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的手帕只能给我
  但在红莲水榭外逡巡几圈后, 墨燃还是冷静下来, 没有做出那样疯狂的事情。
  太危险了。
  这是他第一次炼珍珑棋, 效性都没有尝试过。冒冒失失就对第一宗师下手, 自己恐怕是嫌命太长。
  所以犹豫再三, 墨燃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他离开了红莲水榭。几经斟酌后, 他最终选择把这两枚珍珑黑子打在两个死生之巅的小师弟身上——他需要多番试验,而挑根基不稳的小弟子下手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那是个微凉的晚上,夜色笼罩着山巅, 墨燃出手极快,看着刚刚那两个还在河边比赛打水漂的年轻人身形一顿,他紧张到连手都是抖的, 瞳孔缩得细小。月光照着他苍白的脸, 他抿了抿唇,指尖微动, 踱步而出。
  那是他第一次使用这种十恶不赦的禁术, 他激动而紧张。
  “唦——”
  那两人忽然跪地, 墨燃却犹如惊弓之鸟, 犹如刚刚杀完人的凶手, 一点风吹草动都要了他的性命,他立刻隐匿到旁边的树丛里, 心脏像是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砰砰砰。
  缓了很久,他见这两个人就那么木僵地原地跪着, 一动不动, 一颗狂跳的心才总算是慢慢沉稳下来。
  他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湿透了,头皮都是麻僵的。
  他走出去。
  重新站在月色下,河滩砾石边。
  这回他总算是比头前冷静些了,尽管他依然不怎么敢呼吸,谨慎地像是夜色里嘶嘶游曳而出的滑蛇。
  墨燃低头打量着那两个小师弟。
  刚刚还在嘻哈打闹的两个人,脸上已经没有了半点色彩,平静的像是死水,一动不动地跪在地面上,墨燃盯着他们,他们也不抬头,就这样跪着。
  “……”
  墨燃又试着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尖,催动法术。
  两个师弟长磕而下,而后起身,转动眼珠,在那两双黑漆漆的眼眸里,墨燃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倒影并不会太清晰,可是不知为什么,墨燃觉得自己就是瞧清了,瞧的秋毫必现,瞧的滴水不漏。
  他瞧见了一个逆着圆月,面色苍白,眼里泛着红光的鬼。
  墨燃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嘶哑地试探着:“报上名来。”
  回答他的,是两个古井无波的平缓嗓音:“名不由我。”
  墨燃的心在剧烈跳动着,血液在体内信马由缰,他喉结攒动,继续低声问:“身处何地?”
  “地不由我。”
  “今夕何夕?”
  “岁不由我。”
  为珍珑棋局成功控制的低阶黑子,将有三个不由我:姓名为何不由我,身在何方不由我,今夕何年不由我。
  ——皆由主人定。
  这和残卷古籍上所载的,一模一样。
  墨燃觳觫着,说来奇怪,在面对自己亲手做成的两个棋子时,他最多的感受竟然不是狂喜,而是恐惧。
  他在恐惧什么?他不知道,但内心很乱,乱极了。
  他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不,他已经跌下了悬崖,下面是黑暗,是无尽深渊,他看不到底,看不到哪里是死亡,哪里是尽头,哪里有火,哪里是终结。
  他觉得自己体内仿佛有一个魂灵在痛苦地嘶吼,尖叫,但是它很快就碎了,碎成了粉末,碎成了残渣。
  他颤抖着,伸出手,触碰上其中一具棋子的脸颊。
  他吞咽,但口中并无唾沫,嘴唇都皲裂的,他英俊的脸庞扭曲着,他盯着那个小师弟,然后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所求为何?”
  “所求,为君棋子,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
  墨燃不抖了。
  周遭的一切都忽然变得很静,冷且静,像冰。
  他做了两枚棋子,两枚,就使得两个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师弟,变成了他手下的提线傀儡。他要他们往东,他们就不会往西,他要他们互相厮杀,他们就不会网开一面。
  他是他们的主人。
  珍珑棋局最差可控死物,最强可控活人。
  墨燃灵力天生霸道凶悍,且对此一道极有天赋,他第一次下手,做出的棋子竟已能控得两个活生生的修士,虽然只是两个年轻的、刚入门的修士。
  在最初的畏惧之后,墨燃忽然觉得极度的刺激,极度的兴奋。他眼前似乎有个宏图绘卷在缓缓展开,那上面声色犬马,花团锦簇,什么都捏在他的手掌心,什么都是他的。
  他爱的,都可以紧紧握住。
  他恨的,都可以碾作齑粉。
  墨燃兴奋极了,他的心跳依旧很快,甚至更快,但不是因为惶然,而是因为激动,珍珑棋局!三大禁术!
  偷偷摸摸,失败上万次,但他终于会了……他终于成功了……他做的极好。
  天下都将会是他的囊中之物!
  有了这些黑子,他能做许多从前做不到的事情,他可以使从漠北到江南,都是他的爪牙!
  眼前五光十色,绚烂至极。
  好像什么都可以做到,什么都能做到,他……
  “墨燃。”
  忽然一个熟悉的沉冷嗓音打断了他。
  仿佛一盆凉水,那些朱楼高台仿佛在瞬间坍塌,他似乎自云端跌落在冷硬的地面,跌回了压抑的现实中。
  墨燃慢慢回过头,目光猩红且狰狞,迎着月光,看到砾石地上站着的那个清冷的白衣男子。
  “……”
  他从没有过任何时候,比此刻更不希望看到楚晚宁。
  “你在这里做什么?”
  墨燃的手暗捏成拳,抿了抿唇,没有立刻回答。
  他身后还站着两个珍珑棋子,做的并不完美,如果楚晚宁走近细看,一定会发觉出异样,那么一切都败露了。
  以楚晚宁的性格,恐怕会抽了他的筋,打断他的腿,废掉他的灵核,然后把他从藏书阁禁地誊抄出来的古籍残卷善本,付之一炬。
  见他不做声,楚晚宁微微皱了皱眉,洁白的丝履踩在砂石上,往前走了一步。
  但也真的,只是走了那一步而已。而后他停下来,看了看墨燃身后那两个诡异立着的弟子。
  再也顾不得什么,墨燃轻轻勾了勾小指尖,却几乎用了全部的意志,在心里嘶吼着命令,终于令那两个弟子如他所愿,动了起来。
  一个弟子哈哈笑道:“这个丢的太近了,我刚刚那一下子,丢的肯定比你远。”
  “你就吹吧,反正你……啊,玉衡长老!”
  他们行动如常,就像之前一般嬉闹着,看到楚晚宁,甚至还愣了一下,而后两人一一向楚晚宁行了礼,楚晚宁看了他们几眼,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又并不那么清晰。
  “问长老安。”
  “玉衡长老安。”
  两个弟子收敛了笑容,规规矩矩地与楚晚宁打了招呼,识趣地打算离开这里。
  楚晚宁皱着眉,眉头没有松开,目光一直注视着那两个棋子从河滩走过来,靠近自己,错肩而过,往竹林方向走去……他盯着那两个人看了好久,这才转头,把目光重新落在了墨燃身上,墨燃暗自松了口气,结果这口气还没松到一半,就听得楚晚宁忽然道:
  “站住。”
  “……”墨燃脸色微变,指甲其实都已在掌心里掐出了红痕,但他不吭声,什么都不说,他静静观察着楚晚宁的细微表情,观察着楚晚宁的一举一动。
  楚晚宁对那两个木僵站住的身影道:“回来。”
  墨燃没有办法,只得硬着头皮让那两枚棋子听从命令,慢慢地从竹林尽头又走了回来,站在楚晚宁面前。
  轻云移动,圆月探出。
  雪亮的月光下,楚晚宁注视着那两个弟子的脸,忽然抬手,指尖覆上其中一人的颈侧。
  墨燃紧紧盯着楚晚宁的神情,不动声色,但心跳狂乱。
  他知道楚晚宁一定觉察出了哪里不对劲,所以才会突然伸手去探查脉动。要知道初学珍珑棋子的人,一般都只能操控死尸,而不能操控活人。这两人虽是直接由活人制成,但墨燃并不确定自己真的做的那么完美,不确定自己把黑子打入两人心脏时,是不是已在瞬间将他们毙命了。
  “……”
  不知绷了多久,楚晚宁终于把手垂落,而后拂了拂衣袖,说道:“走吧。”
  墨燃只觉悬在自己脖颈上的那柄刀挪开了——楚晚宁没有发觉。苍天有眼,令他在楚晚宁的眼皮子底下偷生。
  待那两名弟子离去,楚晚宁看了他两眼,而后说:“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墨燃道:“路过。”他语气拿捏的很好,并没有因为心中有鬼,就忽然对楚晚宁态度好了起来。也或许正是他这样冰冷而忤逆的姿态,让原本应该心生怀疑的楚晚宁抿了抿唇,一时无言。
  他不想与楚晚宁多待片刻,目光移开,往前走去。但将要与之错肩时,楚晚宁忽然说了一句话,让他在瞬间绷紧。
  “藏书阁禁地,最近有人潜进去过。”
  “……”墨燃没有回头,瞳孔中却有细光扭曲。
  “你应当知道,那里存着的都是被十大门派分别掌管的一些禁术残卷。”
  墨燃停下脚步,他说:“我知道。”
  “其中一本最重要的残卷,有明显被人翻动过的痕迹。”
  墨燃冷笑:“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在硬撑,他知道只要天问亮出,盘绕住他审问,那么他那些罪恶的行径,萌芽的心魔,都会暴露在楚晚宁眼皮子底下。
  他的大梦,他的野心,就都结束了。
  楚晚宁沉默片刻:“墨燃,你还要犟到什么时候?”
  声嗓间隐隐已透有愤懑。
  “……”墨燃不答,却几乎可以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
  预料到那一闪而过的天问金光。
  预料到楚晚宁以怎样正人君子的嘴脸,质问自己为何要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反正自己在楚晚宁眼里,永远都是那么地——
  “你到底清不清楚眼下有多危险?”
  无可救药。
  他还是干巴巴地把那四个字想完了。
  然后几乎是有些茫然地转头。看着月光下,楚晚宁的脸。
  面色苍白,剑眉之下压抑着隐隐的不安定,一双洞若观火的眸子望着他,却什么都没有看透,什么都看不穿。
  “那禁术要是真有人练了,是会杀人的。你大晚上不睡,跑到这种荒僻的地方来,难道想白白送了性命?”
  “……”
  楚晚宁嗓音低沉,几乎是咬着压根:“天裂之战死了那么多人,难道还没教会你如何惜命?你既然知道残卷被盗阅这件事,如何还能如此高枕无忧!”
  墨燃沉默着,黑褐色的眸子盯着对方。
  他额上尽是细细的汗,这时候慢慢冷静下来,风一吹都是冰凉的。
  他的身躯一节一节放松下来,心中也不知弥漫着一种怎样的古怪滋味,到了最后,墨燃几乎是露出了一个笑容:“师尊……”
  楚晚宁的凤目微微闪烁。
  自师昧死后,墨燃就再也没有对他笑过,也极少唤他师尊。
  墨燃微笑着问:“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
  笑容绽得更明亮了。
  明亮到像是一柄刺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噗地一声没入胸膛,刀刃上都是血珠子。他恶鬼般慢慢咧开一口森森白牙,如蝎子的毒螯。
  “天裂之战……”他呵呵笑着,“师尊能提起天裂之战,真是再好不过啦。那一战,我学会了什么并不重要,关键是,师尊学会了心疼人呀。”
  看到楚晚宁眼中的光亮颤动着,极力绷着,却又闪躲不及,无路可退的模样。
  墨燃脸上的笑容愈发夸张,肆意,残忍。
  他侵略着他,撕咬着他,他嚼着楚晚宁的喉骨,他忽然觉得好痛快,竟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好极了,真是一桩好买卖,一个籍籍无名的弟子,换了楚宗师的良心,楚宗师总算也会记挂身边之人的死活了,师尊,我今天才终于觉得,师昧死的好啊。”
  饶是楚晚宁这样镇定冷肃的人,也在他那兀鹰般盘绕的癫狂笑声中,微微战栗起来。
  “墨燃……”
  “师昧死的好,死的值,死的大义凛然,死得其所!”
  “墨燃,你……”
  别笑了。
  不要再说。
  可是他讲不出口,楚晚宁讲不出口,他做不到告饶,做不到哀求,更做不到高高在上地斥责这个已近疯魔的徒弟,说——你错了,不是我不想救他,是我实在已无心力。
  我也受了与他一样的伤,再多耗一寸灵力,也会成为冢中骨,泉下人。
  他说不出口。
  或许是觉得这样的自白太过软弱。
  又或许是觉得,大概在墨燃心里,自己这个师尊哪怕死了,也是不足为提的,也比不过待他最温柔的师明净。
  所以楚晚宁最终,也只是竭力压抑着自己声音里的颤抖,低沉地,一字一顿地挤出来,他说:“墨微雨,你要疯到什么时候。”
  “……”
  “给我回去。”
  怒焰烹煮着悲恸,喉咙里尽是苦咸。
  “师明净的死,不是为了换回你这样一个疯子。”
  “师尊此言差矣。”墨燃笑吟吟的,“师昧的死,换回来的又怎么会是我呢?”
  他如蛇蝎,如蜂如蚁,啮噬人心。
  “他死了,换回来的,分明是师尊你啊。”
  蜂刺入血肉。
  看着楚晚宁脸色煞白,他便心生一股痛苦的快意。他不要命了一般地刺激他,挖苦他,自己痛断肝肠,让楚晚宁也生不如死。
  好极了。
  他们一起下地狱去。
  “我也想回去。”墨燃从容不迫地灿笑着,梨涡很深,酿了鸩酒,“我也不想大半夜地四处游荡。但是我屋子对面就是他的屋子。”
  墨燃没有说是谁,他用了一个“他”字。
  其中亲昵,令楚晚宁更是煎熬。
  “他屋子里的灯再也不会亮了。”
  楚晚宁闭上了眼睛。
  墨燃笑着,良久,神情渐渐平静下来:“我想去讨一碗抄手吃,也再讨不到。”
  有那么一瞬间,楚晚宁睫毛颤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墨燃没有给他说出口的机会,也没有给他说出口的勇气,墨燃不无讥嘲:“师尊,抄手这种东西,蜀中人最擅做,红油辣子花椒,缺一不可。都是你最讨厌的。当初你想要替我再煮上一碗,心意我领了。但是,你做的东西,不用尝我都知道,只有一个词可以形容。”
  楚晚宁依旧不曾睁眼,眉心微蹙。
  似乎这样,就能躲过那一把唇舌利剑。
  “读书不多,所幸前些日子刚听薛蒙说过,觉得用在师尊的抄手上,真是在合适不过了。”
  是什么?
  枉费心机?
  白费力气?
  楚晚宁在意识里混乱地找寻着,像是忙着找到一件合身的甲胄,找到最难听的词自己先拾掇起来,以免被欺辱得太过狼狈。
  一文不值?
  墨燃还是没有开口,那个词在他唇齿之间玩味地浸淫着。
  对,一文不值。
  楚晚宁笃信找不到比这更令人心寒的词了。
  他镇定下来。
  直到他听见墨燃心平气和地说:“东施效颦。”
  他几乎是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
  他根本没有想到对方会恶毒至此,袍袖之下,他的手都在细细地发抖。
  和面,调料,揉馅儿……
  对着《巴蜀食记》,认认真真一字一句地看过来,脸上沾着面粉屑,包出的抄手从歪七扭八到浑圆可爱。
  他一直都在好好地学着,一直都在努力地琢磨着。
  就换了那样四个字。
  东施效颦。
  夜晚的河滩泛着银光,墨燃望着他,楚晚宁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一语不发,转身离去。
  不知为什么,墨燃总觉得那一天,他离去的步子有些快,再也没有昔日那样从容平稳——像败北,像逃。
  他不知为什么心里隐约生出一丝不确定来,他皱着眉头,看着楚晚宁的背影,在那背影将要消失的时候,终于唤了一声:“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