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先生!求先生让我继续在您门下学儒吧!当初我祖父将我送来时,曾说要是我犯了什么错,您尽可以打我可以骂我。还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令我要把您当阿父般尊重。既然您是我如父之师,肯请您对我动家法,但求不要让我中断学业,能继续追随您学儒。”萧弘听到了卫介要将他逐出门下,立即向卫介躬身恳求。
  卫介听萧弘的恳求异常真诚,也不由得有些犹豫了。也许确如萧弘所说,他犯错了,可以打他一顿板子,这样一来,既可以向上门来为自己的儿子讨说法的王建交代,也可以跟萧弘的祖父萧裕交待,而自己仍然拥有一个资质不错的学生。这么一来,三方都可以接受。
  稍微思考了下,卫介已经决定采用萧弘的说法,这一回,他没有再征求王建的意思,直接说:“那好,就按我卫家的家法,凡是子孙在外惹祸,令得家族蒙羞,打板子五十下作为惩罚,为师望你受了惩戒,从今以后不要再犯。若是再犯,定将你逐出我门下!”
  萧弘大喜过望,忙说:“多谢先生,学生谨记教训,绝不敢再犯。”
  坐在一侧的王建皱了皱眉,他没有想到萧弘一向卫介求情,他就立即心软,改变了主意。不过,很快他就想到了卫介做出这种改变的原因。那么,他似乎也不好再坚持一定要让卫介将萧弘赶出门下作为惩罚,不然,将来就会直接对上萧家,跟萧家结下梁子。
  反正萧弘被打,也是他老师卫介做出的决定,萧弘被打了,也算是为自己的两个儿子出了气,也有了面子。
  所以紧接着卫介转脸问他:“王御史以为如何?”
  他就点头:“卫侍中裁决得当。”
  “那好,既如此,我就让人来当着王御史的面惩戒萧弘,以示我卫某绝不藏私。”说完,卫介一拍手掌,从外头立即进来一个奴仆,卫介对他如此如此一说,那奴仆应了,急忙退下。
  不一会儿,只听外面响起纷沓的脚步声,那奴仆在外禀告说都按照侍中大人的吩咐传来了动家法的仆人。
  卫介便让萧弘出去,自己也起身请王建跟他一起到外面廊下。
  堂前的庭院里,摆放着一个大木桩子,卫介让萧弘脱了外袍,自己趴上去,让后令动家法的奴仆举起一块专门行刑的木板子打他大腿到臀部那一块,旁边还有一个奴仆站着记数。凡是萧弘被打一下,计数的人就大声喊出来。
  五十板子,动家法的奴仆并没有藏私,每打一下都是用了力的。所以,五十板子打下来,萧弘的腿部和臀部都被打烂了,斑斑血迹染透了裤子。
  在挨打过程中,萧弘紧紧咬着牙,就算是痛得冷汗淋漓,也没有张嘴哼一声。
  五十板子打完,他紧握着的拳都在微微发抖。
  王建倒是意外萧弘这样经打,卫家的这种动家法的板子跟王家的差不多,五十板子打下来,就是成年男子也扛不住,许多人会大声呼痛求饶,最后痛得昏死过去。
  可萧弘不过十一二岁,在整个动家法的过程中不但没有哼一声,到最后打完板子竟还能撑得住,甚至向卫介说:“多谢先生教导。”
  卫介嗯了一声,他对萧弘这样硬气也暗中赞赏,更加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错,留下萧弘这个学生是正确的选择。
  接下来,卫介叫了奴仆来扶着萧弘回学馆的住处,让他找郎中治疗这棒疮,等到伤好了再去学里读书。
  萧弘被扶着下去了,王建跟卫介寒暄两句,便也告辞而去。
  ——
  得知了萧弘被打,卫琴莲第二天就去探望萧弘了。
  卫家的学馆中专门开辟出了一片区域给来学儒的家不在建康的学生住。每个学生都有几间屋子,跟前可以带两三个伺候的奴仆。萧家其实在建康也有住宅,但萧裕希望孙子可以好好跟着卫介学儒,所以让他住到了卫家的学馆里头。
  偌大一片卫家的学馆住宿区,只不过有十几个学生。卫琴莲领着婢女找去的时候,很容易就打听到了他住那里。
  她被萧弘跟前服侍的奴仆带进屋子去见了他,萧弘正趴在一榻上拿着本书在看。
  那奴仆先向他禀告:“卫家小娘子卫八娘来瞧郎君了。”
  萧弘意外地抬起头,他看见了那一日在楼云寺见过的卫家八娘,当时他也听到她向卫七郎请求让卫家的郎君们帮他,后面似乎也是她先跑开,去叫了她五姐等人来。
  虽然两个人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可是萧弘心里还是对她留下了好印象。所以见到伺候他的奴仆领了卫八娘进来,便放下了书,面上浮现出些笑容。
  “萧……萧弘,我听说你被我阿父打了,所以就带了些我们府里特效的棒疮药来。对了……你的伤要紧不?”
  她有些紧张地一边说话,一边用眼角余光去瞟了瞟他,见他下|身搭着一层薄薄的锦被。
  萧弘的臀部和腿部都被打坏了,昨天被扶着回了学馆,就让奴仆去请了郎中来替他看过,敷了药。老实说,他此刻下|身臀部上面只搭了一层布,上面再搭上了一床薄薄的锦被。
  留意到卫八娘的眼角余光,他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不过他一惯心理强大,所以很快就跟个没事人一样说:“我不碍事,本来就是皮粗肉厚的粗人,打一打还能磨掉点儿粗皮,以后长得像个士族的郎君一些呢。”
  卫琴莲被他这话逗笑了,一不小心脱口而出:“萧三郎要是皮粗肉厚的粗人,那我阿兄他们就是粗粗人了。”
  她一笑,屋内的气氛就松快多了。萧弘请奴仆给卫琴莲搬了个枰来,请她坐下说话,又让人去给她泡了茶端来奉上。
  卫琴莲则是让自己的婢女把她专门找来的卫府的棒疮药递给了萧弘,萧弘接过去道了谢,让奴仆拿去收好。
  接着只听卫琴莲说:“我们卫家的郎君们挨了打就是用这种棒疮药,就算被打了五十板子,用了这种药也可以在十几日之内痊愈。我听说阿父昨日是让人打了你五十板子?”
  萧弘点点头,道:“是我给先生丢脸了,不该在楼云寺和王家的郎君们打架。先生令人打我五十板子,打得对。”
  卫琴莲盯着他,问:“你真心觉得我阿父该让人打你五十板子么?”
  “……”萧弘垂眸不答。
  其实在他心里也觉得那一天又不全都是他的错,还不是那可恶的谢十五娘竟敢抓他,他气不过才抓住她的手想恐吓她两句,最好是把她给吓昏或者吓哭,他也就出气了,断不至于像是嘴巴里说的那样真要“废掉”她的手。
  他好歹自诩为一个光明磊落的男子,怎么会对一介女流动手。
  只是他一向觉得自己跟谢十五娘不对付,看见她就来气,就想捉弄她。还真是像大家说的,一个人如果第一面留给你的印象不好,后面就很难再对这个人有所改观。
  四五年前在谢府后花园,第一次见到谢妙容的时候,他就觉得她人不大点儿,却是鬼灵精怪,牙尖嘴利,果然如同姑姑她们所说,她不像是高门士族之家的女郎,一点儿不斯文,谢家多少辈都没见过她这样,竟然动爪子抓人的野蛮人。
  前几日在楼云寺再见她,她给他的印象那是更不好了,不但长得胖多了,而且依旧牙尖嘴利,更是对他也用上了爪子。他当时真得气疯了,所以才抓住了她,恐吓她。要是她不是个女郎,他真得想暴打她一顿,说出去谁都不敢相信,像谢妙容那样一个蛮横的女郎竟然是大名士谢庄之女。为什么同样是大名士之女的卫八娘就和她不一样,看起来又文雅又纤弱。
  见萧弘不说话,卫琴莲就觉得自己猜得不错,就是他虽然向自己的阿父认错了。但是内心里未必觉得自己有错。而她这个外人,也不觉得都是萧弘的错。
  在她的认知中,总觉得男子打架,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起的争执,双方都动手,都打伤了对方,这就不该谁单方面认错。当日在楼云寺王家郎君和萧弘斗殴,她可是全程看到的,他觉得两边都有错。可最后王七郎和王十一郎的阿父居然上门来讨说法,让阿父不得不惩戒萧弘,打了他板子,才算把这事情揭过去了。
  凭什么,凭什么萧弘就得挨打,而王七郎和王十一郎就一点儿事没有,难道只是因为他们王家是士族里头的顶级门阀,而萧家比起他们的门第要差些?
  这些疑问,年纪不大的卫琴莲藏在心里,只是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含蓄地向萧弘提出,并表达了自己对他的同情。
  萧弘当然感受到了卫琴莲的好意,但是她含蓄提出的那些问题他也不能回答她,或者他同样对现在这个世道以门第来看人,以门第来取士,感觉不平。但是推而广之想一下,他们萧家虽然是一流士族里的末流,比不上王谢卫庾这些顶级的门阀士族,但是他们比起地方的二流士族,或者寒族来说,仍然是拥有巨大的优越感,占有的政治和经济资源也更多。
  他们既是体制内的受制约和打压者,可也同时是体制内的受益者。如果他彻底反对这种凭借门第出身来占有国家政治和经济资源的制度,那他还有萧家又如何存活,人可以很容易去挖别人的根儿,但是要挖掉自己的根儿的时候,就会犹豫和下不起手了。萧弘年纪只不过十一二岁,才到卫介门下来学儒不过一年多,儒家提倡的那些治国之策他并没有深刻的体会和掌握。所以,现在他也无法回答卫琴莲的问题。
  他向她致谢,感谢她送来的药,以及她的善意和关心。说等他好了,她可以常常过来找他一起探讨她刚才提到的那些问题。卫琴莲欢喜地答应了,能和她心目中有朗日之姿的郎君一起谈话,不管谈什么,她都高兴。
  在萧弘的心中,也认为多了这么一个卫家的小女郎做朋友,可以让他在建康孤独的求学生涯多些勃勃生气。
  ——
  谢妙容是在一个多月后才晓得萧弘打了板子的事情,这事情还是卫八娘告诉她的。
  十月里,谢伯媛托谢妙容做的大圆桌子还有书案和靠背椅子都做出来了,这两套家具送到她屋子后,她高兴地不行。这一高兴,就发了帖子请自己品香会里结识的几个好友上家里来参观她的新家具,顺便做一次东请她们饮宴。当初入会的时候,她就曾经许诺过等到有空请她们到谢府她院子里来赏花合香饮宴的。这一次得了极合心意的两套家具,正好让她们来看她的这些奇特的家具,顺便履行诺言。
  卫康子接了谢伯媛的帖子,看了,也觉得好奇,不知道是什么新奇的家具,竟然让一向含蓄的谢七娘专门要请客去观赏。恰巧她八妹卫琴莲在她跟前玩儿,她就把这帖子给她看,问她想不想也去谢府看一看稀奇。
  卫琴莲只不过才八岁多,还是个对什么新奇的事情都感兴趣的小女郎,看了谢伯媛的帖子也就动了好奇心,愿意跟着长姐一起去谢府看谢伯媛的新奇的家具。
  到了谢伯媛请客的那一日,卫康子和卫琴莲都盛装打扮了,带着跟前服侍的奴婢们出府做了牛车往谢府去。
  当日天高云淡,是个好天气。
  到了谢府,门上的奴仆们来把牛车牵了去,两姊妹带着婢女们从侧门进入谢府,在谢伯媛早派来迎接她们的婢女的引领下往谢伯媛位于谢府二房的萱草院去。
  进入谢伯媛的萱草院,便见整个院子里都是葱郁的花木,特别是在院内种植了许多这个时节盛放的菊花。黄色白色紫色,花团景簇。在院子东边的墙下,还有个花房,里面种植的全部是兰草,正应了这个院子的名儿。
  谢伯媛亲自出来迎她们,跟随她身后的是她的几个阿妹。自打她得了新家具,决定要请客后,刘氏知道了,也允了其她几个女儿的请求,让她们一起去萱草院待客,那一日都不用去家学,也不用做女红。
  卫家两姐妹来了后,陆陆续续又有几人来到,她们也如同卫康子一样,或者带了自己的姐妹,或者带了自己的女儿。加起来有七八个人,谢伯媛招待的就是和她年纪相仿的卫康子等人,而谢绣姬和两个妹妹谢丽仪和谢柔华则是招待跟她们年纪相仿的几个女郎,剩下谢妙容就招待卫琴莲以及其她两个五六岁的小女郎。
  众人先就去看谢伯媛新得的那大圆桌子和圆凳子,各人都围着这套家具问长问短,谢伯媛让她们都去坐一坐,坐过以后问她们感受如何。
  一些人说坐着舒服,一些人说坐着觉得有些古怪。接下来,谢伯媛又引着她们去看她书房里的那大书案和靠背椅子,喜欢读书写字的人都也去坐着试一试,试过以后,同样也是有些人喜欢,有些人不习惯。
  这里头,只有卫康子对谢伯媛的两套家具赞不绝口,认为坐着很舒服,并且她开口问她,这家具是在哪里买的,她也要一样买一套回去把她屋子里的低矮的坐具以及书房的那同样低矮的书案换了。
  谢伯媛笑着向她解释:“这些家具外面可是买不着的,都是我十五妹画出尺寸来让匠人做的。”
  “那什么桌凳和书案椅子都是她画的?”卫康子闻言十分吃惊,便叫了谢妙容过来问她是怎么想到的,是不是平时很喜欢看那些营造的书,不然怎么能想出这样造型古怪但又十分实用的家具来。
  谢妙容当然只有点头承认,不然,她怎么说,难道说她从一千多年后来,她脑子里现成的稀奇古怪的东西还多着呢。
  “谢十五娘果然不负那神童之称。”卫康子向她竖起了大拇指。接着她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那就是请谢妙容也帮她画个图,她也要做两套家具,但是家具上头的纹路她想要和谢伯媛不同。
  其她人见卫伯媛居然要两套,有些也喜欢的就也提出来了,她们也要一套,两套的,并且各人的尺寸和花纹最好不一样。
  “阿姊,你那一日和我一起定的尺寸,也看我画过,我看,我不如把底图拿出来,你拿去给诸位姐姐们一起看,你帮着她们定下样式和尺寸,况且大家一起商量也有趣。”谢妙容把这“有趣”的事情交给她长姐,都是她的大朋友呢,由她负责比较好。
  谢伯媛可能也想到了谢妙容考虑的那些,遂一口答应了,由她拿着谢妙容画的底图,跟卫康子等人商定要定做的家具的花纹和尺寸。
  这里谢妙容松口气,被“大人”们围着,不断夸她,什么聪慧,什么神童,这些她很有压力啊。当初,她可是为了讨得祖母的欢心,才那么好学的。结果,一不小心,就得了什么小神童的称号,并且让建康的皇族和士族之家都晓得了。她祖母说这样可以让谢家的女郎脸上增光,她也就配合着祖母继续聪慧下去了。
  可是人怕出名猪怕壮,她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才让像萧弘那样的人惦记上了,两人成为了冤家。经过楼云寺一事,大概已经从冤家变仇家了吧。
  她才想到这一茬,跟她一起从谢伯媛的书房里出来的卫琴莲已经提起“仇家”萧弘了。
  卫琴莲凑到她跟前,似乎带些讥诮,又带些嫉妒,她是这么说的:“如今你这小神童的名声恐怕更响了……”
  谢伯媛对卫琴莲的印象一直都还不错,所以听了她的这个话就问她:“怎么说?”
  卫琴莲:“十五妹好记性,上月楼云寺的事情那么快就忘记了?”
  “没啊,怎么可能忘。从楼云寺回来后,先是我阿母训了我一顿,接着是我阿婆,最后是我阿父。然后我被罚抄写家训,写得我手都要断了。”
  “你的手最后不是还没断?可是,别人却是实打实地被打了,打得皮开肉绽,足足养了个十来天才能下床走动呢。”
  谢妙容也不傻,她听了卫琴莲的话立即就想到可能是萧弘回去后被他老师,也就是卫琴莲的爹大名士卫介给惩罚了。
  所以,她接着问卫琴莲:“是不是萧弘被打了?我怎么没有听说。”
  她想到,这十来天之前,王家两兄弟来谢府见她,两人参观了她的小圆桌子和凳子,以及书案和靠背椅子后,也非常喜欢,各自委托谢妙容也给他们定做一套。
  那一天,她还请他们两兄弟吃了饭,可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听他们两兄弟提起过萧弘被打的事情。
  卫琴莲不答,反而直接问她:“你真不知道?不会是装吧?”
  “我是真不知道,骗你做什么?”
  “都是你那两个王家的兄长,他们求了他们的阿父上卫家来讨说法,逼着我阿父惩罚萧弘。好在我阿父认为萧弘还算是一个不错的门生,经他恳求让他留下了,只是让人打他五十大板作为惩罚,不然他就会被赶出我阿父门下了。这会儿,你听我说起这个是不是还挺称心?”
  谢妙容倒是没想到,原来萧弘被打是王家两兄弟的爹去要求的。
  搓一搓鼻子,两眼望天,她道:“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是既不会称心,也不会不称心,反正听你说了平常。”
  卫琴莲不悦,哼了一声,接着说:“当日要不是你一点儿不讲究,去抓了萧弘的脸,后面也就不会出王家郎君们围殴他的事情,他也就不会被我阿父责罚,动了卫家的家法。”
  “我怎么会晓得楼云寺会碰到王家的郎君们,也不晓得他们会打起来,再说了你阿父对萧弘动家法,也不是我撺掇的,而是你们卫家有那样的规矩吧?”谢妙容觉得卫琴莲好奇怪,今天跑到谢府来,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她长姐夸奖自己,然后心里不舒服,拿萧弘的事情恶心自己。
  “所以,我说,你小神童的名声越发大了。现如今满建康城的人都在猜谢家十五娘到底有何等的魅力,竟然令王家郎君和萧家郎君为你争风吃醋,拳脚相向呢?”
  “真有人这样说?我不信。”
  卫琴莲上下看她一眼,也摇摇头,说:“我也不信,可建康的郎君和女郎们就是这么传的。”
  谢妙容蹙起眉头,打量她几眼,忽然冒出来一句:“你今日来是为萧弘打抱不平的?听你处处维护他,别不是你喜欢上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