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气
  送了小邵东家李管事出门, 褚韶华宋苹就开始准备一大家子吃的早饭了,陈家人口有限,加上俩儿媳妇也就六口人。可乡亲们过来,路远不说, 怕路上也没什么好吃食。如今人来了,又都是正当年的汉子,虽则有那等不会看人脸色不会说话的, 可人家来一场,也不能不管饭。面是昨儿晚上褚韶华和宋苹和上的,一大早起来,先蒸馒头, 馒头就蒸了三锅。就这, 面也只蒸了一半,估量着时辰,就开始熬玉米粥了, 褚韶华切了一大碗咸菜, 早上外头有卖豆腐的,听到叫卖声,褚韶华买了五斤老豆腐, 在院儿里的菜畦里拔了些小葱,拌上盐, 点了些小磨香油, 就香的了不得。
  待把这些个都准备好, 陈三叔等人也陆陆续续的起床了。
  陈三叔起来后才想到小邵东家今儿个要回老家收粮, 想着自己这当去送一送,结果出院门不见了邵家的骡子和大车,这才知道小邵东家他们已经走了。陈三叔拍着大腿直说,“起晚了起晚了。”
  陈大顺笑着宽慰,“小东家他们走的早,天刚亮就走了,也没在家里吃饭,我看三叔睡的沉,这些天都是赶路,怕是没好生歇一歇,就没叫你。”又指给陈三叔,哪个是洗脸盆,那个是香皂,晾衣绳上搭着的是干净手巾。
  一时,又有魏东家过来,知道小邵东家已经走了,魏东家道,“如今夏天赶路,是要早些出门的好。”心下倒是有些意外,想小邵东家瞧着那样的讲究金贵人儿,倒是个能吃苦心里有成算的。既是小邵东家走了,魏东家也就回家去了。陈老爷留魏东家在家吃早饭,“老弟就在家里吃早饭,还不一样。”
  魏东家笑,“我家里也烧着哪。”和陈老爷说了几句话,就回自家了。要搁往时,在陈家吃饭也不算啥,两家交情好,就是各家但凡做了什么差样儿的新鲜菜,都是你送我家一碗,我送你家一碗的,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也不少。可如今,陈家来了这么些个人,家里女人还不知要怎么操劳,魏东家自是不肯留下添麻烦的。
  待几个乡亲们依次起床,大家洗过脸,褚韶华宋苹就把早饭摆院儿里的桌子上了。因着人多,桌子是两张拼起来的,早饭就是白馒头、咸菜、大酱、大葱、小葱拌豆腐和玉米粥了。这虽不算什么上等伙食,可就是在北京,也不是每家每顿都能吃上白面馒头的,所以,是极实惠的早饭。
  陈三叔瞧着满当当的一大桌子直说,“侄媳妇,可不敢这么吃啊。这还了得,昨儿个吃的大席,今儿个又都是白的。不成不成,以后吃粗粮就是。”
  褚韶华笑,“叔伯们大老远的过来,路上怕也吃不好,昨儿爸爸特意吩咐得我们,必得做实惠饭食,叫叔伯们吃好。”
  褚韶华就有这种随时给人脸上添光的本事,陈老爷递给陈三叔新蒸出的白馒头道,“三弟,来,家里没什么好的,就是这些家常饭食了。”
  “这就很好了。”
  褚韶华把一大浅子馒头放到桌尾,让大顺哥照应着些,她与宋苹是单独到厨房吃的,没跟男人们凑一桌子。她俩也是一样的饭食,俩就着一盘子小葱拌豆腐,吃的也挺香。吃着饭,俩人就商量着,一会儿收拾了,宋苹继续蒸馒头,褚韶华去菜场买菜。中午还有柜上的伙食要做,何况家里来了这些个乡亲,晚上这顿必然得炒两个菜的,不然,亲戚们瞧着也不像。
  褚韶华这性子,自小就是个重体面的,说心里话,她实在有些看不上陈三叔带来的这几个,就卖这几斤粮食,都能在这里头做假捣鬼,是真没出息。可人都来了,总要做个大面儿。
  待吃过饭,陈老爷父子三人就要先去柜上,褚韶华给大顺哥打理齐整,与宋苹两个送父子三人出门,褚韶华道,“爸、大顺哥,一会儿我就出去买菜,晌午我怕来不及去柜上送饭,要是伙计得闲,晌午打发伙计回来拿食盒吧。”
  陈老爷道,“成。家里就交给你了。”
  送了男人们出门,陈三叔几人还在吃早饭,褚韶华看他们一时吃不完,见浅子里馒头见了底,褚韶华又盛出一浅子,笑道,“叔伯们可别客气,还有好些馒头哪,可得吃饱。”
  “不客气不客气,侄媳妇你去忙吧。”陈三叔的小舅子欢欢喜喜的又拿了个馒头,那一大碗的小葱拌豆腐已经见底,小舅子还问,“侄媳妇,小葱拌豆腐还有没?”
  褚韶华见过没眼色,这种没眼色的还是头一回见,陈三叔当时就斥了小舅子道,“这咸菜、大酱,不是菜?”
  褚韶华笑,“厨房还有一块儿,原是给我妈留着的,我妈昨儿喝多了,我这就拌了来。”
  陈三叔面子上哪里过意的去,连忙说,“侄媳妇,可别这样!有这咸菜大酱是一样的!”几个本家叔伯也是这么说。褚韶华笑道,“没事儿,咱们又不是外人。我妈那脾气,叔叔伯伯们还不知道么,最是个热情的。要是知道我还单独给她留着,肯定得不高兴。二弟妹,把豆腐绊了。”
  陈三叔气的,狠剜了小舅子几眼,十分后悔带这没眼色的过来北京,还不够丢人现眼的!
  褚韶华招呼了一回本家的亲戚,就同宋苹说先去菜场买菜。其实并不是特意为陈三叔几人买菜,主要是中午柜上的饭食,东家掌柜那份儿必要一荤一素的,总不能主家家里来了客人,就怠慢掌柜的伙食。可既要给柜上做吃食,难免要家里多做些的,也不能只有柜上吃的,没有亲戚们吃的。
  待她买菜回来,宋苹已经收拾了外头的桌椅,正往里屋儿端饭,褚韶华就知道婆婆这是醒了。褚韶华把肉菜放厨房,到正屋瞧一回婆婆,见婆婆正盘腿坐炕头儿上守着小炕桌儿吃早饭,精神很是不坏。褚韶华笑,“昨儿妈太高兴,喝多了。早上爸没让叫您。妈,您吃着,我去厨下忙了。”
  “去吧。”只要儿媳妇干活,陈太太是什么意见都没有的。
  宋苹把早饭放好,也就跟褚韶华一起去厨下忙着洗涮碗筷、蒸馒头,做午饭了。
  陈三叔几人吃过饭也没什么事,陈三叔自己的粮都卖完了,可就是小舅子和几个族人的粮还在陈家放着哪,这得是个什么章程,得有个主意啊。大老远的来北京,咱不就是为了卖粮么。几人在院儿里就琢磨着这事儿,陈三叔也没什么主意,后来大家一合计,干脆,找陈太太想法子啊。
  那啥儿,昨晚吃饭时不是说的么,陈太太足智多谋。
  于是,陈太太正吃着饭哪,好几个乡亲就找上她了,话里话外让陈太太帮着想法子卖粮。陈太太正就着咸菜吃馒头哪,一听让她帮忙卖粮险没叫馒头噎死。死命的拍胸脯,都噎的翻白眼儿了,陈三叔忙把粥递给她,就着一口热粥,总算把嗓子里那口馒头咽了下去。这粥还挺烫,说来宋苹是亲侄女做媳妇,对姑妈兼婆婆真是实心实意,原本陈太太起的晚,粥都有些凉了,宋苹就是担心粥凉了不好喝,还给热了热才端屋儿来的。这一下子,倒没叫馒头噎死,反是烫的不轻。
  陈太太眼泪都叫烫出来了,心里哪得好气,瞅着陈三叔和几个族人说,“卖粮就去卖呗,这个我也没卖过呀。”
  小舅子一向眼大,道,“这不是昨儿没卖了,想请嫂子您帮忙么。”
  “帮什么忙,我也不懂卖粮的事儿啊。”陈太太一向是有事就找褚韶华的,挥挥手道,“你们去跟大顺媳妇说吧,这事儿不是她联系的嘛。”
  “昨儿大顺媳妇不是说了,她没法子。您不一样啊,您见多识广。”小舅子以为陈太太推辞,连忙奉承他两句。
  “不是,我说,昨儿人家驾着大车过来收粮,你们不卖,今儿个又要我帮你们卖粮,我一妇道人家,我哪里懂这个。我家的粮也是卖给面粉厂的,别的路子没有。”陈太太梆梆梆几句话下去,还叫着陈三叔评理,“他三叔,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小舅子不乐意了,道,“嫂子,昨儿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昨儿我说什么了,昨儿我喝醉了!”陈太太气的早饭都吃不下了,想到侄女同她说的,早上给她留的豆腐都没陈三叔这没眼力的小舅子吃掉了,陈太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说小舅子,“你说,是不是你鼓捣着老五他们几个往粮食里掺沙子的?我们姓陈的,没这样的人!昨儿卖粮的时候难道我没替你们说话,是你们自己个儿耍这种小聪明,粮没叫人验上一等粮!我知道你们拉来的都是好麦子,你们要是不捣那个鬼,昨儿早把粮食卖了!今天知道发愁了?有什么用?面粉厂是我开的?就是我开的,我也不能做这亏本的买卖!你们这也忒会坑人了!”
  “老三,给你去信是叫你带咱们陈家的粮食过来卖的,你说说,你把你小舅子弄来算什么回事?净是拖后腿了!我家卖粮的时候好着哪,叫他这么一闹,别人还得以为咱老陈家为人不实诚哪!老五,你们也是,有事听你们三哥的,听他小舅子的算怎么回事?要不是他拖累大家伙儿,这会儿你们的粮也早卖了!早该拿钱回家给媳妇收着了!”陈太太瞪那小舅子一眼,“你还有脸到我跟前儿嚷嚷,你嚷嚷的着吗你?我还没寻你的错哪!”
  陈太太一撑小炕桌儿,伸腿就下炕去了。把小舅子训的,硬是嘎巴嘎巴嘴儿,硬是结巴起来。不过,小舅子也不是好招惹的,道,“嫂子,那你昨儿吹什么牛啊?还以为你是个能人哪,原来啥都帮不上忙啊!”
  “帮什么忙,好意写信叫你们来北京卖粮,这不是帮忙?怎么我家的粮能卖,他三叔的粮也能卖,小邵东家的粮一样卖,就你们的粮卖不了?”陈太太回头将小炕桌儿上的几个盘子碗叠一处,挪动着两只三寸金莲,摇摇摆摆的端厨房去了。准备再批评一下这个爱管闲事的大儿媳妇,都是褚韶华多事,要不能给家里带来这些个麻烦么!
  陈太太一进厨房见灶上蒸着馒头,褚韶华还在案板上揉馒头,另还有一大盆发起来的面,都惊呆了,说,“你们这是过年哪?”蒸这许多馒头做什么呀!
  褚韶华道,“这不是人多嘛,得多蒸点。除了家里的,还有柜上的哪。”
  待中午吃饭时,陈太太就不会觉着俩儿媳妇馒头蒸的多了,因为,中午褚韶华宋苹足蒸了三锅馒头,依旧被吃的没剩下几个。褚韶华都担心不够吃,好在还是够的,不然若是午饭做少就不好了。
  陈太太翻开面缸瞧了一眼,再看俩儿媳妇一人守着一个面盆正在和面,这发起来就是两大盆的面啊!当下整个人都不好了,陈太太作贼一般的同俩人道,“和这许多白面,咱家还过不过了?”
  宋苹没主意的看向姑妈兼婆婆,褚韶华把自己和好的面用盖帘子盖住,一则好发酵,二则也干净,道,“妈你也见中午大家的饭量了,总不能亲戚们来一回,管了不管饱。爸爸要是知道,会不高兴的。”
  陈太太多抠儿的人哪,瞅着这两盆面就剜心剜肺的疼,与这俩儿媳道,“哪里管了不管饱了?咱家也不是有钱大户,顿顿吃白的,哪里吃的起?打明儿起,咱们在家的吃窝头。”
  褚韶华没接陈太太这话,这要是家里真没钱,不要说吃窝头,就是吃糠咽菜,亲戚们也不能说什么,毕竟就这个条件。可昨儿还从饭庄子里叫了席面儿回家吃哪,明儿就给亲戚们吃窝头,这是撵人的吧。知道陈太太是个讲不明白的,褚韶华索性不多这个嘴,待晚上回来跟大顺哥说,叫大顺哥和公公想法子去吧。
  自厨房遛达出去,陈太太瞅着这以陈三叔为首的五个壮汉就发愁,什么亲戚不亲戚的,这也忒能吃了呀。一人一顿七八个馒头,谁家敢这么吃啊!再有钱也不敢这么吃啊!陈太太在自己屋儿琢磨会儿,又去找褚韶华,褚韶华刚收拾好厨下,正在屋里看报纸,她去菜场买菜,这是包菜的报纸,褚韶华是个识字的,就爱扫两眼新鲜事儿。这报纸上的新鲜事儿可最多了,褚韶华特爱看,每次买菜都能从熟悉的菜贩子那里讨到旧报纸,拿回家看。
  见陈太太过来,褚韶华连忙放下报纸,站起身,扶三寸金莲摇摇摆摆的婆婆坐炕头儿上,说,“妈,你怎么还亲自过来,有事喊我一声,我不就过去了嘛。”
  陈太太道,“我过来是一样,你三叔他们就跟我那屋儿隔一堵墙,大声小话的,吵的慌,我过来清静清静。”
  褚韶华倒了杯温水递给婆婆,陈太太接过水,直叹气,“你也瞧见了,自从你把你三叔他们召来了,咱家是天天跟过年似的。我这也不是怕吃,实在是家里条件有限。你不是一向主意多么,赶紧给他们想个法子,把那几口袋粮食卖了,他们也就回老家了。”
  褚韶华算着就是为这事儿,要是旁人来找她拿主意,她肯定要给想个法子的,可想到昨儿陈太太坑她的事,褚韶华便一幅为难模样,悄悄同婆婆道,“妈,我要是有办法,一大早我就跟三叔说了。我现在也替三叔犯愁哪,你说,大老远的过来,这可怎么着哪。妈,您一向有见识,您帮着想想呗。”
  “我要有法子还来找你啊。”陈太太斜褚韶华一眼,埋怨道,“还是你当初多事,瞎张罗,非得给老家写信。你说,把咱自家粮卖了就行了,你可给你三叔写什么信?要是没你那信,能招来这么一群白吃白喝么!”
  褚韶华拍着大腿,叹气叹的比陈太太更大声,感慨道,“是啊,以后我可不敢多嘴了。”
  反正,陈太太爱埋怨就埋怨,褚韶华是半点法子没有。陈太太一直从褚韶华的西厢愁回自己正房,尤其还有个小舅子没眼色的上赶着问,“嫂子,你这不会是见着俺们愁的叹气吧。”
  “是啊,愁你们这粮可怎么着啊。”陈太太倒也有些自己的小机伶,只是,闻到厨房传来的一阵阵的馒头新出锅的香味儿,陈太太气叹的更重了,想着这么一群人在自家白吃白喝,还不得把家给吃破产啊!
  半天功夫,陈太太险没愁白了头。褚韶华瞧着婆婆唉声叹气就觉好笑,心下颇觉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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