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石咏带着妻女, 坐船沿来路出珠江口, 又过上了几日终日面对茫茫大海的生活。
  这时候他开始觉得妻子的反应有点儿奇怪:如英有时会望着他欲言又止, 情绪也有些善变, 整日坐在舱里不愿出来, 甚至吃饭也不愿与石咏一道, 有事没事只是摆弄那本当初薛宝琴所赠的小册子, 又亲自执笔,将她在广州学来的几句洋文一一都记下来,说是怕日后忘了。
  石咏正闹不清状况的时候, 安安来告密了。
  “爹,娘不肯好好吃饭,尤其不肯吃鱼。安安以前不吃鱼爹都要说的, 可是爹这次不要说娘好不好!”
  石咏伸指刮一下安安的小鼻梁, 算是夸奖这个小鬼灵精,亏她还有点儿良心。
  于是石咏亲自去“监督”如英用饭。海船上的生活总是不如在陆上的时候方便, 可以食用的新鲜菜蔬也不多。石咏的妻女是船上最受优待的人, 但日常也只能吃一些蒸腌鱼、蒸腊肠之类的腌腊。结果石咏端着一盆清蒸咸鱼, 进了如英的舱房, 还未待开口, 如英已经掩着鼻, 哇的一声吐开了。
  石咏吓了一大跳,赶紧丢下饭菜,先过去照顾如英, 抚着她的后背半天, 见如英只吐了些清水,此前大约实在是没吃什么东西。
  见到这个情形,石咏再是个蠢爹,也晓得是怎么回事,连忙悄悄问媳妇。如英面上微红,点点头,石咏便又傻了。
  若干年前,如英怀上安安的时候,他就傻过这么一回。隔了数年,石咏重蹈覆辙,傻乎乎地求证:“我要当爹了?”
  如英用帕子捂着鼻子点点头。
  石咏腾地站起来,这回他可没径直冲出舱门,见人便说:我要当爹了——他是赶紧先将那碟咸鱼拿了出去,离如英远远的,千万别再让如英闻见。
  接着阖船的人都听说了喜讯,一起过来向石大人贺喜。石咏一面感谢众人道喜,一面挨个儿问:“我家娃在折腾媳妇呢!船上有什么不腥味道不重又开胃又下饭的可以吃的?”
  旁人见这个爹,半是欣喜,半是愁容,一味担心媳妇不舒服,吃不下饭,忍不住都生出同情。这里有不少人是跑海船的,有经验,当下七嘴八舌地给石咏出了一堆建议。
  如英一人在仓里,见石咏托着那碟咸鱼就出去了,久久也不见回来,忍不住心生好奇,命随身侍奉的丫鬟出去看看,小丫鬟出去看了一圈,笑着回来,说:“奶奶,大爷在亲自给您张罗饭食呢!”
  如英一想,登时露出笑靥,心里已经安了,待想到石咏能做出什么饭食来,如英更是好笑——这个家伙,以前就没怎么见过他下厨,这会儿又能张罗出什么?
  “奶奶,真是没想到,大爷头一个想到的,是先去给您做可以入口的饭食。”小丫鬟挺感慨的,石咏对待媳妇儿,全没那些花哨,只想着那些实心实意的。
  “他能张罗出什么来?”如英也有些过意不去,船上条件有限,如英不想给众人添那许多麻烦,只打算等下一次靠了岸补给的时候再说。岂料惊动石咏,竟亲自操持起来。
  石咏请教了众人,得了一桩经验,知道绝对新鲜的海鱼是不腥的。原本他们所乘的官船无法捕鱼,刚巧在海上他们遇上了几艘渔船,官船便放了小舰下去,将渔船捕到的新鲜海产买来。石咏见一条刚出水的鲳鱼活蹦乱跳,心想就是它了,二话不说,在旁人的指点下亲自处理了,在鱼身内外抹上去腥的酒,填上姜片,上锅清蒸。鱼一出锅,立即香飘四里,却没什么腥气。
  石咏又去行李里翻了一遍,找出了原本带在路上给安安当零嘴的茶干,和两坛子泡菜。石咏将那茶干剖成薄片,淋上一点点香油,再挑一点泡菜出来,当成是给如英佐粥的小菜。
  船上本就有现熬的白粥,石咏便一件一件都给如英送去,先是白粥,然后是茶干与泡菜,最后才是那碟蒸鱼。他一面送去,一面观察如英的反应,似乎一有不对劲随时打算端了就跑。如英实实被他这架势逗得忍俊不禁,掩着口轻笑,她心头一松,连早先那些不适都忘记了,石咏亲手张罗的这些,如英倒是多少吃进去了些,没再尽数吐出来。
  而余下的石咏也没捞着,安安在母亲的舱房里吃得大快朵颐,连连称赞自家老爹做得好吃:“要是咱们来时也是爹做饭,安安怎么可能会不喜欢吃鱼呢?”
  石咏无奈了:小祖宗,你那只是挑食好吗?
  从此石咏过上了甜蜜的“俯首甘为孺子牛”的日子,每日亲手给媳妇儿和闺女张罗吃食,被一船人叹为观止,实在是没想到年轻有为的石大人竟然是个女儿奴兼宠妻狂魔。
  自此,家人的伙食,便都是由石咏亲自动手操持的:他会亲自将海里捞上来的海菜用开水烫了又烫,调成酸辣口的小凉菜给如英开胃,却又不敢让她多吃;也会将海里捞上来的新鲜小鱼儿炸成香脆的小鱼条儿,外头撒上芝麻让那娘儿俩当零嘴。待到了泉州,这位更是在补给的码头买了活鸡活鸭带上船,在舱房里养着,变着法儿给如英调剂饮食。
  大约也是因为在这官船上,如英整日高卧,无事可挂心,再加上饮食甚是妥当,她虽然吃了会吐,但是吐了也照样努力吃。如此以往,等船进吴淞口的时候,如英只是晨起会有些不适,其余时候已经完全与好人一样。
  不日到了苏州。石咏见如英静极思动,干脆带她和安安一起上岸走走,见见当年他曾经见过的风景名胜。同时他也派人去打听林如海的下落,想趁此机会去拜会这一位,也让如英见见故人。
  岂料打听了一圈,姑苏一带,无人晓得林如海的去向,这一位就像是神隐了一般。
  石咏知道林如海毕竟是康熙朝的旧臣,新帝登基自然会在江淮重地安插自己的心腹,林如海早早称病乞休不失为明智之举。但是像他这样有先见之明能急流勇退的,世间并不多。
  石咏寻林不遇,到底无法,只能悻悻而归,在心里默默期盼日后有缘再会。
  他携了妻女,缓缓回京。石咏在苏州时就已命人送了家信回去,石大娘足不出户,便听说了她儿子儿媳孙女三个人出门,回来时多了一口人。石大娘抱着大孙子沛哥儿合不拢嘴。与石家走动得较近的几家亲眷都有所表示,而如英的旧日丫鬟望晴听说了好消息,赶紧催着在同仁堂做大夫的丈夫靳勤,一起陪着石大娘去通州码头去接人去。
  那边石咏夫妇抵京,与亲朋故旧相见,自是一番欢喜。然而朝中也有人盯着石咏。都晓得石咏是新皇登基之后火速提拔的年轻要员,此前从未在六部当过差的,竟也能得个“南书房行走”的打眼职务。因此石咏回京之后,有不少人专盯着他,看他这次南下,差事办得如何,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回京之后又给哪些人孝敬——
  因此石咏回京之后,往哪几家走动,又往各处送什么礼,竟成了一件惹人瞩目的要事。
  岂料石咏给往来各处赠送的,全部都是广东的土产。他给十三阿哥的礼最重,全都是南方特产的药酒药油,专治风湿腿疼的;带给其余亲朋好友的是广州的各种药材和土特产,各种煲汤的药材与食材、腊肠腊肉火腿、瑶柱干贝干鲍之类,全是旁人没想到的。虽说价值并不高,但俗语说千里送鸿毛,礼轻人意重,石咏送的都是一向相熟的人家,也都体谅石咏这一趟长差跑得不容易,都高高兴兴地笑纳了。
  在众多礼品之中,唯有往唐英那里送的礼不同。石咏也未避嫌,将他带给唐英的礼品大包小包地往唐英府里一送,第二天就有御史弹劾,说是石咏重金贿赂昔日同僚,必有所图。消息一传出,旁人便多少为石咏感到可惜,但是人们也同样不明白,石咏贿赂谁不好,贿赂唐英干啥?
  当下雍正便命石咏上折子自辩,石咏便列了一张清单,将他送到唐英府上的东西一件一件列出来。只见石咏送给唐英的,大多为广州出产的手工艺品,其中包括骨雕、牙雕、玉雕、木雕、广彩和广绣,每个大类的成品精品各一到两件,每样东西后面还附有当地采购的价格。
  朝中等着看石咏笑话的人更加绝倒,嘲笑石咏“与御史台还真是配合得紧”,竟然还帮着把贿赂唐英的总金额一起算出来。
  然而待石咏将事情解释清楚,跳出来指责石咏的人便都哑了:原来石咏原本就是受唐英所托,南下勘察广州手工艺匠人的技艺风格和水平,以便京里造办处的匠人取长补短;将来宫中造办处也可能会考虑聘用一批来自广州的匠人;而京中制作各种手工艺品销往蒙古的匠人,也可以部分参考来自广州的时髦样式。这样的南北交流,有百利而无一害。
  至于采购这些产品的钱,都是唐英自掏的腰包。石咏回京交接了东西之后,唐英就按照价码把所有的钱都付给了石咏,两人还有交接时的收条为证。
  这下子旁人都无话可说,雍正却得意了。
  这位新君眼下已经采纳了新任山西巡抚诺敏的建议,打算在全国范围内施行耗羡归公和养廉银子的措施,以此增加中央财政收入,并限制地方官对百姓的横征暴敛。因此雍正对一个“廉”字极其敏感。石咏作为他亲自点了头提拔启用的年轻人,若是这次他南下广州,在地方上大刮一通地皮,雍正的脸自然没处搁;可是石咏偏生没有伸手往地方上要一分钱,据说吃喝住宿也都是借的岳父穆尔泰的客院,千里迢迢回京之后往来赠礼,也一样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没有半分可挑剔的地方。
  除此以外,石咏对十三阿哥的一份孝心,雍正也都看在眼里,登时觉得当初提这年轻人起来,当真是不亏。
  石咏南下的几桩差事,也都办得很漂亮:洋人那些所谓的“领事保护”原则被石咏驳了回去,反而给加了一条“在华必须遵守当地法律”的原则;对于移交死囚这一点,石咏虽然没有争取到百分之百完全自主,但是争取到了对等权益,同时也使中华一方在谈判之中站在极有利的地位。这可以算是功劳不小。果郡王十七阿哥在京中便顺势推了一把,进一步,已经与各国公使一道,迅速将这原则敲定。以后这些洋人海商在中国,以及中华商人出海,便都有基本原则可以遵循了。
  此外对与海禁和远洋贸易,石咏也呈上了内容详实,有理有据的折子,交出了漂亮的答卷。雍正便命将他的折子公开发下去,命百官各抒己见,一道辩论。这日在南书房便是如此,石咏被当成靶子,由各文官就大开海禁的一系列事宜向他发问,石咏作答。
  众人问得热烈,石咏这些天一直在南边,已经将海禁的种种利弊全部权衡过一遍,眼下胸有成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张口便答,旁人几乎问他不倒。
  南书房里正讨论得热烈,忽见兵部尚书白潢匆匆忙忙进来,纳头便向雍正拜倒:“启禀皇上,臣有急事求见!”
  雍正见到白潢走得急,这样的天气里,额头竟然也沁出一层薄薄的汗水,心知当是大事,立即道:“众卿且暂退吧!”
  话一出口,雍正立即补了一句:“怡亲王留下!”
  于是十三阿哥留在南书房,其余人一起告退。石咏推出南书房的时候,跟前恰好是八阿哥允禩,石咏瞥了一眼,发现允禩若有所思,待见到石咏的眼光扫过来,允禩面上神情登时放缓,冲石咏微微一笑,扭头便出去了。
  石咏的本职就是南书房“行走”,眼下雍正与白潢和十三阿哥一道在南书房里议事,石咏一时也离开不得,只得立在外头,顺着今日的事想了一想。已进十月的天气,他却微微觉得有点儿烦闷——
  兵部尚书,急事求见,又是这个节骨眼儿上,这莫不是,西北又要出乱子吧!
  *
  石咏猜得不错,此时此刻,雍正正立在南书房里,背着手,手中捏着一份代十四阿哥驻扎西北的国公延信发来的紧急军报,来来回回地在十三阿哥与白潢两人面前反复踱步。
  “罗卜藏丹津,好个罗卜藏丹津。”
  雍正愤怒之际,朝起手上的军报,狠狠地砸在面前的桌面上:“这次竟然不是策妄阿拉布坦,竟然是罗卜藏丹津!”
  原来,西北送来的紧急军情,不是早先被大将军王十四阿哥痛打打老实了的策妄阿拉布坦又生了异心,而是已经在青海定居了百年之久的青海厄鲁特蒙古,竟然作乱了。
  听说这个消息,十三阿哥也震惊不已,随即反应过来:“罗卜藏丹津?那他想必是因为没有准许他恢复祖上部族的王庭而心怀怨恨,又因政敌察罕丹津获封黄河南亲王而心生嫉妒,才会因此反叛作乱。青海蒙古各部,未必便愿与他一条心作乱。”
  雍正双眉一挺,目光炯炯,盯着十三阿哥,道:“是这个理,老十三,如何?你若愿意,朕就把所有的大军交到你手上,咱们狠狠地给罗卜藏丹津迎头一击,好好给他一个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