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节
  见顾茫打算开口,江夜雪道:“我来和他解释吧。你们昨晚累了一整夜了,早些去舱里休息,等到了王城,还要和君上复命。”
  顾茫道:“那你能不能和羲和君换个房,你和我睡,羲和君睡别的舱。”
  江夜雪迟疑道:“你们又吵架了?”
  “不一直吵着嘛,又没好过。”顾茫笑道,“你看,我恨他恨得牙痒痒,他又长得这么秀色可餐,万一我这个燎国变态大魔头一时兴起,把他先奸后杀再奸再杀了,那该怎么办啊。”
  墨熄:“……”
  江夜雪:“……”
  “怎么?不方便?实在不方便那就算了,我去慕容先生船上凑合一晚。”
  江夜雪立刻道:“哪有什么不方便,小舅心情不佳,千万不要再叨扰他了。”他朝顾茫微微笑了一下,“顾兄随意就好。”
  “还是江兄你十年如一日地好说话啊。”顾茫朝他眨了一下眼睛,笑痕从眼尾一直上扬,而后一撩竹帘,管自己进船舱去了。
  墨熄沉默片刻道:“……那我也走了。”
  岳辰晴完全看懵了,结结巴巴地:“他、他们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话长,你如果不嫌弃,想听我说的话,我就慢慢讲给你听。”江夜雪指尖轻动,让轮椅停在岳辰晴身边,“辰晴,你愿意理我吗?”
  “我……”岳辰晴看了看云海间慕容楚衣的船只,又低头瞥见江夜雪受伤的手,最终把头垂了下来,“……对不起。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江夜雪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此行是一片好意,并非是顽劣之举,小舅心里一定也清楚,只是他这人,着急起来一直就这个性子,你别以为他不关心你。”
  岳辰晴垂头丧气地,不吭声。
  “你已经道了很多遍歉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以后别再这么莽撞才好。不然,你爹也好,你伯父也好,还有小舅……还有我,我们都会担心你。”
  江夜雪说着,命两只小泥人拿来了软垫和点心,又对岳辰晴道:“你坐吧,身体刚刚恢复,吃些东西,甜的花糕吃进去,心情也会好起来。试试看。”
  晨曦微风吹拂着岳辰晴的额发,他依言坐下,看了一眼端来糕点的歪眼睛小泥人,又说了句谢谢,然后小口小口地捧着花糕咬了起来。
  吃了一半,犹豫着抬头道:“那个……”
  “嗯?”
  “渡血……疼吗?你手上的那个疤看起来很深,我、我有药的……”
  “你有药,我也有药啊。”江夜雪笑了,眼眸像落了栀子花的两池清潭,浸着暗香的涟漪荡开,“放心吧,不疼,我也不会怪你,你跟我说话不必绷得这么紧。”
  岳辰晴的眼眶就有些红了,他的脑袋几乎要深埋到胸口:“对不起……”
  江夜雪长叹一口气:“傻孩子,怎么又道歉了?”
  “我、我以前那样对你,你还……还这样帮我。我……我觉得很过意不去。”岳辰晴说着,薄红从耳根一直蔓延到脸颊,赧然且尴尬地,“我也替四舅道个歉,我们……我们不应该这么说你。”
  他搁下花糕,犹豫一会儿,抬起黑白分明的清澈的眼睛:“江……呃,清旭长老,谢谢你。”
  他终究还是没有叫江夜雪大哥,但至少也不再是“喂”,或者直呼江夜雪的名字了。江夜雪笑了笑,那笑容似水含珠,如风拂花,又像深夜里缠绵飘了一江的鹅毛絮雪。
  “我既不怪你,自然也不会怪他。”江夜雪轻声道,“我失去过很多人,母亲、发妻……家。有些事情,大概会稍微比你看得通透些,除却死生无大事,能不计较的,我都不会去计较。而且他……他人其实挺好的,至少从前在岳府的时候,他没有欺负过我。”
  岳辰晴道:“你还想回岳府吗?”
  “我如今在学宫授教,弟子都很是可爱。”江夜雪回头莞尔,“回与不回都不重要了。”
  岳辰晴轻轻吐了口气:“你脾气真好,要是四舅也能那么好——”
  “那他就不是慕容楚衣了。”江夜雪笑道,“好了,不说这些了,等他消了气,你再和他好好说说。你方才不是好奇顾茫的事情吗?我来跟你讲罢。”
  岳辰晴点了点头,拖着软垫,坐得离江夜雪近了些。
  江夜雪的嗓音温润如流水:“你听过时光镜吗……”
  一番际遇讲完,日头已经大高了,江夜雪从怀中掏出一枚精致但却很是老旧的小滴漏,那滴溜非常奇妙,里头非沙非水,而是一滴滴赤红色的珠子,他低头看了一眼,说道:“时间差不多了,趁着还没到王城,你先去休息。记得帮顾兄保守秘密。我们答应过他的。”
  待岳辰晴去睡了,江夜雪便命小泥人将地上的软垫和吃剩的茶点都收拾干净,核舟的帆桅迎着天风呼呼招展,江夜雪独自坐在船舷边,遥看着慕容楚衣的船只。忽然间,慕容楚衣那艘画舫的竹篾帘子上卷,露出里头男人恹恹的脸来。
  慕容楚衣似乎是心事烦闷,原本是想撩开帘子透气的,岂料一口气还没透出,就隔着云海看到了江夜雪在看着他。
  慕容楚衣:“……”
  “小舅……”江夜雪朝他轻轻一笑,那温柔无限的脸庞浸润在灿烂的金色阳光里,而后指尖微捻,一只纸鹤幻化而出,飞向慕容楚衣的画舫竹窗。
  慕容楚衣哗地一声毫不客气地就把帘子重重落下了。
  江夜雪微抬眉,一副果不其然的神情,也不介意,摇了摇头,回到了自己的船舱里。
  舱内很安静。顾茫已经趴在床褥间睡着了。
  江夜雪原本没有注意他,只是瞥了他一眼,想管自己去沐浴。可是推着轮椅行了一段距离,却忽然闻到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皂角清香。
  江夜雪不禁一怔:嗯?顾茫刚刚洗了个澡?
  再去屏风后面一看,果然是用过了浴桶和皂角。江夜雪不禁微微蹙起眉头,心中升起了一丝模糊不确定的怀疑。
  要知道顾茫这人是出了名的懒,一般睡前都不爱沐浴,而是喜欢早上起来再洗,江夜雪从前与他是同袍兄弟,顾茫的这个习惯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他为什么忽然转了兴致,要在睡前洗了?
  江夜雪不出声地来到顾茫床边,靠在轮椅椅背上,来回看了顾茫两遍。第一遍的时候没发现什么异样,到了第二遍,他忽然意识到什么,蓦地一顿,深褐色的眼珠慢慢转过来,落在了顾茫未拆的束发纚带上。
  那是一道黑底金边的纚带——
  羲和君的发带?!
  第108章 唯一的污点
  ……
  顾茫为什么会用墨熄的帛带束发?
  江夜雪眼眸中思虑流转, 且不说墨熄这个人是有洁癖的,别人的东西他不用, 他的东西别人也别想碰。就算撇开洁癖不论,这件事也够奇怪了,人在什么情况下会错拿对方的发带?这得是两个人都重新绾了髻吧……
  越想神色越凝肃,江夜雪指尖轻敲, 轮椅无声地上前, 停在顾茫身边。
  这回他看得更清楚了,除了边沿一轮金边, 这条帛带还刺着腾蛇暗纹,确确实实是墨熄的物件没错。
  难道说……
  江夜雪的心跳蓦地快了起来,他凝神屏息,视线从发带往下移, 落到了顾茫的脖颈处仔细打量,但除了顾茫颈侧的一颗细痣之外,什么痕迹也没有。
  就在这时, 顾茫本能地感到芒刺在背, 倏地睁开眼睛!
  江夜雪:“……”
  顾茫:“……”
  两人的目光对上,看到是他,顾茫眼中的睡意与警觉都消失了。
  “啊,江兄。”顾茫坐起来, 揉了揉头发, 打了个哈欠,“咱们快到了?是要起床了吗?”
  江夜雪轻咳一声, 迅速将目光从顾茫身上移开:“不是,是我刚进来准备歇息,看你睡得正熟,我生怕吵醒你,没想到动静还是太大了些。”
  他虽把话说的圆满,但侧着的脸却有些红了,尴尬地又低下了头。
  “……”顾茫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沉默几许,展开一个疏懒的笑,然后道,“……是我自己容易醒,不是你的问题。”
  江夜雪垂着眼帘道:“那你再睡一会儿,我先去洗漱。”
  “好。”
  待江夜雪的身影消失在了内舱的楠竹屏风后,顾茫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他飞快地起身来到铜镜前,开始仔细地打量自己的脸。
  他记得自己和墨熄是不曾有过亲吻的,但那时候意乱情迷,有没有记错也是个问题,刚刚江夜雪的反应又着实有些奇怪,不由地令顾茫开始重新审视自己。
  审视了半天,的确没有找到任何痕迹,顾茫这才松了口气,重新躺回床上。
  大概他是想多了吧……
  从前他和墨熄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时常担心他们之间的事情会被别人捉到端倪。那时候每次做完,他都会拉着墨熄反复检查墨熄露在外面的肌肤有没有吻痕,又拉着墨熄帮自己查看有没有什么令人遐想的痕迹。
  这不是他闲着无聊瞎矫情,而是他们之间的□□实在太荒唐,顾茫是真的很担心为人所觉。
  墨熄是贵族,还是贵族里最高不可攀的那一支——四代英烈,将门虎子,就连次一等的门阀千金都不敢肖想嫁给他。
  如果他们之间的秘密被捅出去,墨熄要面对的会是什么?
  他顾茫一无所有,无所谓别人的指摘。但墨熄不一样,他的门楣是高贵的,他的声名是清雅的,他心地仁善,为人正气,他还那么年轻,那么洁白,而和顾茫发生□□是这个年轻人唯一的污点。
  顾茫不希望这个污点毁了墨熄一辈子。
  所以他和墨熄不一样,墨熄会将两个人最美好的将来设为目标,不管不顾地往那个方向行去,而他则会把两个人最可怕的结局设为鸣钟,时刻提醒自己不可沉沦。
  当时这样,现在就更是如此了,墨熄如今是重华第一统帅,而他成了叛国的乱臣贼子。他的意识回来之后,再去想自他们重逢以来墨熄做的那桩桩件件的事情,从落梅别苑的重逢,到望舒府上的袒护,从金銮大殿上要人,到除夕年宴时挡架。
  只觉得冷汗涔涔,匪夷所思。
  这个人是疯了?为什么还要护着他?
  难道他过去所做的事情还不足够让墨熄恨他恨到骨髓里?更别提昨晚的荒唐——什么解蛊,什么中了情毒身不由己。开玩笑,中情毒的是他顾茫又不是墨熄。
  墨帅这种冷美人,难道会因为一个叛徒欲火焚身生不如死就委屈自己,亲自帮对方纾解欲望吗?
  一刀砍死对方都算是仁善的。
  顾茫不傻,他知道墨熄心里还有他。
  这种感觉让他受宠若惊,又让他绝望不堪,他能算中棋盘上的步步黑白子,却独算不清他的将军,他的情人,他的公主。棋盘上他最重要最想护的那一个人。
  墨熄不受他的控制。
  于是这个不受他控制的男人,终于还是与他一起又犯了错,又上了床。可顾茫知道这就是底线了,就像他们俩年轻时欲壑难平的偷情一样。他们的爱欲只能修到这一步,见不得一丝半点的阳光,也永远走不到正道上去。
  “……”思及如此,顾茫不禁回头看了一眼江夜雪消失的地方,然后做贼心虚地,低头把自己闻了两遍,但能闻到的只有淡淡的皂角味道,别的什么也没有,江夜雪又不是羽民,不可能觉察到更细微的气息。大概真是自己想多了吧……
  顾茫叹了口气,把脸埋回被褥里。
  他默默地用手指抠着被褥——
  墨熄啊,我的公主,我的小傻瓜。
  ……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一觉睡到日落,傍晚时分,他们的核舟终于抵达了重华王城外。
  这时候城郊的茶摊子已经收了,古道上没什么人,他们落地后不久,慕容楚衣也到了,他管自己下了画舫,转身就走。
  岳辰晴犹豫道:“四、四舅……”
  但慕容楚衣就跟没听见似的,一袭白衣胜雪,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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