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疾
  甄夫人来得极快, 奉恩伯家住在两条街外, 卫善见客的衣裳还没换完, 甄夫人的轿子就已经到了王府门边, 沉香赶紧把她请到花厅里。
  卫善也不及梳头了, 多簪上两只红宝金凤钗, 抱着手炉子出来, 甄家原来便是小康之家,甄夫人身边也有丫头婆子侍候着,女儿进了宫更是得了尊荣, 一时呼奴使婢。
  太子在时不显,太子没了还得了个爵位,从此跻身进了京城头等的圈子, 虽是乍然得了官位的, 一时总有些鸡立鹤群,日子久了倒也安然, 本来这些伯爵侯爷们往上数一代就已经是泥腿子出身的了。
  甄夫人到底京城出身, 宫变战乱的时候一家子还护得牢牢的, 进宫那么多回, 这会儿已经不怵了, 看卫善来了,立起来点头打个招呼, 两人在东宫也只打过照面,似这样同坐花厅喝茶还是从没有过的。
  卫善笑一声:“不知道奉恩伯夫人爱吃什么茶, 这会儿天色不早了, 免得走了困意,不好上浓茶,沏得淡些。”
  甄夫人同太子妃生得很是想似,都是一张圆团团脸,嬷嬷们说这是宜男相,若不是因为这个,正元帝也不会最后圈定了甄氏当太子妃。
  她这会儿哪里还管喝的是什么茶:“都好都好,我们贞贞……我们娘娘从来都夸晋王妃是个宽和有量的人,若不然我也不会贸然过来了。”
  卫善听了便笑,不绕圈子最后,她手头一堆事,也没人帮手,腰上又酸肚子又疼,干脆直话直说:“奉恩伯夫人这样的雪天还跑一趟,是为了甚事?”
  甄夫人不意她这么爽快,心里倒松一口气,听女儿报怨宫里人说话绕上十七八个弯子,以为是在说东,其实是在说西,吃了许多亏,没料到晋王妃这么爽快,开口道:“我听说皇后娘娘要开粥棚施功德,各宫妃嫔都有捐粮,我们家也想添些心意。”
  这是来问捐多少合适了,卫善也不瞒她,甄家家底不厚,是靠着正元帝的赏赐才立起门户来的,也不知道买了田庄没有,太子妃的陪嫁庄子约莫有个七八百亩良田,这七八百亩也是归了她娘家来管的,今岁收成大体收成不错,可要一气拿出这许多来,还是有些吃力的。
  “母亲捐了一百石,余下的各宫妃嫔也没有越过去的,各王府都是八十石。”这数一报出来,甄夫人顿一顿,卫善也知道这些米粮对甄家来说有些吃力,可药材更贵,捐银子倒不如捐米粮。
  太子妃不比民间寡妇失业,正元帝和卫敬容又都对她多有体恤,就算出了也还要帮补她,只这话不好立时就跟奉恩伯夫人提起,她久久打算不定,卫善撑一撑后腰,沉香出去了又进来:“辅国公使了人来,正在外头等着。”
  奉恩伯夫人赶紧告辞,走的时候面上还有难色,卫善送了两步:“不急在这一时,这粥棚怕要开到年关的。”这雪还在下,除了京城之外,各地的灾报再有个五六日也该报上来了,粥棚一时撤不了,倒不急着叫人缴粮。
  甄夫人满面感激之色,又觉得晋王妃不似女儿说的那样难相处,她一走,卫善便点点沉香,沉香吐了舌头,难得俏皮:“我看公主累了,往榻上靠一靠罢。”
  王爷可是千叮万嘱不许公主累着,冬寒地冻的,若是这回累着了,下回更遭罪,落琼取了厨下刚炖好的燕窝来,卫善小口小口吃着,一碗燕窝吃完了,脑子里也有了主意。
  除去开粥棚舍粥,还能往济民所里派医药,给抚孤院送棉服,把这些事一条条列下来,从城北最贫苦的地方开始着手。
  不一刻肖管事身边跟的小厮便回来禀报,说已经在城北的光化门前开起了粥棚,自姓郑的木材商人手里要下了粥棚,补贴了一笔银子,那姓郑的木材商人怎么也不敢要,又听说是皇后娘娘降恩,更不敢伸手,还要跟着捐上二十石的米。
  卫善又叫来了怀安,秦昭身边有管事,怀安跟着卫管家又跑了这许多地方,头回担差,便把济民所的事交给他:“城里一共几间济民所抚孤院,可曾受了灾,你和怀义两个带上人跑一回,把实数报给我。”
  夜里秦昭回来的时候,这件事已经办得有了规模,城西城北的粥棚都开了起来,永安坊长乐坊的倒还未开,正在斟酌,卫善披了件掐牙小袄,盘腿坐在罗汉床上,腰后垫了两个大引枕,一把头发结成大辫垂在襟前,屋里点了七八盏灯,照得如同白昼。
  秦昭一推门,就见卫善咬着玉管笔,捏着纸皱眉头,连他进来了,都没听见,秦昭一时好笑,咳嗽一声清清喉咙,卫善这才抬头,笑起来:“二哥回来了?”
  说着就要趿着鞋子下床,秦昭骑马回来,满身寒意,赶紧摆手:“我去沐浴。”泡热水把身上泡得暖和些,这才回来抱。
  拎起那张单子一看,一笔字倒是规矩,可横里插一条,竖里插一句,都是她临时想到了加进去的,那字儿小猫尾巴似的越来越细,秦昭才要伸手拿笔,想替她添上两条,又收了手,点头道:“善儿写得不错。”
  卫善斜睨他一眼,很有些不信,秦昭伸了手指头点一点:“当真不错,连六疾馆都想到了。”
  鳏寡孤独废疾,此六种称为六疾,济民所和抚孤院都是从六疾中脱胎而来,卫善想了个化零为整的办法,与其一间一间的去跑,倒不如把这几样都放在一处,想了半日,从《礼记》里挑了这个名字出来。
  事有轻重缓急,这些个是排在后头要办,先把粥棚支起来,卫善在六疾馆上画了一朵花,容后再办,各家的米粮冬衣明日就派发下去,再往后就等着官员上赞表了。
  卫善趴在床上,肚疼腰疼,人也乏力,秦昭替她揉着腰,还夸她做得好,是京城百姓有福气,这才有皇后公主替他们操心。
  卫善闷闷笑出声来,心里总不安稳:“济民所例来是赵家在管的,闹了多少闲事出来,也不知道这回能不能顺。”
  兵丁的冬衣都敢伸手,济民所那个捐赠的米粮更不必提,秦昭拍拍她:“怕甚么,这可是陛下点了头的,谁敢在这时候起头闹事,贪图这一点小利。”
  两人挨在一处,秦昭怀里搂着她,拿手指头刮着卫善的背,撸猫儿似的顺着光滑的背脊,从蝴蝶骨滑到腰窝,一只手轻按她的腰:“还酸不酸了?”
  卫善早就累了,这会儿精神一松,被他按得舒服,晕乎乎想要睡过去,身子往他身上靠,秦昭一只胳膊撑着,看她闭着眼睛,面上神色又安谧又恬淡,仿佛睡着了,还带点笑意似的,轻笑一声,点点鼻尖。
  想起午间六部值房外头,袁含之的那份怒气来,秦昭初时惊讶,跟着立时就明白这是把卫善当作别的女子了,那么这份怒气到底是袁含之觉得他有辱斯文,还是夹着旁的意思。
  袁家子弟读书都极刻苦,父亲盛名在外,两个儿子更不放松,连袁妙之也是一个毛病,离得远了看不清人,非得近些才能瞧得分明,故而得了一个清高的名声,哪里是清高,只是不凑近了根本认不出人来罢了。
  秦昭低头看看她,看她反手拉起被子盖到下巴,只露出鼻子眼睛来,越是想越是笑,她竟还当自己会嫁不出去,心里又有些庆幸,得亏着早早把人给定下了,签了字画上押,再逃不出去。
  这么一想,心神畅快,这些日子受的那些闲气,也都抛却了,吹了灯把人搂住了,屋瓦上还要“噼噼啪啪”下雪籽,屋子里暖烘烘的,怀里抱了这么一大块软香玉,睡得一夜香甜。
  第二日卫善进宫,把两边开起粥棚的事告诉了卫敬容,难得在午间碰上太子妃,她每日都抱着承吉早起请安,午间折返哄承吉午睡,留到这会儿,怕是甄夫人送信进宫了,专等着卫善的。
  卫善不说破,太子妃果然开口:“我听说母亲行善,也想做一份功德,这冰珠落个不住,听说砸坏了许多屋子,别的不能帮补,也跟着捐些米粮,。”
  八十石米粮加上去,卫善把那功德录的小册子拿出来,卫敬容看了还有些吃惊:“都已经积得这么多了。”
  “看着是多,才够支撑到年前的,这雪可还在下呢,后头还有医药也一并跟上,姑姑看看,还有什么要添的。”卫善把昨儿写的几条列给卫敬容看,两人正商量,太子妃就坐在一边听着,越是听越是入神,原来施个粥,还有这许多门道。
  心里也不由得不赞叹,就跟当时姜碧微理了东宫事之后,她急得嘴上冒泡,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事都办得漂亮一样。
  看见卫善神采奕奕,谈笑晏晏的模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没等她说话,杨宝盈来了,进门先是行礼,跟着便不住拿眼去看卫善,吞吞吐吐好几回,这才道:“我们王爷昨儿回来说我,说我见天的闲着,也不知道来替母亲嫂嫂搭把手。”
  事儿还没成,分功的人却来了,这一对夫妻行事真是如出一辙。
  卫善垂下眉头,她是想好好办这桩事的,真的施惠于民,杨宝盈一来,杨家人必要插手,分薄些功劳没什么,可要搅得乌烟瘴气,事儿也就办不好了。
  卫敬容笑一笑:“你哪儿就闲着了,王府修整你不得盯着,何况我还有事要交待给你和你嫂嫂,冬至大祭,你和你大嫂两个人一同管着。”
  杨宝盈立时松一口气,有了冬至大祭这个由头,秦昱必然高兴,可不比在外头施施粥得来的薄名要强得多了,露出笑意来:“那就遵从母亲的吩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