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节
  她郑重地收起笑颜,小心地措词,另求自己不添不减,不夸不卑:“我无意山中遇到一个道长,他因无有香炉点香悻悻作罢,回去后,我便想:若有一种香随手可用,不是简便的很?如我嬢嬢,她是从来不懂香事的,不过因着信菩萨,初一十五才胡乱点上一炉香,摆摆祭果糕点。要是用线香,抽出几根,引火点就,余的再不用多废心的;再一个,若是在庙中,贫家信徒又有几个擅香事?再者佛前心诚者多,想供香的也多,你点一炉,我也点上一炉,再大的供桌也摆不了那些许的香炉,换作线香,做一个香槽,不知能插多少支香,香烬拔去香梗,清出空地,又可以再插新香……”
  沈越翎的双眸兴味盎然,亮如星辰,他道:“阿娘,阿姊这香大有可为,不如交由我去办?我与千桃寺的玉持熟得很,千桃寺一供香,不出一月,定会风靡整个桃溪。”他抚掌赞叹,“阿姊,你少说也能发个百万财。”
  阿萁得他夸赞,正窃喜,却见沈娘子神色凝重,忐忑问道:“娘子?可有不妥之处?”
  沈娘子心中风起云涌,反问道:“萁娘,多少人知晓线香之事?”
  阿萁心中咯噔一下,暗想:江阿兄果没说错,线香若能获利,定是巨数,在我手中好比幼儿于闹街怀抱金元宝,非但不能招财,反会招祸。咬下唇,答道:“只我,还有我阿姊,还有江阿兄知晓。江阿兄让我不要声张,他要去禹京,先在京中看看有没有贩卖的,要是有,我们自家便可做来卖,要是没有……反倒不好做。”
  沈娘子轻出口气,夸许道:“江小郎君思虑周详。”她遣了阿素,“你去叫郎君回来,便说是我的嘱咐,速回。”
  阿素领命,匆匆离去。
  沈越翎摸着后脑勺,在旁问道:“娘亲脸色怎这般难看,阿姊的线香若是在寺中卖开,不知能敛财多少?”
  沈娘子摇了摇头:“你真是只知赤金之贵,不知赤金之重,不知己身之力。”她叫阿萁坐下,“萁娘,你不在利之前失了方寸,实在难得。”
  阿萁道:“我也是听了江阿兄的话,他也说一个不慎不知会惹来多少麻烦。”她红着脸道,“初时,我没往获利上想呢。”
  沈娘子又夸道:“三思而后行,方为稳妥。”她见阿萁懂了,自家儿子还是不知,道,“你也知线香卖与寺中,无异于聚宝盆,既是宝物,便有人争夺,一两银尚能引得一起命案,何况百万财?杀人放火得宝,何不可为?”
  沈越翎唉呀一声:“鸟为食亡人为财死,我竟是迷了双眼,将这要命处给忘了。”
  沈娘子没好气地瞪了眼他,又问阿萁:“萁娘,香方可有奇异处?”
  阿萁叹道:“说穿了,倒也没有什么稀奇的,擅合香的,多多琢磨,应该也能合出来。”
  沈娘子听了这话道:“这也罢,凡是世间独占之物,反招腥风血雨。”
  沈越翎还在那扳着手指数着卖与寺中后能得多少财,沈娘子摇头:“你只算桃溪?怎不算州府,怎不算举国上下有多少寺庙?”
  阿萁和沈越翎双双吓了一跳,沈娘子好大的手笔,阿萁更是自叹自己眼界窄小,自己只觉得桃溪一地卖出线香已是难事,沈娘子一开口便是一国上下。
  沈娘子笑吟吟坐在一边,喂给鳐鳐鲜果吃,温柔细心地拿手帕轻拭去女儿嘴边的脏污,全不知自己轻描淡写的话在阿萁的心湖投下的石子激起的千层浪花。
  沈拓因阿素来得急,还当家中有急事,扔下曹英等人匆匆返家,进门却见自己妻儿与阿萁坐在处,温声细语地不知说些什么,风过花架,花香轻袭,正得浮生半日闲。
  “娘子……”沈拓不明所以。
  沈娘子冲阿萁一点头,阿萁会意,她既开了口,胆又大几分,对着沈拓虽有几分瑟缩,却也算得侃侃而谈。
  沈拓一听便知线香的好处,他抽出一支香,捏在手里点然,对着淡淡轻烟出神半晌,让阿萁坐下,叹道:“萁娘,纵是沈家也吃不下这桩买卖。”
  阿萁没有心慌,没有失意,静静地等着沈拓的未尽之言。
  沈拓眼中浮现一抹笑意,他捻了下指尖,笑道:“原来你的江阿兄口中的买卖便是这桩线香,他怎不与我说,反倒让你出头。”
  阿萁不好细说江石的剖心之语,道:“阿兄不愿占我的便宜呢。”
  沈拓大笑出声,道:“也是,占未婚妻的便宜,算不得男子汉。”他将香随意插在一边,饶有兴趣等得香烬灰落,这才说道,“做买卖也算得赌,赌得天时地利人和,既是赌,不如赌得大一点?”
  阿萁将手叉,学着男儿行了个叉手礼:“阿萁请教沈家主如何赌大?”
  沈拓道:“等你江阿兄了了付家事,我带你们去禹京,请季侯指一条道来。”
  请季侯指一道来,言下之意……连着季侯也兜不住线香的买卖?阿萁惊疑不定,其利为巨,其害为巨,她咬了咬牙,问道:“沈家主,沈娘子,线香可会带来麻烦,可会累及沈家?”
  沈拓与沈娘子相视一笑,笑道:“怎能因噎废食?”
  沈拓已在掐算,道:“你一未嫁小娘子随我上京,于你名声有碍,除却江石,萁娘不如请家中大人一道陪同。”
  阿萁深深吸一口气,道:“我还不曾告知家里呢。”
  沈拓道:“待付家事一了,我送你二人归家一趟,再行禹京。”
  沈娘子轻蹙下眉:“付家事怕是有些乱。”
  第113章 付家事了
  付家事恰似一锅热粥,乱乱糟糟,一碰,烫得人皮烂肉酥。
  江石原先还当付家一个家族,枝连蔓蔓连藤,纠缠一处各有心事,过后方知付家那一干亲族,不过泥坑中一堆蚂蟥,付和生活着的时,挑挑拣拣,拣了知情识趣的几家依附自家,堪堪保着和睦的面皮,付和生一死,这些蚂蟥倾巢出动,一窝蜂似地涌来付家。一个比一个凄哀,一个比一个声悲,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好似恨不得替付和生躺进棺中替死。
  付老爹失子之后惶惶孤凄的老心,在诸亲哀泣安慰声中,得了丝温暖,到底是血脉亲戚,流着一管子同样的血。付家诸亲更怜付老爹年老失子,一个比一个贴心,一个一个更似孝子贤孙。江石恍惚间,还以为付和生没有留下子嗣来。
  正堂喧喧闹闹办着丧事,到底没有瞒住付老娘,付老娘半瘫在榻上,半醒时哭,全醒时骂,骂世道不公,骂诸亲吸血,骂丈夫老糊涂,骂儿媳克夫,余得一分力气,她倒不骂了,她转而哭付忱可怜,凡是双足踏进付家活着会喘气的,都是想算计付家的财,想谋她祖孙的命。
  付娘子一手操持着丧事,公公一阵好一阵歹,晨起还在悲叹儿子早逝儿媳守寡,一过晌午又怨儿媳草率,怎就下了虎狼之药?天下最毒妇人心,丈夫明明可以多活半月久,她倒好,一剂药下去要了丈夫的命。莫非早就生有异心?来吊唁的亲戚嫌她把控付家,指桑骂槐说些不中听的,家中大人还在,她一个妇道人家不去好生哭灵,倒管起事来。再有那些明为帮忙,实为捞些偏财的亲戚仗着那点子身份,跟付家下仆吵成一团……
  付忱受了杖刑,依着郎中之意,需得心平气和、静身修养,父丧在身,付忱哪得养身,光是守灵就要了他半条命,江石生怕付和生丧事毕,付忱的小命也要交待在灵堂,只得一面让小厮煎药,一面守着付忱,饶是如此,付家诸亲还要声讨付忱不孝。诸如不肖子游手好闲招来祸事,败了付家,气死老父;不肖子连着守灵都借故身上有伤不肯尽心;不肖子不顾父亲身亡,竟还没心没肺吃着补药……
  付忱往常两眼生在额头上,腰缠万贯意气风发,闲言碎语与阿谀奉承,不过耳边轻风,哪里会在心间落下一丝痕迹,如今跌落,闲言顿成锥心箭,令他痛不欲生。
  江石看他这模样,亦有几分不忍,忽想起一人来,问道:“时载怎不见?”
  付忱灰白的脸,透着各种讥诮,道:“今时不同往日,时载是要应举的,怎好与我再有瓜葛?”
  江石道:“怕是有什么误会,虽说人心不可量,但时载应不是这种人。”
  付忱掀了掀眼皮,没有吭声,显是不信。
  江石叹口气,道:“一件事一件了,先送付伯父入土。”
  付忱低声道:“多谢……等我阿爹……我想着卖了铺面,换间屋舍,与爷爷嬢嬢和阿娘独门独户安生度日。”
  江石拍拍他的肩,道:“来日方长,不要负了你爹临死前的嘱托。”
  `付家出殡那日真是满城尽飘白幡,桃溪地小街窄,又恰逢市集,街边门前湖畔桥旁,看热闹之人挤得满满当当。
  沈娘子带了阿萁与沈越翎去清风楼看付家送丧,白事不吉,鳐鳐的奶娘生怕冲撞着什么,急得差点哭出声,求了沈娘子将鳐鳐留在家中,鳐鳐为此还哭了一鼻子。
  阿萁也算大开眼界,付家送葬长队,长蛇般蜿蜒,绵绵不绝,哀哭之声声声相连,又请得和尚
  颂经,道士做法,一路纸钱漫天扬撒,纸马、纸人、纸轿打头,中间亲朋扶着棺,后头六眷相送……
  沈娘子看后半叹口气,道:“太过了些。”
  沈越翎趴在窗口:“果然付家没生得明白人,付阿公也是老糊涂了。”
  阿萁实是忍不住,道:“付家才脱身,便这般行事,明府会不会重又惦上?”
  沈娘子道:“徐明府是个心气极高之人,他本就以为商者贱,先前闻得风声无奈束手,付家这般排场,以他心性,怕是误以为付家挑衅。”
  阿萁小声嘟囔道:“那个徐明府身为父母官,这般小气,不是个好官。”
  沈娘子轻笑,道:“好与坏,一时倒也说不清道不明,你说他是个好官吧,他凭白后扣付家一口锅,胡乱按在罪名上去,险些让付家破家灭门;你说他是个坏官,他也为民请命,明断是非,不许吏压富,富欺贫,春汛急来冲坏了良田,他也半夜披衣,冒着大雨亲去田间指使挖渠引水。先前桃溪有一案,富户强买农家田,逼得农家差点上吊,走投无路一状告到县衙,那富户得知后,私下拿银钱贿赂,徐明府不为所动撅了回去,公正断了岸。桃溪好些人,都赞他是青天呢。”
  阿萁听得发怔,自省道:“果然是人都有几副面孔,见一面不能断另一面。”
  沈越翎哼了一声:“娘亲说得忒客气些,徐明府不许吏压富,富欺民,不过因他眼中既见不得府中小吏,更嫌商人低贱,倒是耕读人家在他心中反倒有些分量。至于冒雨挖渠,为民请命,实是因为徐明府是个好名投机之人,一心想着有所建树,以图仕途光明。”
  沈娘子道:“无论他所求为何,做的却是于民有利的事。”
  沈越翎愤世之龄,笑驳道:“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作恶虽恶不罚。”
  沈娘子轻飘飘看他一眼:“你去与上诉得偿的冤民说去。”
  沈越翎顿哑口无言,悻悻道:“那付家又如何?”
  沈娘子道:“于付家徐明府自是恶,于他人徐明府却是善。”
  阿萁想了良久,这才一拍手道:“徐明府是善是恶,左右由不得我们来定,我们只管得自己不去作恶,不任由人欺便是。”
  沈娘子笑道:“正是如此,管不得他人,却要看顾住自己,既为人,万不可生出鬼面狼心。”
  阿萁扭头看着楼下付家送葬长队,听着震天嚎哭,里头也不知有多少的真心假意,她在人群中搜寻,半天才看到熟悉的身影。江石夹在披麻戴孝的付家人中,一身素衣,脸上无悲无喜,只抿着唇,随着人群往城外的行去。
  阿萁却觉得,江石比那些嚎哭之人更悲些。
  她的江阿兄过两天,总算可归家了,他们还有好多事要忙,好多事要想,他还说以后要同她一道去禹京呢。
  第114章 去送来迎
  付家小厮儿抱着一个小包袱,亦步亦趋地跟着江石,生怕江石将他落下。
  付娘子手里握着佛珠,送夫入土后,她眼见垂老,青丝夹着白发,温婉的眉目因着消瘦变得有些尖刻。江石辞行要走,她苦留一番不得,叫了侍婢取过付小厮儿的身契,连着几个银铤一并放匣子中递给江石。
  江石哪里会受,连着付家的这个小厮他都不怎么想要,开口道:“付伯娘,付伯父待我如子侄,又有教导之谊,我受了银两,岂不是成了两眼只认得银钱的小人?”
  付娘子赔罪道:“江侄儿莫怪,是我左性失礼了。”
  江石虽是个睚眦必报的心性,却也体谅付娘子逢此大劫,心神恍惚,将匣子推还给一边的婢女,慢慢道:“伯娘说要遣散家仆,挑了老实本份的留下。”他一指付小厮儿,“忠仆难得,伯娘不如将他留下。”
  付娘子收回银两,那张身契却强给了江石,看了眼躲在江石身后瑟瑟发抖、缩头缩脑的小厮,木然道:“侄儿收下吧,这本是亡夫生前的嘱托,哪里好逆他。”不等江石再拒,又冷冰冰道,“忠仆难得,他忠的也不是我。”
  江石听这话夹杂着幽怨,不好再多言,接过身契塞进怀中,正要说什么,院外一声凄厉的哭嚎,却是付老娘失子心痛难忍,悲哭出声,细听,却又带了几句咒骂。
  付娘子却似没有听到一般,她恰如一潭似水,急风骤雨都激不起一点涟漪,兀自轻声与江石说道:“这些时日有劳侄儿,侄儿求去,我本想多留侄儿在家,转念一想,这屋宅不吉不祥之地,何苦留了侄儿沾染得悲声死气。”
  江石道:“伯娘言重,我离家多时未归,家中爹娘惦记,早些回去报报平安。”
  付娘子道:“应当的,早些家去吧。”
  江石揖一礼,道:“侄儿再去与付兄弟道声别。”
  几句话的功夫,院内又是几声哭嚎咒骂,这回又掺了几个妇人的破锣嗓门,说几句话,哀哭几声,嘈杂得好似林中噪鹃。江石不禁皱紧眉,道:“伯父一去,付兄弟还在养伤,伯娘即是当家娘子,大可使得雷霆手段。”
  付娘子缓缓转过头,枯朽的双目带了一丝苦涩,轻声道:“侄儿去看看阿忱吧。”她忽得冲着江石一礼,江石吓了一跳,忙避开。
  “侄儿原谅伯娘的不情之请,溺子如杀子,往常我不曾好生教导我儿,致使他浑浑噩噩,一无所成,实是我这个当娘的害了他。”付娘子哽咽道,“侄儿是个有大志向的,心明眼亮行事做人皆有章法,不敢多求侄儿别的,只求哪日阿忱若是落魄,侄儿提他一手,不至他坠底跌个粉身碎骨。”
  江石道:“伯娘何以发出这等不吉之言。”
  付娘子摇摇头:“不过是吃了这亏长知花无百日红。”
  江石道:“伯娘放心,这几日长与付兄弟相处,自有情谊,必不会束手相待。”
  付娘子缓缓露出一个浅笑,亲自将江石送到院门口这才转身回去。江石在院门口顿了顿,听得身后深院中传来阵阵木鱼声,“笃笃”“笃笃”,一下一下,无悲无喜,不见虔诚,只闻得无望。
  付忱的背伤不曾静养,不见好,反倒又重了几分,趴在榻上昏昏欲睡。小厮日夜守着药炉子,屋中汤药不断,外敷内用,郎中隔一日便来诊一次脉,付忱却是神损形销。他的侍婢坐在榻边魂不守舍地打着扇发着呆,被蚊虫咬了一口后,惊起,咬着牙,切着齿,恶狠狠地连拍了几个巴掌,抬头见江石立在门口,臊得满脸通红,立起眉毛想骂守门的仆妇,却被老仆的脸色给唬退。
  付忱听到动静,勉强支起身,乍听江石要走,颇为不舍,只眼下家里乱糟糟的,不是留客之时。苦笑道:“等我好了,再请弟弟吃酒。”
  江石对付忱无甚好感也无甚恶感,辞行也不过礼数,听他说得情真意切,心下一软,道:“我从禹京进了好些干果蜜饯,等我将卖掉后,说不得就入秋了,届时,你的伤泰半也好了,到时我们一道吃素斋素酒。”
  付忱眼一酸,道:“你比我岁小,说话行事,倒比我年长。”
  江石一扬眉:“我活一年,抵你活两年。你在家中养好身体,多多孝顺你娘亲,守孝心诚为上,什么结庐断食的,多半都是沽名钓誉之徒的花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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