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之人
  江北, 临安。
  风迎燕借住在临安皮氏家中。他禀性风流, 擅诗擅歌, 又有灵武公子的美称, 到哪座城递上名帖, 都能轻而易举的住下来。
  哪怕现在各城人心思变, 不像以前那么好客了, 也不会怀疑只带了两三个随从,三五个护卫的灵武公子。
  风迎燕的经历也很值得说一说。
  他早年以美扬名天下,别人提起他, 也只夸他的容貌。世家公子中也不乏优雅俊逸的公子,但把美名夸到举世皆知的程度,风迎燕是独一份的。
  上一个这么干的人是大梁开国皇帝。他的美不但能被大纪皇帝听闻, 特意召请而来, 还能让洛水之仙强留九年。
  风迎燕以前也常在自作的诗歌中拿大梁开国皇帝开开心。
  现在他却很少提当年的淘气事了。
  皮万在文会中举着酒杯,半醉时提起大梁开国皇帝的美色, 指着风迎燕笑道:“比灵武如何?”
  不管风迎燕的小名或字号是什么, 别人提起都是灵武二字。
  好在灵武也算是神灵的名字, 还有一段忠义的神话传说做底子, 风迎燕也就认了灵武这个字号。
  此时听皮万提起, 正色道:“毕竟是开国之君,我等还是要心存敬意的。”
  “大梁?呵!”皮万掷了杯, 虽然不是冲着风迎燕,但到底有些失礼了。他家的从人就称皮万酒醉, 把他给扶下去了。
  过后, 风迎燕去看望酒醉的皮万。
  皮万也当面道歉:“是我饮多了酒,冒犯你了。”
  风迎燕含笑温柔道:“你与我之间还用这么客气?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皮万闻言,心里就好受多了。
  皮万觉得这天下的灾祸,都是被皇帝给害了!天子无道失德,天下失序。现在君不是君,臣也不愿意再当臣,才会从江南乱到江北。
  “等着瞧吧,这天下还有得打呢!”皮万捂着抽痛的额头说,“不打出一个尸山血海不算完!”
  风迎燕在心中暗暗点头,“兄此言有理。”然后也是一声长叹,悲伤道:“可惜我单人支手,难撼天下!”
  皮万心中更加悲苦。
  早在几年前,江南出了一个云贼,占了河谷,李氏、包氏、伍氏等人集出一个义军来时,他在家中就与人说:“江南要乱了。”
  有一个贼,就冒出一百个义来。可惜在他看来,贼与义都一样,只是叫法不同。有他们在,江南的百姓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果然叫他说中了。
  但是彼时他以为江北是不会乱起来的。
  因为当年大梁开国皇帝改纪为梁的时候,江南都是他的亲信,江北各族却与他约法几章,虽然低头认了君臣,一年两贡从不拖延,但说实在的,江北各族对凤凰台的皇帝没有那么多的忠心。
  大梁改朝换代本来也是天下大势,是日月轮替,不是大梁,也会是另一个王朝换了大纪。
  这些道理都是皮万从小学的。
  但大梁开国皇帝不忠不义!他立身不正,所以江北各族就无法对他心服!
  当年不过一个小小的外城小族之子,吹嘘出天大的好名声来,大纪皇帝见才心喜,特意将他召到凤凰台,还将心爱的公主嫁给他,许他高官厚禄,结果他转头就把大纪的江山夺了,自己当了皇帝。
  人臣义子,他都没做到!
  这样的贼子,怎么能让人心服呢?
  只是皮万没想到,哪怕这个皇帝不是江北各族心服的皇帝,他也是皇帝。他不是需要是最有道理的那个,他只需要是最强大的那个,其他人就不敢有小心思。
  老虎死了,百兽都想当万兽之王了。
  江北各族也不能免俗。
  哪怕没有这个心思,为了避免自己家成了别人的俎上肉,都不能落后。
  所以皮氏也征丁,也打造兵器,也广纳贤才,也加高城墙,联络亲友,防备敌人。
  皮万眼见自家也掉进去了,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只好在文会上发发劳骚,一醉了事。
  现在的江北说是各自为政一点都不出奇。平洲现在没了毛家,其他几家也都乱着呢。各城拥壁自大,谁也不服谁。
  皮家自认没有问鼎天下之心,当然也不想要一个从龙之功,只求保全自身,与已无涉,别的人打成什么样,有什么样的下场,他们也不关心。
  风迎燕觉得这些世家都是一群孤高的蠢货。
  难不成他们真觉得天下都打起来了,他们自己能独善其身?
  井底之蛙。
  他们坐在自己的城里,久而久之,这天下其他的城都比不上他们了,于是就觉得自己孤立一域就可保万全。
  蠢不可及。
  他也懒得去点醒他们。
  每日只与皮万饮酒作乐,看他自困自苦,自醉自残,难脱已身,实在是很有意思。
  但当大浪来袭时,谁都没办法逃脱。
  一日,临安士子们正在文会上酒酣耳热之际,外面来的两个士子提起了一桩故事,也是他们在来临安的途中听商人们说的。
  临安是一座大城,世居临安的人自高自大,很少到外面去,也看不起外地的士子。
  别处小城的士子都想到临安来。能挤进临安皮家的文会,足够他们回家去吹嘘一番了。
  不过这些人来了文会也轮不到他们发言。
  现在见他们其中有人开口说话,其余临安人都不由得坐正身,嘻笑着催促他们快快道来,当成酒后的乐子来看,还有人叫下人取水来,泼水洗脸,好清醒清醒,“尝闻新事”。
  被众人聚焦的两个外地人不免有些紧张,清一清喉咙,捏着嗓子学临安腔道:“那商人是从南边过来的,说是凤凰台的安乐公主听说江北这里到处在抓丁,怒斥北人呢。”
  席上众人都嘻笑起来。
  风迎燕很快被人推了出来,众人问他“当真是安乐公主之言吗?”
  席上的人都听说过风迎燕与安乐公主的逸事,此时就拿他来取笑。
  风迎燕正色道:“必不是公主之言。”
  他的话当然比两个外人的话更可信。
  众人转头去取笑那两人,还要赶他们出去。
  两人更添惊惶,言之凿凿,誓都发出来了。
  当天的文会结束后,这桩趣事就流传出去了。
  第二天,皮万酒醒后问风迎燕会不会安乐公主真的说了这样的话。
  他现在就像惊弓之鸟。安乐公主固然是一个女流,但她在大梁皇帝变成傻子以后,仍固守凤凰台,已经在天下赢得了一些好名声,现在人们再提起安乐公主,早就不见嘲笑,反而赞她有大义了。
  她如果真的指着江北各家开骂,对江北各家来说不能算是好消息,更不应该置之不理。
  毕竟江北各家根本没有皇帝的圣旨就征兵,从为臣之道上来说,是江北各家理亏。
  皮万很害怕平洲之事重演。平洲毛家不就是被人这么给毁了吗?
  风迎燕道:“依我对公主的了解,大怒而斥是不会的,公主心软得很。”
  皮万从风迎燕口中听过许多安乐公主的故事,觉得以一个女人来说,安乐公主虽然已经算是禀性坚强,但也只是女人而已。
  这样的女人,对着江北各家开骂,确实不太可能。
  他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
  但他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那两个被赶出文会的人气愤不过,开始在临安城别家的文会上一再述说此事。渐渐的,其他城也有相似的传言流出。
  还没等各家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凤凰台的使者千里迢迢的来了,递上了安乐公主给各城的《祈民告》。
  皮万很快就在家中见到了这卷告示,细细读完后,他喃喃道:“这、这可怎么办!”
  安乐公主没有骂,她哭了。
  《祈民告》中,安乐公主泪落如雨,声泪俱下,哭得肝肠寸断。
  百姓这么惨,她感同身受,恨不能以身相代。
  世家这么强横,她束手无策,只能再三顿首百拜,求世家放百姓一条生路。
  如果世家肯放过百姓,她情愿以皇帝之位相托,以后这天下谁来当皇帝,世家说了算!她不管了!
  除了这卷安乐公主公告天下的告示之外,商人也带来了凤凰台那边流传的新曲新歌,一律都是哭惨的。
  哭百姓流离失舍,哭百姓舍儿别女,哭百姓夫妻分离。
  尤其以晋江两岸传唱最多。
  皮万这才知道,自从江北各家抓壮丁以来,逃走的百姓有不少都横渡晋江逃到了江南。
  因为百姓怕被抓,从江上跑一是快,二来江北各城都是以步兵、骑兵多,江上的水兵不多。晋江乃天险,除非要打仗,不然抓流民还用千斤船上江上抓吗?
  万万料不到的是,百姓没有千斤船,不少只靠一叶扁舟就敢横渡晋江。船翻到水里淹死的不少,可也有不少人真的成功上了岸,到了江南。
  皮万立刻去找父亲商量:一定要禁绝逃人!
  他的父亲安慰他:“纵使这些人逃到了江南也活不下去,他们没有土地,没有房舍,各城也会驱赶流民,早晚还是一个死。等百姓想明白了,他们也就不会逃了。”
  但逃人还是要抓的,不能再让百姓私逃了。
  临安开始向其他的城送信,大家一起联合起来抓捕逃人。以前还抓回来再行刑,现在抓到就直接杀,看还有谁敢逃!
  另外也在百姓之中宣扬,哪怕逃到了江南也没有好日子过,不会有城能收留他们的,他们逃过去也只能四处流浪。
  但皮万发现事情并不像他和父亲想像的那么好解决。
  逃人还是无法禁止,而且现在连已经被割面受刑的军奴也开始逃了。军奴逃起来可比百姓麻烦得多,也棘手得多。
  首先军奴一逃,通常是一整个营一起逃。军奴中哪怕有不想逃的,要逃走的人怕他们告密也会把人先杀掉再跑;
  其次军奴逃的话,抓回来也是死。所以他们为了逃走,为了活命,会更加剧烈的反抗。抓捕军奴比抓百姓要更难,损伤更多。
  最后,军奴溃逃乃军中大忌!不可宣扬出去!
  有军奴逃走的各城开始焦头烂额。
  临安皮氏也束手无策,皮万的文会都不开了。各家的人也没那个闲功夫了。
  皮万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一定要逃?连死都不怕了吗?
  直到他从商人口中听说,安乐公主仁慈的把从江北逃到江南的流民全都收容下来了。
  “这不可能!!”皮万的心失序的狂跳起来。他难掩震惊的站起来,逼问商人:“你敢保证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商人连连磕头求饶,但仍不改口:“句句实话!不敢蒙骗公子!公子可以使人去江南查看啊!江岸几百里的地方全都是流民的村落!一直到河谷都是!”
  皮万一阵头昏眼花,虚弱的坐下来。
  这怎么可能呢?
  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
  他满心惶惶然。
  突然,一个念头浮上来。
  ——这样不似凡人的安乐公主,才有天命在身吧?
  一时间,风迎燕口中的安乐公主的诸多逸事传闻纷纷浮上心头。
  莫非这就是帝裔与凡人的不同之处吗?
  天命仍在大梁皇帝一脉身上,才有安乐公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