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送
  房门发出吱呀一声, 紧紧关闭, 因窗户亦是掩着的, 屋内的光线顿时就昏暗了下来。
  崔秀婉看着崔夫人冷峻的脸, 陡然间后背生出一股子寒意, 勉强镇定着道:“娘, 银朱犯了什么错?这一年里都是她伺候我, 跟着我来回——”
  她尚未说完,崔夫人就冷冷地截断了她:“她眼看着你做错事却不劝阻,就是错!”
  “我——”崔秀婉还想再说, 崔夫人却指了指她:“你给我坐下!”
  崔秀婉还从来没有听过崔夫人这样严厉地与她说话,心里一颤,不敢再替银朱说话, 慢慢坐了下来。崔夫人平了口气, 略略放缓些声音:“你可知道,当初家里给你办丧事, 早就往宫里递了消息, 眼下你跑回来, 若被人知道, 一家子都是欺君之罪!”
  说起这个, 崔秀婉还有些委屈:“娘,当初为何要说我死了?若是说我失踪——”
  崔夫人啪地一拍桌子:“失踪?未来郡王妃失踪, 你是要全家都跟着你丢脸不成?”
  崔秀婉自知失言,低声道:“若不然说我重病, 送回福州静养也行……”总之不要说她死了啊, 死了,就是再也回不来了,再也不能用崔秀婉这个名字活着。
  崔夫人快被她气死了:“你现在知道跟我说重病,当初你私奔的时候,怎不说跟我商量商量呢?”
  商量了还能私奔吗?崔秀婉低头不语。
  崔夫人看她不说话了,才稍稍平了点气,沉声道:“如今可不是你任性的时候了。你父亲战死,太后才对咱们家另眼相看,今日召我进宫,就是要把你妹妹许给安郡王做侧妃。”
  真是给安郡王,给沈数做侧妃?崔秀婉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来。她有将近两年没看见沈数了吧,记忆中的印象都已经有些模糊,只记得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子,肤色被西北的烈日风霜打磨得微黑而又有些粗糙,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子野气,完全比不得卫远的清秀逸致。
  然而这个人现在是郡王,以崔家如今的情形,非但是高不可攀,简直已经是难望其项背。崔秀婉茫然片刻,又复低下了头:“当初怎的没按我说的,将妹妹嫁给安郡王……”当日若嫁了就是正妃,今日虽也是进郡王府,可一正一侧,天渊之别。
  说起这个崔夫人就来气。鬼才知道为什么当日安郡王不肯就娶了崔幼婉,若是当时就续了这门亲事——且慢,莫非安郡王当时就知道崔秀婉……
  崔夫人想到这里,顿时出了一身冷汗。难道说,安郡王早知此事,不过为了先帝的颜面——又或许是为了他自己的颜面,毕竟未婚妻子与人私奔,纵然他没有什么过错,也会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的——将事情隐瞒了下来。
  倘若真是如此,那崔家还敢送崔幼婉去郡王府吗?安郡王从前替他们保守了秘密,可现在崔家违了他的心意,那这个秘密他是绝不会再守着了吧?
  “娘——”崔秀婉听崔夫人半晌没有说话,有些疑惑地抬头看她。
  “你立刻就走!”崔夫人真的慌了,“今儿就走!等天黑了,让你哥哥送你出城,去岭南,柳州那边儿。还记得你薛家表姨吗?你就去那边住几年。”
  “柳州?”崔秀婉吓了一跳,“为何要去那里?”她记得柳州是在广西,那里乃百色之地,住民汉夷交杂,颇难治理。且听说广西湿热多瘴,做官都以往岭南之地为苦,她住过去可怎么受得了?
  再说那位什么薛家表姨,崔秀婉并不熟悉,印象中只模糊记得那是个身材高大,颇为严厉的女子,一举一动都规矩得像用尺子量过似的。听说她父亲是个有名的儒者,精研《朱子》,所以教导女儿也是一板一眼。这位薛家表姨,据说是在闺中便不大为亲戚间的姐妹们所喜,及至年长,晚辈们见了她也有些畏惧,极少有人肯亲近的。崔秀婉若不是见她的时候年纪已经略长,单凭那么一面两面,大约也根本记不得了。
  “去那边,安郡王府就是想找也找不到你。老家那里你哥哥自然会安排,只要他们找不到你,就不会有事。”
  崔秀婉还想抗拒:“娘,我可以去别处住,为何要去柳州?”那地方实在太差了,而且薛家表姨也很可怕,到了那边还不被拘束死啊!
  崔夫人恼怒起来:“你还想跟从前在福州似的自在过日子么?如今全家都因为你要提心吊胆了,你还要如何!我告诉你,若是你妹妹因你不能进郡王府,你,你——我就没你这个女儿!”
  崔秀婉被吓住了,随即又有些委屈:“当初那亲事又不是我愿意的——”
  啪地一声,她脸上已经挨了崔夫人一耳光。崔夫人两眼圆睁:“你简直是不可理喻!明儿就走,什么都不必说了!”
  她说罢就起身出门,呯一声将门关上,厉声叫画眉:“将门窗都锁起来!”
  “娘——”崔秀婉扑到门上,“银朱呢,叫银朱陪我去柳州吧!”
  崔夫人冷冷地道:“银朱早就殉了主,你下葬那会儿就死了。”
  崔秀婉一阵毛骨悚然。崔夫人已经接过画眉拿来的锁,亲手将门锁好,转身带着人走了。
  门窗紧闭,屋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屋子里便覆上了一层阴影。崔秀婉倚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地,在阴影里蜷缩起了身体。崔夫人说得明白,银朱早就殉了主,所以这次她非死不可了。那她呢?她的丧事也早就办过了,母亲会不会因为妹妹的亲事,让她也……
  不会的,肯定不会的!崔秀婉拼命安慰着自己。这可是她的家,这是她的亲生母亲,亲生兄弟,不是卫家,不是卫太太!顶多不过是把她送得远一些罢了。可是柳州那么远,又那么苦,薛家表姨又是那么严厉古板的性情,她将来的日子可要怎么过?母亲说让她去住几年,又究竟是要住几年呢?万一,万一他们不让她再回来怎么办?
  肯定不会再让她回来了吧?崔秀婉恍惚地想着。只要她出现,就是欺君之罪,除非她老得变了模样,变得任何人都认不出了,才是安全的。
  老到变了模样……崔秀婉下意识地伸手摸着自己还娇嫩的脸颊,她才二十岁呀,老离她还有那么远的距离,难道她就要一直在柳州那个鬼地方住着吗?会不会母亲就在柳州给她找一门亲事,悄悄嫁了呢?
  这样的事崔秀婉是知道的。有些人家失身过的女儿,舍不得送到家庙里,就远远地送走,伪造个寡妇的身份,在外头寻个普通人家嫁了。这样的女子,若是运气好嫁个不计较的人家,或许也能平静地终其一生,然而比起她们的姐妹来,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就如现今她和崔幼婉,一个要被送去岭南与百夷杂处,另一个却要进郡王府,做正四品的侧妃了。此后天南海北相距千里,而她们身份上的差距,又是千里万里所能形容的。
  然而,当初那个风光的人本应该是她啊。甚至那时候她都不是做妾,而是做正妃啊。崔秀婉模糊地想着,第一次有一种苦涩的,似乎名为后悔的东西从胸中开始翻腾出来。沈数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她面前,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起来:高大,英武,剽悍,每次来崔家的时候又总是彬彬有礼……
  崔夫人从崔秀婉院子里出来,便去了下房。银朱已经被按着灌下了哑药,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喉咙里发出嗬嗬之声,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用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崔夫人,目光中既有惊讶不解,又满含着怨恨和乞求。
  崔夫人别开头不去看她,只问百灵:“那药也灌了?”
  百灵低头道:“都在药里。”这说的是巴豆。
  “看好了她。”崔夫人想想服了巴豆之后人的反应,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先别给她吃东西了。”这又拉又泻的,叫崔敬如何带她上路?按计划,出城的时候装成运垃圾的车,有些味道也就罢了,总不能一路运着垃圾运到福州去。
  她正说着,银朱那里已经起了反应,肚子绞着劲地痛起来,身下渐渐就有些污渍漫开。崔夫人连忙退了出来,叹口气回自己院子去了。说来这种方法是钝刀子割肉,死都不让人死得痛快,还不如一顿板子打死干净。可是要装成病亡,也只有这个法子才能让人验不出端倪了。
  “娘——”崔幼婉早等在房里了,一见崔夫人进来便问,“怎样了?”
  崔夫人看见小女儿有些憔悴的脸色,心肠顿时又硬了起来。银朱那丫头助着崔秀婉私奔,放在谁家也是打死的份儿,反正都是死,怎样死又有什么区别?如今崔家都指望着崔幼婉了,万不能因小失大。这个时候,妇人之仁是没用的。
  “娘把姐姐锁起来了?”崔幼婉眉头微皱,“这样——姐姐会不会想着法子再跑回泉州去呢?”崔秀婉到了这时候,还不肯听话吗?
  崔夫人没听出小女儿的意思,随口道:“门窗都锁了,外头还有人看着,她出不来。”说着,长叹了一声,“这次为了你,你姐姐也是要受委屈了。你薛家表姨那里规矩大,先拘她两年,在柳州那边给她找个殷实厚道的人家,嫁了就是了。那地方又湿又热,听说还多毒虫瘴气,你将来若日子好过,也想法子多照顾照顾你姐姐。”
  崔幼婉抿了抿唇,只想冷笑两声。为了她,崔秀婉受委屈?崔秀婉如今受的委屈都是她自找的!既然私奔了,为什么又要任性地跑回来,她替家里人想过没有?如今她只能做个侧妃,一日为妾,终身为妾,她的日子难道就很好过吗?
  不过这些话她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只低了头淡淡道:“这是自然。”先等她的日子好过了再说吧,就算有太后撑腰,她也总要想法子把沈数的心争过来才是正经,这一点,太后不但帮不了她,还会拖她的后腿,全得靠她自己了。
  “夫人,宫里赏下来两瓶玉容膏。”石青捧着两个白玉小瓶高兴地起来,“是皇后娘娘赏给咱们姑娘的。”
  “玉容膏?这可是好东西!”崔夫人也高兴起来,“快快,这会儿就用起来。这玉容膏听说是宫里的不传秘方,用了这个,你的脸定然能恢复如初!”
  崔幼婉看着那两个也就指头长短的小瓶子。瓶塞是用蜡封住的,一拔开就溢出一股子微苦的清香,涂在脸上先是微有凉意,之后就稍稍发起热来,说不出的舒服。
  她心里也惊喜起来——有了这个东西,把脸养好,她总有法子拉拢沈数的。毕竟蒋氏除了美貌还有什么呢?医术?沈数要的是妻子,又不是郎中。无论怎样的美貌,总有色衰爱弛的一天,何况以沈数的地位,若要美女又有何难?一个女子要长久地抓紧夫君,靠的绝不只是容貌!
  寒食宴上,太后亲自把崔家姑娘指给安郡王做了侧妃的消息,随着寒食宴的结束,就如那“散入五侯家”的轻烟一般,在日暮时分就传了开去。
  说起来崔家跟安郡王还真是有缘,当初先帝是指了崔家大姑娘,如今大姑娘死了,又是二姑娘嫁了进去。只可惜到底福气差着一截儿,只能做个侧妃了。
  然而虽说是侧妃,却是太后亲指的,且崔知府身上又有个为国捐躯的烈士之名,这又与普通侧妃不一样了。据说太后亲口说了,安郡王妃要主持种痘之事,府里难免没个人主管,指了崔氏侧妃进去,就是替安郡王妃分忧的。
  当然分忧这种话,听听就行。后宅里的女子们,哪个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分明是太后要让崔氏来夺郡王府的管事之权了。
  “太后如何能把崔氏指进郡王府!”江府之中,南华郡主才把这事儿当个新鲜说出来,江恒就炸了,“当初安郡王千里奔波去救治崔知府,因着没有救活,崔家还有怨言呢,不过是因为事先签了契书才说不出什么来。这样的女子,怎能指进郡王府,还让她管家理事?”
  南华郡主被儿子说得一肚子不高兴。然而自从那一年江恒病势缠绵,吓得她连秋闱都没敢让他参加,之后她在儿子面前的气焰就渐渐地低了下去,加上这几年京城里较为平静,跟靖海侯府的亲事也颇有进展,南华郡主的脾气竟然比从前和缓了好些,这会儿听了儿子的话居然也能忍住了气,好声好气地道:“太后也是好意,那王府里总不能没个主事的人……”
  江恒冷笑道:“安郡王还没嫌呢……”
  南华郡主被堵了个结实。江恒说的完全是事实,然而太后几乎要算是她的养母,儿子这样说也实在是不好听。南华郡主憋了半天,终于要瞪起眼睛,忽然觉得一个热乎乎的小东西抱住了她的腿,奶声奶气地道:“祖母,抱——”
  这就是文氏的长女宝姐儿了。当初刚下生的时候南华郡主一听是个孙女,顿时就没好气,险些要再给儿子房里硬放几个人,还是江郡马发了一通火才做罢。只如今宝姐儿渐渐长大,会摇摇摆摆地走路,又会奶声奶气地叫人,南华郡主便渐渐喜欢起来,也顾不得是个丫头片子了。
  且今年文氏又诊出了喜脉,南华郡主一边盼着孙子,一边儿看孙女就更顺眼了,此刻见宝姐儿扒住了自己,连忙抱起来道:“好好好,祖母抱。”把儿子方才的不敬言辞都抛到脑后去了。
  江恒却是一肚子恼火,连饭也没好生吃便回前院去了。江郡马知道儿子的心思,跟着他去了书房,才悠悠地道:“你也知道安郡王都没提此事,那还怕什么?”
  这几年,江郡马没再离开京城,身体倒是好了一些,可发间反而添了几点星霜。江恒看见父亲这个样子,心里也有些发酸,低声道:“可是后宅之事,怕是安郡王也顾不过来。”
  江郡马微微一笑:“安郡王妃可是个有本事的人。”
  江恒也不由得微微露了点笑意。没错,蒋药师的那位大姑娘,可是个有本事的人。
  江郡马看儿子笑了,顺势道:“你今年也不小了。靖海侯府那边,也想商量着办喜事了。”曹蕙已经十八岁,若不是曹家舍不得女儿嫁得太早,这时候早该成亲了,“曹家也是看重你——”身上连举人的功名都没有,也肯把女儿嫁过来,可见诚心。
  当然,江恒这几年也没有白白度日。他虽则未曾参加去年的秋闱,但书院山长看了他的文章都说不错,认定他下科秋闱是完全没有问题的。说起来到了下一科,他也不过二十出头,虽不比那些十七八岁的举人耀眼,也算不错的了。
  何况江家原就有个郡主在,他的长兄江悟如今也升了一级,有兄长在前,弟弟的仕途自然更为平坦。且江家后宅清静,靖海侯府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肯把女儿许嫁的。
  江恒低下了头:“我听爹的。”其实安郡王夫妻回京之后,他曾经悄悄地去安郡王府附近走过几次,只可惜没有见到人。然而安郡王妃去皇庄上监制痘苗,安郡王也随行在侧的消息他是知道的,可见夫妻情深,非为虚言。既然如此,她过得幸福自在,他也该安心了,“下届秋闱,我定会努力。”从前心里的妄念,终究只是一念而已,只是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
  桃华现在正在看着蒋柏华写字呢。或许是遗传了蒋锡随遇而安的性情,蒋柏华在郡王府住得很好,即使桃华并不能时刻都守着他,他也颇为自得其乐。
  当然,他的日子也的确比在蒋家的时候过得快活,不说别的,沈数已经带他去骑过一次马了,还答应给他养一条狗,另外每天还能拿着木刀木剑跟专门配给他的侍卫对打半个时辰,简直住得乐不思蜀。
  “明儿休沐,你回去看看太太。”桃华一边检查蒋柏华的字一边叮嘱,“礼物都给你准备好了,别忘了带。姐姐若是不能去接你,侍卫晚上会带你回来。”
  蒋柏华乖乖地点头。平常他过得太快活想不起亲娘来,现在姐姐这么一说,他也有点思念曹氏了,毕竟是自己亲生母亲,纵然再不亲近,也总会有一丝联系。
  等安排蒋柏华睡下,桃华从他住的院子里出来,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如今她这个身体的年纪是十六岁,但论心理年龄已经是四十出头,加上跟沈数夫妻情深,她的确也想要个孩子了。
  轻轻叹了口气,桃华放开了手。十六岁的身体还是太年轻,生孩子不够安全。而且现在这个时候,也不是生孩子的好时机,再等等吧。
  寒食节的夜晚,因为不动烟火,整个京城都似乎变得格外清凉而安宁。这一片安宁之中,崔家却从后门进了一辆破旧的马车。这车一看就是京城里头常见的那种拉着灰土垃圾往城外送的,车身再怎么洗刷都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臭味儿,并不比倒夜香的车强到哪里去。
  几个人影在黎明前的夜色中悄没声息地将一个长形的东西从屋里抬出来,搁上了车子。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一卷被褥,但偶尔还蠕动一下,仿佛里头裹着什么活物似的……
  “捆紧了吗?”有人小声道。
  “放心,跑不了。”另一个声音低声回答,又看了看天色,“马上就天亮了,没给她吃什么东西,想来也没什么可泻的了。”
  的确,那股子最深的黑暗正在渐渐褪去,天边露出了一线鱼肚般的白色。这是崔知府的头七,为了崔家二姑娘的亲事,崔家已经决定做完头七礼就送崔知府的灵柩返乡,免得留在宅子里,让红白喜事相撞,不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