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往事(二)
  那天的白云摊开后,朵朵饱满似花蕾,记忆如此深刻是因为我告别了小玉,独自在海上漂流。
  “哥哥,你肯定弄错了,冥海只是古书中有记载,在世间是子虚乌有的事情。”小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睁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平静一笑,向她告辞:“小玉,我应允的事情一定要去试试。”
  小玉倚在桅杆上依依不舍地挥着手,我平躺在木筏上,背枕双手看着天空,心情无比宁静。
  苍穹不是湛蓝色,而是深紫色,我第一次发现了与书上记载的不同。阳光在水中变幻出奇异的光彩,山峦似的白云大片凝集,远远消失在远处海面。
  可是我感觉到了孤独。
  我不敢眺望海面,因为害怕察觉到此刻的我是多么孤单,我能清楚地看到漆黑海水深处倒映的彩虹,海面上风向的流动,然而听不到一丝人声。
  “父亲,这就是你要我融入景致的原因吗?要我感觉到我的渺小和孤单?”
  横度漠北时从来没有想到会给后来的自己留下什么牵连,据说有座雕像留在了边远沙村。
  大片平野广漠,黄沙漫漫,暗哑无边。风沙一起,更是昏茫,什么也看不见,四野黄云,上与天接,天低得来快要压到头上。我孓然前行,满嘴沙砾,心中像是燃起了火。
  ——不能低头,不能放弃,据闻这片沙漠中先有人走了出去,那么我也行。
  爬出大漠后,上苍垂怜,让我见着了绿洲,我又一次死里逃生。
  父亲没有骗我,横穿了不知名的大海和荒漠后,居然有座美丽的山水雪湖静静地出现在眼前。我爬上了雪峰泪流满面,大声呼喊:父亲,父亲,这就是你说的海吗?
  我到达了最北方天池,我赢得了赌约,我给后世的自己留下了一个传奇。
  再见天啸是我一次惊心安排的策略,他不在我的计划里,我看中的目标是他的父亲。
  汝南王这个名字我很熟悉,为了找他,我等了十年。十年之前,听见一个小小的公子对我说去汝南王府找他时,我就记下了他的那张笑脸。
  沿着漆黑昏暗的巷子里捱着走,第一次出手就大获全胜。
  前面有一群黑衣人在围攻一个瘦削的男人。
  杀人在午夜的长安随处可见,我装作误入暗巷的落拓少年,耸着肩膀惊慌不已,不等他们打过来,就晕死在路边。
  “磔磔磔……”一阵笑声让我睁开了眼睛,我认出了这个声音。它融入了我的血脉中,每日深夜将幼时的我惊醒。
  我抽出了月光,帮那个怪笑的男人杀光了暗探。
  “起手部位不同,但剑气无先后,不差毫厘地将五人一剑毙命。”第二日李天啸来巷子勘察时,笃定地对六扇门捕快下了结论。“西风,你请我来就是为了辨析这把剑吧?”
  西风无傲身着灰衫,语气里精利毕现:“公子认出来人了么?”
  “剑术不在你我之下,能做到一剑封喉不让血流出的只有一把利器,月光。”
  一堵墙,两个不同阶层的人。白衣翩翩的李天啸落于明处,是得天独宠的俊美少年,据闻这位公子性情淑均,如同三国蜀时的向宠将军,完美得无可挑剔。身着青衫的我藏于暗角,终日为报家仇奔波劳碌,沉默忍耐得如同一方剪影。
  我当时就立于墙那边,在两个绝世高手前隐藏了所有气息,静静地打探昨日发生的命案。他们还没猜到,我为了提升内力吞食了剧毒“天机神水”——既然俗称“天机”,是取自天机不可泄露之意。冷气封喉的不是我的月光,而是我身上的寒毒。
  我时常在想,如果那晚没救下那个怪笑的人,我的生命是不是可以改写一次?
  我沉默地走回客栈,推开门,对上了一双细长诡异的眼眸,他又是磔磔地笑着:“小双成,外面传闻如何?”
  这个人长了一张雌雄莫辨的脸,妖艳生光,有时候盯着你看让你毛骨悚然,有时候又对你笑,笑得天真烂漫。
  “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你?”我锲而不舍地追问。这是他一直避而不答的问题。
  “磔磔……看来小双成察觉到哥哥处境艰难了……”他轻忽无声地飘过来,惨白白的手作势又要搭上我的脸颊。但他忽视了一点,就是现在的我不会那么轻易地被他玩弄了。
  我抓住了他的手掌,咔嚓一声将它拧断了。“猫头鹰,你再不说我就亲自捏死你。”
  猫头鹰一声闷哼,抬起残存的另只手掌不以为然地擦擦汗,这种无视痛苦的举止让我震惊不已,我走上前去默默地为他医治。
  猫头鹰看了我半晌,见我聚精会神地为他医治不存假心后,才转换了另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口气说道:“双成,我和你一样,是当年秘匙迷案里的后人。”
  脸色苍白的猫头鹰哥哥给我讲述了所有的来龙去脉,我的脑海一片混沌,却被他云淡风轻描述自己的经历惊慑住了:原来这个世上不只是我一个人在背负着苦难,原来每个人在面对苦难时,关键是看自己的心境如何,如果像我这样被伤痛压倒,被自怜侵蚀,我的一生也难以成就大事。
  看着猫头鹰毫不在意的脸,想想他至今被摧残得不男不女的现状,我深深感触老天对我不薄。自此我的人生一扫沉痛,我感谢猫头鹰哥哥的怪异与另一种生存的方式,我从他身上学到了隐忍不发动心忍性的道理。
  我和猫头鹰哥哥住在一起,互相照顾互为依存。
  对于他的黑衣暗行我仍是觉得诡异,直到有一天我见他倒吊在屋檐上纹丝不动时,就拟定了一个策略:猫头鹰武功极差,但轻功在当今武林属于翘楚,由他出场惊吓汝南王妃,一定能成事。
  再见汝南王是如此的顺理成章,可是没想到会先遇见天啸。
  “进来。”由仆人通传后,房内传来一个爽朗如月的声音,丝毫不在乎王府里被弄得人心惶惶,四处警戒的景况。他的开朗大方将我的脚步缓了一缓。
  我低垂眉目走了进去。
  “冷公子这边请,家母就拜托冷公子的妙手医术了。”李天啸打量了我一眼,微笑着延请我入室——延请是古代最高礼节,用在一介平民身上,的确让我受宠若惊。
  “草鄙之人,不敢辱称公子。”我连忙还礼,敛住衣襟安静地走向了床阁。
  片刻之后,我双手不停地立于床前,口中却唤道:“李公子,能否将我随行之物打开,帮我再取一副银针?”
  包袱里有那副披风,我要他认出我,我依循常人思绪推断:如果再见幼时援助之人,定觉有缘,心下必是多生出亲近之意,那么,再接近他的父亲就极其容易。
  李天啸很快取来了银针,看着我微微一笑,却不曾说些什么。
  我见他立于身旁,暗自惊心,稳定手腕继续施针,不动声色地拟定接下来的计策。
  汝南王没有杀到,我的计划已经败露。在此期间,京师发生了多起莫名其妙的命案,矛头指向了黑衣暗行的猫头鹰。
  远山近树、丛林土丘,在黑夜中朦朦胧胧地发着光。我拉着猫头鹰慌不择路地奔逃,眼前的夜色如风般退后,可我的手腕是无比地坚定。
  山林各有不同的颜色,有墨黑、浓黑、浅黑,还有黑灰色,很像中国丹青画那样浓墨重彩,在我眼里我只想找更暗的地方蹿去,因为猫头鹰的身形在黑暗中占有便利。
  尽头是处悬崖,夜色中寒鸦呱呱惨叫,似是在嘲笑我的无知与自不量力。
  我放开了猫头鹰的手,对着他微微一笑:“猫头鹰,看来我们真是无法分开,死也会死在一起。”
  “双成。”他叹息一声,对我露出了唯一的一次微笑,“我只恨我少时没有多照顾你,老是作弄你。”
  我转过头,抽出了寒气凛凛的月光,如一泓秋水映照着我的眼睛。
  “谁敢拦我?”我冷冷扫视追上来的众人,敛目低沉一喝。
  “果真是你。”李天啸从众人身后缓缓上前,注视着我的杀气腾腾的眼眸。我并不知晓,我的眼睛里带了豹子的凶狠和狼的阴毒,和我瘦长文秀的身形是多么不相映衬。
  他立于人前微微一笑,不知为何,他的笑容在微突的光亮中显得无比凄凉,我正对着他,目光如烛看得分明。“双……冷公子……我们不是有意为难你,只是发生了这么多命案,你总得让猫头鹰给大家一个交代。”
  我冷漠地盯住他的手,来的人即使多如牛毛,但除了他,没有人是我最大的劲敌。
  “哥哥!”黑沉沉的夜色中扑出一条人影,来势轻灵却带着风信子清凉的气息。她紧紧地抱住我,大声哭喊:“哥哥!不要和他们为敌,不要变成那种野兽的眼睛!”
  我收回眼眸,目光一缓,左手轻轻抚了抚小玉的秀发,缓缓说:“小玉,不要害怕,哥哥答应你。”
  语声一顿,我猛地掀开小玉的身子,长身暴起抢先发难,月光如霜劈向了李天啸——这是我常用的对敌策略,出其不意攻其不防。
  李天啸一直躲避,并未出剑。我心下虽惊异,但凶猛嗜血一如当年,一个人震慑了所有人的攻势——然而我不能连累小玉出手。
  阮小玉抽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刀,璀璨胜光,反复三刀,为我掠开了一方阵脚。我回头看了看她哭泣的脸,心中大恸,逼开潮水般剑气后,大声一喝:“住手!”
  月光在暗处发出悲伤的嗡鸣,我紧紧执起它,只觉勇气如海潮般生起,席卷全身。
  “猫头鹰比你们所在的任何一人生得干净,今天各位最好逼死我们,否则来日我一笔一笔讨算分明!”我一双凛冽的眼睛缓缓掠过众人面目,冷气森森地说道,“一共十三人,一个都不会少。”
  李天啸面色一动,急切说道:“冷公子,请你相信我,这事有转机——”
  “走吧,哥哥。”我面对众人,却开口唤了一声猫头鹰。
  我的手足,我的兄弟,我的猫头鹰哥哥沉默地走上前,双手环抱我腰身,轻轻在我面颊上一吻,倒退着朝崖下笔直插落。
  “双成!”为什么在呼呼直入胸肺的风声中,听到了一个撕心裂肺的名字?
  “双成!”再听到这个急切颤抖的呼唤,是在一年后的翠竹亭。
  我放下手中的草药,心中一动,面带犹豫地转过了身。来人脸颊瘦削,墨玉双瞳瞬间不眨地凝视着我的眼睛。我默默打量着他,开口询问:“公子是在唤我吗?”
  他缓缓地走了过来,浩海瞳仁里风云涌起:“我找了你好久了,双成。”
  我抿着唇依旧冷漠地看着他:“公子,我不大记得以前的事情了,是不是我长得像你的故人?”
  “双成,这是报应,谁叫我逼你太紧以致于你跳崖逃生?现在你吸食了萱草精萃,已经把前仇旧恨遗忘得一干二净,更何况我这个你从不上心的陌生人?”
  我微微动容,只是不知缘由,我不会回应。我沉默地立于翠林晓露中。
  白衣公子走到我的跟前,脸色如雪,不带一丝笑容,他的眼里流露着初扫阴霾破云而出的阳光:“我做错了事,双成,这是我应该承受的惩罚。”
  “我为什么会不相信你的话?我为什么没有阮姑娘那般的坚决?三百个日夜,我一直嘲笑我的浅陋无知,为什么不早点发现自己的心意?”
  他破颜一笑,双膝缓缓跪下,抱住了我的双腿:“双成,就当给我一个活路吧,让什么都不记得的你重新开始来到我身边。”
  我突然记起来了,有这么一个夏天,在一座绿柏深深的庭院中,我为了报答一位公子的恩情,曾经向他双膝及地,拜服于跟前:“多谢公子十年前救命之恩,为冷家留下了最后一点血脉。”
  我心中无比震惊,张了张嘴,思索良久才应了声“好”。
  ……
  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年,多少个百年,多少次星辰日夜才能让我再次站在中原大地上,勇敢无惧地面对每天发生的事情?
  “冷双成!”耳畔又传来那句冷漠不耐的呼唤,我心里叹息一声,掏了掏耳朵慢吞吞地走了上去。“公子有何吩咐?”
  秋叶看了我一眼,俊颜冰冷负手而立:“你不是要为吴三手疗伤吗?去取一柄笛子来。”
  我心下狂喜,面上依旧不漏声色:“公子难道要亲自演奏?”
  他冷淡地嗤笑一声:“楚轩会的,我都会。但是我的手段,楚轩想必还承受不起。”
  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对于他老刨根见底的习性早已了然于心,木讷一笑后,我沉默地走入花架下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