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动即死
  凤凰台的人在不停的往外跑, 也有很多人想趁机进入凤凰台。
  鲁商聚集的城西的一座林姓宅子里, 原来的暖香, 现在的林昌就在这里假鲁国公卿之名, 收留了不少鲁商和想借鲁商通便之力逃往他处的人。
  林昌出身鲁国世家严氏。严氏阿附, 在莲花台只算得上是三等, 在龚家势败之后, 严家就稀里糊涂的被栽了个罪名,他因此净身入宫,父母姐妹无一幸存。
  最有趣的是连他都不知道致死家族的罪名是真是假。
  他不敢想起父母亲人, 偶尔回忆起来,那回忆也像烧红的烙铁那么烫人。
  在家族里,大概只有侍候他们的下人是真正无辜的吧?
  林昌从不怨恨, 也无从怨恨起。但他也不希望自己的人生只能做一个侍候人的奴儿。况且在公主眼中, 越有才华的人她才越看重。他不担心会因才高而被公主抛弃,那又何妨做得多一点呢?
  他怀揣大笔金银到此, 家仆愈百, 人多势众, 一来就买下一大片地, 推房起宅, 盖得高墙大院后,就在这里四处结交朋友。
  他平时十分豪爽, 爱交流,好玩乐, 与他交谈可以看得出来他也是从小苦读出来的, 虽然不免有些小地方出来的闭塞感,但出身应当不差。
  所以林昌这个外来人在这里过得还不错,三教九流都能结交更是替他添加了不少保护色。
  后来鲁商被徐公赶走时,鲁人也受到了排挤。林昌因为有钱,也因为结交了不少“朋友”,不但没人来排挤他,他还趁机庇护了一些人。
  也有不少人很同情鲁人和鲁商,给了他不少方便。等风声过去,林昌与公主城重新联系上之后,得了不少金银钱物的支援就立刻回报了回去。
  现在凤凰台下流言纷纷,不少人都说陛下已经死了,徐公他们进宫后就被“庆王”给抓了。这庆王原本不过是一个守宫门的将军,自持武力,有了吞天之心,便挟持徐公等人立他为皇帝,好夺这天下。徐公他们可能都已经遭了毒手,这庆王见此不好收场,只好退而求其次,假造圣旨,远封河谷为王。等庆王要逃出凤凰台的时候,他会将凤凰台付之一炬。到那时这城里的人可都要死了!
  这个流言有前因,有后果,有人物,相当完整了。
  就是有点太神奇了,所以虽然流传很广,信的人信,不信的人就嗤之以鼻。
  可当跑的人越来越多之后,剩下的人也开始心慌起来,都觉得不如先到外地躲躲,看看风向,没事的话,大不了三五年后再回来嘛。
  可凤凰台七百年都没遇过皇帝、诸公、重臣都不见踪影,据传已“遇害”的事,很多百姓世居在这里,平时就算是走亲戚也最多不超过五十里,突然让他们离开凤凰台,他们连路都找不着,怎么走得了呢?
  这时鲁商就成了救命的法宝了。
  大家之所以会想到鲁商,是因为鲁商在凤凰台的名声非常好。鲁商做生意从来都是童叟无欺,从不缺斤少两,他们有自己的计量工具,在这个鲁商手中买的东西到另一个鲁商那里,份量不会有丝毫差别。他们彼此之间还互相监督,曾听过有一户人家被鲁商所骗,买到了次货,数目还不对,有鲁商听说此事,特意上门拜访,不但把次货全数买走,还送了赔礼,然后问清了那个骗人鲁商的长相、年纪、穿戴等,过了半个月,竟把那个骗子抓到这家人面前。听说在鲁国商人是不敢骗人的,一旦出现了商人骗人的事,不等官府抓人,其他商人就联合起来动手惩治他了。
  从那以后,鲁商就成了最受欢迎的商人。
  想逃出凤凰台的人就找上鲁商,想请商队送他们离开。一开始不算多,鲁商看在老主顾的份上也都尽力帮忙。后来想借鲁商的商路逃走的人越来越多,林昌就从中牵线。
  也因此他在这凤凰台下的势力越来越大了。
  外面街上看不到一个行人小摊,高高的院墙里,林昌的面前却坐满了客人。
  林昌是公认的消息灵通之人,他的说法也是以前家乡的亲友照顾,还有他与鲁商交好,所以听到的事多了点。
  他现在就告诉在座的人一个“坏消息”。
  “河谷云氏似乎是打算迎回庆王了。”林昌这句话一说出来,屋里瞬间安静了,廊下的丝竹声慢悠悠的传进来,更显得这挤满一屋的人安静得不象话。
  林昌说完就是一叹,悲伤地望着大家:“我从家乡来到此地,想不到还是得不到安宁。如今只怕是又要另寻他处安身了。”
  一个年轻人,看着二十几岁,不顾身边父亲的眼色,忍不住直起身说:“你说的是真的?”
  有他开口,屋里其他的人才像是找到了舌头,纷纷问林昌这消息是从哪里来的?可靠吗?林昌说:“可靠。庆王长子不是就在河谷?之前他大败花将军后,花将军不知去向,他大胜回到河谷,之后就听说打算迎庆王与王后归国了。我听说为了迎回庆王,也是为了夸耀他的大胜,他准备了奇宝要送过来。”
  奇宝?
  什么奇宝?
  姜姬在公主城看着云重忍痛送来的“奇宝”叹气,对卫始说:“我以为他会把海树送过来。”
  在她借商人之手卖给云重的诸多宝物中,用大理石假造的珊瑚树,也就是海树是最像宝贝,看起来也最珍贵的。
  她就想当然的以为云重会把海树送给他爹。
  现在看起来这个儿子还是很有私心的嘛。
  卫始是亲眼看着海树被造出来的,就算是这样,他看到成品后还是觉得可惜。
  他道:“那样的奇珍,谁会舍得送人呢?”
  姜姬:……明明只是大理石。你不是亲眼看着我让人把它给磨成梅树树枝的样子又染色的吗?为什么还是会上当?
  但在这个世界,大理石就是玉。因为玉的概念非常广大,可以概括为只要是漂亮的石头,就是玉。大理石刚好符合这里的人的审美观,白色或淡黄色,灰色的细细的花纹,可以称一声高雅。
  但姜姬记得这东西就是个铺地板与流理台的货,实在没办法把它看成玉。而且莲花台和她自己的摘星宫的楹柱和台阶都有用大理石啊,这表示它的产量确实非常大,完全不用可惜。
  不过在凤凰台这里其实没有那么多大理石。她觉得鲁国哪里都不够好,可鲁国有山,两条山脉呢,所以鲁王王宫莲花台才能奢侈到用大理石当台阶用,像晋国王宫的台阶就是普通的石头,听说王宫还是木头的,大小还比不上她的摘星宫,如果只看王宫大小和用料,鲁国真称得上是大国。
  托商人的福——他们现在仍在源源不绝的从鲁国运东西出来。姜姬倒是从来没禁止他们往外运大理石的,他们发现原来这里的大理石不多!立刻把这种石头当成了奇货往外运。
  结果姜姬就得了这么多造-假之宝。
  大理石质软,实在很适合下手。
  云重忍痛送来的奇宝是一整块大理石,但姜姬当时想不出用它做什么了,干脆命人把它打磨光滑,做成一块半个墙壁大的屏风,取名“云河”。
  为了凑数,她还做了另一面黑色的,起名“星河”,凑了一对送过去。
  现在云河在她面前,星河估计也被云重留下了。
  比起别的宝物,这两件屏风真的非常敷衍了。她也只是让人把黑色的染得更黑一点,白色的磨得更白一点。
  但因为大,所以一眼看过去,还是很震撼的。
  姜姬:“你做一篇赋吧。”
  只好先吹捧一下了。
  卫始点头,这也是熟门熟路了,他说:“我记得当时我让阿陀替云河和星河写过小赋的,也放出去吧。”
  姜姬点头:“再写几篇,吹得厉害点。”
  赋这个东西,其实就是小作文,特别是吹捧的赋,基本就是看读的书够不够多。卫始读得书不少,阿陀就差一点,所以卫始一日可以写四篇,阿陀两天才磨出来一遍,再来看卫始的,顿时佩服:“爹,你写得真好。”
  卫始就笑着指点他,这一篇中这一段是从哪一本古卷中摘抄下来的,那一段又是从哪里摘抄下来的。所以他其实没写多少,所以才这么快啊。
  阿陀顿时不服气了:“怎么这样?”卫始:“官样文章,都是这样写的。难道还真情实感去夸这两样宝贝吗?再夸又能夸多少呢?”
  阿陀:“所以这里的人才都是这样做的吗?”
  他来这里以后就读了很多凤凰台的书卷,但他很快发现凤凰台和鲁国不同,他在鲁国时写文章,卫始都要求他发自内心,自己去体会去感悟。可到了凤凰台以后他才知道,在这里一百年前的名文、美文还是时兴的,越是重要的场合越是用旧文更显郑重,比如祭礼,或者写给长辈的家书,有时写给情人的情书都是以古文为贵,新文为贱,如果没有好才学,抄一篇以前出名的文章更好,勉强自己写出来,反倒可能会被人嘲笑。
  可阿陀平时作文仍是要靠自己,爹爹和公主都让他自己写,不许他多摘抄引用。
  如果这种办法更好,为什么他不能用呢?
  卫始放下笔,说:“文风不盛,这其实早就预示了大梁已经命在旦夕了。现在大梁所遭遇的一切,不管是皇帝的痴呆还是公卿的困境,还是庆贼的出现都不是偶然的。就比如你,每天我让你读书你不读,让你学习你不学,只会抄写以前你自己的文章,数学也只会算以前的数,那你觉得你最终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阿陀第一个想法是“我的文章又不好,抄以前的文有什么用呢?我学的题也不多,只会算那几道能管什么用?”
  “我现在就这样再也不读新书,写新文,不学新题?”
  阿陀的心沉沉的坠下去,半天才说:“……大概还不如大王吧。我会死。”大王有公主这个亲姐姐,所以哪怕他不学无术也可以安稳的当大王。
  可他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恍然明白过来。
  大梁已经这样太久了,最新的好文也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它有一百年都这样一动不动了,最终慢慢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