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且说云鬟正欲取书来看, 因季陶然说了“一刀断喉”的案情, 不由令她记起心底那未解之谜——宣平侯夫人颈间那狰狞的伤痕清晰在目, 底下究竟掩藏着何等可怖的真相, 尚未可知。
  云鬟怔了会子, 心中疑惑:如何会无端把当铺案情跟蓝夫人之伤连在一块儿?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何况此事既然由白四爷经手, 那自然是不必操心的。
  当下只勉强按捺住心头惊跳, 只俯身捡起书,自看去了。
  不提云鬟府中心头不安,只说季陶然因听了云鬟劝说, 出了侯府后,便忙忙地往刑部而来,刑部的侍从见了他, 忙迎了入内。
  季陶然虽跟清辉交好, 然而面对白樘,却委实大气儿不敢乱出一声, 站在门口往内一看, 见白樘端坐案后, 低头正看卷宗, 他便有些不敢乱动。
  那侍从进门禀报了, 白樘不答腔,只仍低着头看卷, 侍从自知道此刻他多半沉思案情,因不敢打扰, 就悄悄儿地退了出来。
  门口陪着季陶然略站片刻, 白樘才说道:“进来罢。”
  季陶然忙才入内,一时有些不知从何说起,白樘抬眸扫他一眼,问道:“是有何事?”
  季陶然把心一横,便道:“陶然此次过来,是有话想跟白叔叔说明……先前我跟清辉无意查探过两具尸体,清辉说……说那两个死者的伤……”
  当着云鬟的面儿,季陶然还可百无禁忌、畅所欲言,然而此刻在白樘跟前儿,却无端心头发紧,嘴角声涩,竟不敢随意说出口,生怕清辉判断的有错儿……那可如何是好?
  白樘见他迟疑,便抬头道:“是不是,那两人的伤有些相似?”
  季陶然睁大双眸,脱口说道:“可不是么?莫非清辉已经向白叔叔说了?”
  白樘见他眼睛骨碌碌地,因一笑,摇头道:“并不是。”
  季陶然纳闷,白樘道:“第二具尸首先前从京兆尹那边运了回来,严大人亲自检验过的,说是两个人颈间的刀伤有些七八分相似。”
  季陶然张口呆道:“原来清辉说的果然是真!”又想起他跟清辉在京兆尹之时,果然是刑部的人来带了尸首去,原来是为了让严大淼亲验一回。
  白樘慢慢问道:“你可还有别的事么?”
  季陶然想了一想:“另外,另外清辉说那当铺内的伤者颈间无伤……”
  白樘道:“此事我也已留意到了。”
  季陶然便应了一声“是”,不再说话,虽心里对此案有无限疑惑,然而对方是正经的刑部官儿,他自然不敢多打扰的。
  正欲告退,忽然白樘道:“是了……是清辉叫你来说的?”
  季陶然道:“并不是……”话一出口,有些讪讪地。
  幸而白樘并未多问,只道:“我听说他十分胡闹,非要拉着你去殓房看尸首,难为你了。”
  季陶然脸上微热,忙说:“并没有,是我、是我乐意的。”
  白樘也并不说破,只淡淡点头,季陶然见他甚忙,便趁机告退出来,走到门外,才摸摸头,心道:“原来白叔叔都已经知道了……唉,要不怎么是明察秋毫呢?”
  季陶然去后,白樘看着手上的尸格,半晌沉吟。
  其实白樘也并不是未卜先知,之所以请了严大淼来查验,却正因为底下人向他禀告了清辉跟季陶然去行验所看尸首之事。
  白樘又听他们说清辉问起伤者颈间是否有伤……以他的心性,果然就“举一反三”,窥破端倪。
  严大淼亲看过了两具尸首,便道:“果然有些异样,据我看来,这两尸上的伤,有七八分相似,且都是这匕首所留。”说着,便指了指放在旁边的那沾血的凶器,——正是在小井胡同粱哥儿身边发现的那把。
  白樘问道:“何以见得?”
  严大淼道:“尸身上留下的伤痕,同行凶者的身量,力气,手法等息息相关,行凶之人虽不自知,可出手之时,却带有不自觉的相似性,两具尸首,都是从左边入刀,右边斜出,伤口长短、深度均相差无几。”
  白樘点头,严大淼又道:“老掌柜跟粱哥儿身材差不多,致命伤都在颈间往上,可见行凶者是比他们高之人,且我已经验过,伤痕都是这把凶器所留无疑,再加上先前所说的手法、痕迹、力道等,十有八/九,是被同一个人所杀。”
  严大淼说完,便把完整的验尸卷册合起交付。
  白樘接在手上:“劳烦老大人了。”
  严大淼笑了笑,忽然说道:“我听闻令公子近来正也忙于此事?以他之能,只怕早发现其中端倪了,可是他跟你说了,故而你才有意叫我再查验一遍?”
  白樘摇头,严大淼挑了挑眉,他自不知两父子之间的种种,便只叹道:“甚是可惜,令公子竟有晕血之症,不然……”想到叹息无益,便打住了。
  此刻,白樘看着有严大淼盖了印章的尸格,复又转神到此案上。
  既然连严大淼都如此判断,那么杀死掌柜跟伙计的凶手是一个人无疑了。
  但那乞儿跟冯贵都供认说,是伙计粱哥儿杀死的掌柜,且还要对他两人行凶。
  难道乞儿跟冯贵都说了谎?
  白樘起身走出外间,坐在榻上,小桌几上放着一盘残棋,白樘信手将黑白子拨开,捡出那白子两颗做小伙计跟掌柜,又捡出黑的两颗做冯贵跟乞儿,在棋盘上模仿当日案发之时的情形,一边儿排列演练,一边儿在心底默默寻思。
  首先:当乞儿来至当铺之时,掌柜已死,乞儿目睹粱哥儿刺杀冯贵,这一节,冯贵醒来后亦佐证了,因此乞儿并未说谎。
  但冯贵说:粱哥儿先杀掌柜,后要杀自己灭口——这一点,却并无其他人目睹。
  根据尸格所证,倘若杀死掌柜的跟杀死粱哥儿的凶手是同一人,那么……真相仿佛只能是——冯贵说了谎!
  可是冯贵因何说谎?白樘想起冯贵欲当的那块廉价玉佩,又想起他脖子上无伤的说法,隐隐有个大胆的揣测。
  然而这一切,都必定要有个因由才是。
  白樘唤道:“来人。”
  外头书吏进来听命,白樘道:“通知京兆尹,派人再去当铺,仔细查看在场有无任何可疑物证。”
  书吏答应了欲走,白樘心头一动,又道:“等等,另外,把店内的账簿取来。”
  将近一个时辰,京兆尹之人才匆匆来到,捕头面色忐忑,道:“属下等奉命再往当铺去,并未察觉其他可疑之物,只找到了账簿。”说着将物证呈上。
  白樘见他神色有些不对,便翻开那账簿,因问道:“可还有其他事?”
  捕头满脸苦色,终于道:“属下罪该万死,属下等赶去当铺之时,发现……好似有被人闯入的迹象。”
  只因当时勘查过案发现场后,将尸体等运走,便由官府将当铺贴了封条,意思不许任何人出入,也并未安排专人看守,更想不到上头会叫他们再次返回。
  今日捕头带人前去之时,才发现封条有被人动过的痕迹,问起周遭众人,都说不知,如今已经拿了周家几个邻居在京兆尹衙门等审。
  白樘手上一停,双眉骤然皱起:“现场可少了什么?”
  捕头听他声音沉沉,心慌之际,便跪地下去,低头道:“请大人降罪,属下等并没发觉少了何物……”
  白樘扫他一眼,欲言又止,便低头看那账簿,只从最后面的一页往前看,主要便留心那案发之日跟前两日的记录,看了片刻,便问道:“如今可安排人看紧了么?”
  捕头道:“是,已经派人看的牢牢的。”
  白樘便不再问,只细细地把那账簿上近两日记载通看了一遍,终于发现就在案发前日,曾有个叫做“冯爷”的,来当了一件衣物,老掌柜的记载是:破旧银红色蔷薇纹蜀锦大袖衫襦一件。
  看标记,且是尚未取走了的。
  白樘眯起双眸,盯着这一行字看了半晌,便叫那捕头靠前,说道:“你且再去当铺,按着这上头记载,把这三日来当铺内交易的一一查证,但凡是上头记载的,务必见到实物,若缺失的,仔细记录明白,不得有误,去罢。”
  那捕头见他并未降责,暗松一口气,忙捧了账簿,转身便带人去了。
  如此一来,一直到了黄昏掌灯时分,捕头才带人回来,报道:“大人,都已经查证明白了,这上头记载的,有来有去,并无差池,只除了这一件不在。”说着上前,把账簿放下,手指一点。
  白樘垂眸,见他所指的正是那件“破旧银红蔷薇纹蜀锦大袖衫襦”。
  捕头因不明所以,只等白樘示下,白樘道:“你们今日过去查证,可见过现场有什么可疑人员出现不曾?”
  那捕头愣了愣,竭力回想了会儿,便道:“属下又看到小公子跟季公子……”说到这里,忙打住,白樘问的是“可疑人员”,白清辉跟季陶然又哪里可疑了?
  捕头讪讪止住,却想不出其他人来。
  白樘见他们行事如此糊涂,心中微微愠怒,面上却仍不露,捕头自知道他不悦,却也毫无法子,正不敢出气儿,忽然想到一事,忙道:“属下虽未看见什么,不过曾听小公子说,仿佛看见了那差点儿被刺死的冯贵来过。”
  当时盖捕头正忙着在屋里搜寻证物,因听见手下招呼白清辉跟季陶然,他才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无意中听白清辉对季陶然说了句:“那个姓冯的也在。”
  季陶然回头四处打量,口中问道:“你说差点儿被刺死的冯贵么?在哪里?”
  盖捕头顺着看去,却只看见一个人影正缩出人群,却并没看见正脸。
  白樘闻言,便定睛看他,捕头只觉他双眸极亮且锐,叫人无法直视,便惴惴低头。
  白樘端详他片刻,终于说道:“你即刻去冯家,只说有事要问冯贵,再请他去京兆尹衙门。”
  捕头忙答应了,白樘又道:“另外……”便叫他上前,这般如此吩咐了一通,捕头虽面有疑色,但上司吩咐,便立即答应,也不顾天色已晚,匆匆地带人出门。
  盖捕头出了门,便叹道:“好怕人的主儿,亏得我不在他手底下,不然只怕活不了几天。”
  又抱怨说:“入夜了,连口饭都来不及吃,偏又要跑……明明都要结案了,又找什么劳什子的蔷薇衫呢?”虽如此,却不敢耽搁,略发泄两句,便忙带人一溜烟去了。
  且说是夜,因明儿一早要去宣平侯府,崔印知道了,便来看云鬟,却正好见到薛姨娘也在。
  崔印便道:“你们在说什么?”
  薛姨娘早已起身,低头含笑道:“只是闲着无事,过来跟大小姐说几句话。”
  崔印道:“也好,鬟儿在这府内相识的也还少,你多陪陪她解闷也可。”
  薛姨娘见崔印这会子来,知道是找云鬟有事,便道:“我也该去奶奶那边儿了。”行了礼,便自去了。
  薛姨娘去后,崔印因落座,便看了云鬟几眼,见她脸上并无喜怒之色,只仍风恬浪静的。
  崔印笑了笑,便道:“今儿陶然过来找你了?”
  云鬟道:“是。”
  崔印道:“先前你回了鄜州后,陶然便时常惦记你,瞧他比府内的人都上心的,如今你回来了,瞧他多喜欢的,来府内都来的勤了。”
  云鬟不知要说什么,便只微微一笑。崔印见她不应,便道:“是了,明儿你要去宣平侯府了?”
  云鬟方点头,崔印想了会子,却轻轻地叹了口气。
  云鬟在旁相看,见崔印面上略有惆怅之意,云鬟便问道:“父亲因何叹气?”
  崔印转头看她,欲说不说,只问:“你母亲跟你说了些要避忌的事项了?”
  云鬟知道是不得带花以及穿花颜色衣裳的话,便道:“虽是说了,不过女儿不明白,这究竟是何故?”因崔印跟蓝夫人算来也是表兄妹关系,崔印又是这样包打听的性子,若说这京城内有一个人知道内情,这人只怕就是崔印了。
  果然云鬟问完,崔印面上露出一丝难为之色,低头说道:“此事你不知道才好。”
  云鬟便道:“恕女儿大胆……可是跟姨母的伤有关?”
  崔印脸色一变,望着云鬟道:“你连这个都知道了?”
  云鬟那句,本来可进可退,倘若崔印不知蓝夫人身上有伤,她便会随口遮掩过去,不料崔印果然知道,云鬟便道:“是女儿无意中看见的。”
  崔印拧眉,又叹了声,道:“既然你……此事已经过去数年,为父也不想再提,不过……”
  此事的确不堪回首,崔印虽未曾亲眼见过,可听谢氏提过一二,都觉惊心动魄,此刻见云鬟有意探听,他又知道云鬟不是那等心思不稳的孩子,如今既然要去蓝府住几日,若知道了内情越发防备倒也妥当……崔印想了想,便简略同云鬟说了一番。
  原来蓝夫人年轻时候,本是个极活泛的性情,也跟侯府常来常往,跟崔印亦玩的极好。只不过,有一次雨天,蓝夫人从侯府坐车而回之时,竟不知怎么,马儿受了惊,一时竟走失了,许多人慌忙找寻,却未曾找到。
  幸而当时宣平侯带人自城外回来,路过一处胡同,看到里头静静地停着一辆马车,隐隐仿佛有呻/吟之声,且地上的雨水之中竟赤红一片。
  宣平侯知道事有蹊跷,上前掀起帘子一看,却见蓝夫人躺在里头,喉头大股鲜血涌出。
  也亏得宣平侯正巧经过,才及时救了蓝夫人……再往后来,数个月过,便是宣平侯便上门求亲,将人娶了过门。
  崔印所知道的,便只有这些,底下详细却是连他也不知的,虽然心底自有疑惑,只不敢探问罢了。
  崔印说罢,闭眸道:“那天得知出事,你母亲便赶去瞧,人人都说是没有救了,谁知竟然保了一条命……”说到这里,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云鬟虽不曾亲眼所见,但听着崔印所说,竟仿佛能清晰看到那一幕幕场景似的,云鬟眼前又出现蓝夫人颈间那道深痕,便皱眉问道:“那……可找到是谁人动手的了?”
  崔印摇头道:“不曾找见。一来因为蓝家顾忌名声,故而不肯大肆张扬,竟宁肯大事化作无事,对外也只说偶然走失,实则无碍,再加上后来宣平侯求娶,所以此事便渐渐消弭了。”
  崔印说到这儿,忽地笑了笑:“然而却也算是因祸得福,虽宣平侯年纪略大些,然而性情温柔,这几年来我冷眼看着,竟是疼你姨母疼得了不得,唉……以前种种,倒也罢了。”
  这话虽有欣慰之意,云鬟心底却仍是大不舒服,想了一会儿,忽然又道:“那么,姨母很不喜欢那些花色衣裳之类的,难道是……”
  崔印咳嗽了声,他本来掠过此节没有细说,不料云鬟竟留意到了,崔印见避不过,抬手抚了抚眉尖,索性道:“你说的不错,当时……我也是记得甚是清楚,那天妹妹是穿着一件儿大红色的蔷薇云锦衫,甚是好看……经过此事后,那衫子自然再不曾见……多半是因此生了忌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