去,却没想到皇帝还是提了起来。
  自回京以来,他还没见到赵肃,更不知道他对自己老师被赶回家是个怎么样的想法,张居正当然不想让他入阁,要知道赵肃要是识趣那也就罢了,要是不识趣,每天朝夕相处,岂不是给自己添堵?
  此时,少年皇帝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张居正本欲张口反对,却忽然发现,印象中对方稚嫩的脸,不知何时已慢慢崭露出棱角,儿子肖母,他的容貌大多继承了李太后的优点,显得俊俏风流,却又多了几分刚毅。
  “那末陛下的意思是?”
  见他的口风有所软化,朱翊钧微微一笑:“那便加上赵肃的名字吧,朕也不能违背了先帝的意愿。”
  张居正转念一想,这名单上,自己的人已经足够多了,到时候就算入阁,光凭赵肃一人,也掀不起什么波澜,就答应了。
  “几日之后,把他们都召至内阁,朕平日不常见他们,还要好好熟悉一下。”
  张居正应下,又道:“陛下恕罪,容臣回去将名单整理一下,几日后内阁议事,再一并上呈。”
  朱翊钧知道这是因为多了个赵肃,他要回去重新调整人员部署,于是见好就收。
  “张师傅日理万机,还要为这些小事烦心,都怪朕没把先帝的话说清楚,让师傅白跑一趟。”
  张居正自然也客气了几句:“皇上言重了,这都是臣的分内事。”
  北京的九月,秋高气爽,赵肃正在自家院子里读老家的来信。
  宅子是当年与陈洙、赵暖同住的那个,陈洙外任,赵暖也成了亲,另寻住处,却把这宅子,连同隔壁的宅子一并买了下来,自己和妻子住在隔壁,这个则留给赵肃,且时时让人来打扫,以便赵肃回京时可住,如今终于派上用场。
  赵肃外调那年,赵暖和俞家小姐刚刚成亲,隔年就抱上儿子,再隔两年,又有了女儿,眼下已是儿女双全,唐宋居的分号也打出名堂,在顺天一带开了几间分号,可谓春风得意。
  他的一双儿女一个六岁,一个四岁,正是最调皮捣蛋的时候,赵肃不过才刚来几天,那两个孩子也不怕生,一个劲地缠着他玩,每天都是一大早就跑过来,要等到赵暖从铺子里回来,亲自过来拧着他们的耳朵,才肯回去。
  这些日子,赵肃的任命虽然还没正式下来,可也没闲着。
  六月的时候,张居正借京察清理了一大批高拱的人,但毕竟不可能完全清理干净,总还有些人在朝中为官,譬如说现任刑部尚书葛守礼,就是一个偏向高拱,而张居正踢不走的老人。还有已故老师戴公望的同年,与自己同科进士的同年,申时行、王锡爵那些人,都是赵肃需要叙叙旧情的。
  这几年赵肃虽然外放,可也没断了和他们的联系,申时行等人就不必说了,即便是葛守礼,赵肃也没忘了逢年过节寄点土仪给他。这些平日里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成了联络感情最好的途径,也正是赵肃为人的成功之处。
  感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培养的,这世上倾盖如故的人毕竟少之又少,如果你不付出,别人自然也不会回报,赵肃这样做,无疑让很多人都感到熨帖,故而这一次张居正推荐入阁名单,虽然上面没有他的名字,可在此之前,却已经有不少人上疏,推荐赵肃。
  赵肃手中的信,是母亲陈氏口述,管家戴忠代笔的。
  信中说,陈蕙久病不起,而陈氏也年事渐高,两个小孩子恐怕照顾不周,想劝赵肃再纳一门妾室,以便照顾孩子。
  赵肃皱了皱眉,想起临走的时候,孩子还太小,只给他们起了小名,没有起正式的名字,心下渐渐有了想法。
  人心难测,他不觉得新纳什么妾室,就能照顾好孩子,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亲自接手,大不了多雇几名乳母仆从,赵暖夫妇就住在隔壁,彼此也有个照应,总比安置在老家好。
  主意已定,他便回信,请贺子重带上几个仆人,帮忙护送两个孩子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