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
  东宫宴办得风生水起, 请袁相胡相是谢师, 请东宫学士是同乐, 两回宴会一办, 正元帝便在卫敬容跟前称赞秦显:“显儿耿直, 我还当他想不到这些弯绕, 与属臣幕僚之间关系疏远, 还想提点他两句,不意他自己就先想到了,果然是人大了。”越是想越是笑, 嘿嘿两声:“心眼子也多了起来。”
  东宫除了给袁礼贤的书法和胡成玉的棋谱之外,东宫学士还多得一个月的俸禄,酒肉点心这些年货更是不少, 还未进腊月, 东宫送上的奏疏便比往年更多也更细化,正元帝先没把这些人当一回事, 看过几回奏疏也不得不点头, 儿子招揽得这些人, 倒真有几个是当真能干的。
  袁礼贤和胡成玉毕竟是老人了, 在朝中根深日久, 时有相争。二人相争且还罢了,门生故交盘根错结, 办起事来难免相互打压,此时正元帝还在帝位, 尚且能把这二人压住, 可百年之后传位给儿子,唯恐这两把刀不听使起来,心中一直存有给儿子培植势力的想法,秦显此时招揽东宫学士,很得正元帝的意。
  这些心思不能宣之于口,这半年里也说过许多回,让秦显不要光听这两个宰相的话,师傅是师傅,教他读经读史,旁的事也不必言听计从。
  还当儿子总有两三年才能开窍,不意他这么快就已经拉起班底,正元帝看这十来个学士就似看着小儿胡闹,可胡闹也胡闹得颇有章法,一时老怀安慰,再有两年倒也不必担心他会被袁礼贤压制。
  他自也知道这是秦昭的提议,秦显也没瞒着他,正元帝心中自有一刻猜测秦昭的用意,可这事对显儿有益,便是秦昭在这十几个学士里安插一两个自己人,至多也是为了往后去了封地也能荣享圣恩。
  只要他把自己当作臣子,正元帝就乐见其成,知道秦显把秦昭请作东宫首宾,还趁势发下一轮赏赐,赏了秦昭一件自己用过的黑貂绒斗蓬。
  当天宴饮就赏了下去,秦昭酒后就披着这件斗蓬回了王府,这场宴会办的热闹,倒比原来不同,学士们先是饮酒,跟着唱合作诗,拿牙箸敲杯,秦昭喝多几杯有了醉意,秦显原想留他住下,秦昭抚着黑貂绒斗蓬,拉着秦显的手说:“陛下的意思,大哥该明白了。”
  到底还是回到王府中,卫善亲手给他煎了醒酒汤,一口口喂他喝下去,她还从未见过秦昭这个模样,玉面染着红晕,剑眉上的锐意都似被这酒意给熏淡了,只有眼睛依旧亮着,伸出胳膊把她揽过来趴在胸膛上,大掌捧住她的脸,在她额间印上一吻。
  就此和正元帝心照不宣,这一件貂绒斗蓬是正元帝常披在身的,既有嘉许之情,又有勉励之意,挂在大衣架上,第二日上朝就穿着去。
  卫敬倒不好说宴请谢师都是姜碧微的主意,听见正元帝这样夸奖,也只笑一声:“成了家自然是要立业的,还得你多扶着他,往后多给咱们添孙。”
  说到添孙,正元帝反蹙了眉头,东宫姬妾这许多,就只有云良媛一个有孕,显儿虽婚前糊涂些,婚后倒没起那糊涂心思,想一想便道:“赏姜家女些锦缎金银。”
  正元帝虽不提,心里倒很满意,知子莫若父,显儿这么个犟牛脾气,从小到大也没吃过什么亏,若不是姜家女识实务肯规劝,挑唆上两句,他那有这么容易就顺了毛。
  卫敬容才还派结香去看过甄氏,她病在床上,东宫里倒别有一派喜庆意味,今岁与往年不同,因着宴请,收拾得各外热闹,显儿往丹凤宫中来请安脸上笑意也多起来,听见要赏依旧皱眉,如今已然如此,等再过上一二年显儿继位的时候只怕又有一场乱象。
  可正元帝说赏,她也只得应着,却以赏赐东宫为名,先赏给太子妃一对儿珊瑚盆景,跟着才赐给姜良娣些彩缎首饰。
  年里各府办宴,袁礼贤不曾回请东宫,胡成玉却请了太子过府宴饮,晋王府也办了一回宴,送了帖子去东宫,说是家宴,并不请外臣。
  宴就设在花厅内,摆了几盆山茶,烫了几壶秦显爱喝的酒,太子妃病着,还当只有秦显来,秦昭出门去迎,车才刚到门边,秦显下了马车不同他说话,反而转身掀帘。
  从车帘子里又出来一个人,裹了一身白狐裘,露出一张芙蓉面,口角含笑把手递给秦显,腕子上一对儿红珊瑚镯子衬得指如白玉。
  秦昭倒不讶异,他是看着秦显醉过几回的,喝了闷酒就在麟德殿内辗转,还得替他把宫人太监的口管严了,劝他名分已定,只得就这么算了。
  东宫饮宴,已经处处是她影子,此时又跟着出宫来,秦显看她处处忍让,秦昭却觉得这是蛰伏,还当她怎么也得忍到太子即位,不意她挑了这个时机办了这么一桩事。
  管事一见车中还有女眷,已经着人报给卫善,卫善一听就知是碧微来了,却也不曾想到她竟肯顺着秦显的意思出宫来。
  赶紧让沉香添上一把玫瑰椅,顺口便报了几样菜色出来,两人已经多时不曾一处用饭,可她的喜好却记得又深又牢,让典膳先添上凉菜,再烫些合欢花酒来。
  秦昭引着两人进内院,碧微落后半步,秦显一把挽了她的手:“这儿不是别处,你不必再想着要避讳这个顾忌那个的。”
  碧微抿嘴浅浅一笑,秦显看她露出笑意越发开怀:“二弟这个院子倒有几处很是风雅,你必然喜欢,等到春日我再带你来,”伸手点点秦昭:“看看他花了大力气挪过来的百年紫藤。”
  他兴致高昂,还未吃酒就面色发红,走上几步总要看她一眼,进了花厅便对卫善秦昭道:“我们还要去逛街市,就不饮酒了。”
  秦显擅饮且喜饮,他一个人能把东宫十几个学士都给喝趴下,那一天这些人都是被东宫的车马给送回去的,这会儿儿突然不喝酒了,卫善微微惊诧,就见二人目光相交,光只看两人脸上的笑意,心里也要叹息。
  离年关没有几日,北狄再起战事,大贺氏自来纷争不断,经过去岁一战,大业打击了乌罗部族,原来一向势弱的呼吉部反而趁势壮大,为了汗王之争再度兴兵。
  说到底还是部族之间王位的承继,大贺氏从建部之初一向是兄终弟及,上一任的汗王去世之前,确也留下话来,感念兄长情义,让自己的儿子不许与堂兄争位,要把汗王一位交给兄长的长子。
  这原是部族传承,可眼前权力唾手可得,老汗王的儿子手下兵强马壮,兄弟几个虽各有心思,也分成两派,先杀堂兄部族,抢了牛马女人,再攻盐湖城。
  也是如此才有高丽被攻,向大业求援的事,老汗王的长子乌合托经过此事燔柴祭祀天地,就算是接过了汗王之位,而他的堂兄遏罗摩领着一帮父亲旧臣的部族与乌合托争夺汗位。
  此事大夏也从来不管,待他们争出了高下,这才与他们汗王相交,两边相互通商,一边要马一边要盐,虽有小乱但无大害。
  上回的乱子也并不与大贺氏相干,而是最先被残食的部落为求生机才去了高丽,此时两边各壮势力,吞下七八个小部广告,眼见草原就要一统,是贺明达写了奏疏送上来,若让草原诸部结成一统,便不再是小部族中派上百来人扰乱边境抢些牛羊回去过冬这样简单。
  贺明达这些年来都想立下战功好回到朝中,信报一年比一年更危言耸听,只要立功荣升,他的信报正元帝未十分当真,就算合成一部也不过几万人的兵马,何况两边各有二三万人,打起来胜负未可知,此时插手,未有先例。
  可秦显却觉得这仗必要打,两人论起来,秦昭便道:“不如派出使臣,拉拢一方,待承袭汗位之后,每隔三年派使臣进京,对父亲行礼。”
  大夏朝前百八十年也是如此,压得草原诸部动弹不得,若不是大夏后来自顾不暇,部族四散分裂,大贺氏这一支也不会趁势崛起。
  两人在花厅里甜酒用菜,卫善便把碧微请了隔扇里去,铺了锦毯,摆上细果:“我们许久没有这么说过话了。”想问她会不会因为跟着太子赴宴回去受到苛责,可看她捧了茶托,手指轻掀茶盖撇一撇浮沫,面上笑意安然,就把这话咽了回去。
  碧微一进门就看见桌上摆了两三样她喜欢的小菜,心底一时感慨,看卫善的目光也知道她要问什么:“我原来总想息事宁人,殿下这样爱重我,能为他忍便忍得些。”
  卫善捏了个窝丝糖,把火晶柿饼推到她面前,目光落在碧微那一对珊瑚手镯上,碧微抬起手来给她看:“譬如这对镯子,自他送给我,我从没有戴过,怕人冷眼,怕人闲话,可我今儿戴了,他有多高兴。”
  一双柔荑叠在桌上,面上倦意尽去,把着小壶替卫善倒茶,笑盈盈的告诉她:“等会我们要去灯市,我原来从没逛过。”面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我带碧成一起去。”
  卫善无话可说,她原来顾忌的,现在不顾忌了,东宫里谁也对她没有办法,卫善低了头:“姐姐从来苦闷,我却不能相帮,若得开怀,也是好事。”
  碧微笑意更深:“为我高兴,已经足够了。”
  秦显碧微只坐得一刻,就收拾了许多细果点心要走,临行前碧微才道:“火晶柿子饼是碧成最爱吃的,难为你记着。”
  卫善一怔,她一直以为这是碧微爱吃的,上辈子两人南窗对坐,吃的多是这个,原来竟不是她的爱物,碧成十三岁时被送到高丽,姐弟二人再未相见,她心里一定是长久记挂着弟弟。
  卫善握住秦昭的手,看着黄绸马车驶出巷口去,秦昭侧头看她:“我也想请王妃去赏灯,不知王妃意下如何?”
  一句话就把卫善逗得“扑噗”一声笑出来,收了笑意,装模作样的点一点头,手指头在他掌心上轻挠一下:“王妃准了。”
  年关一过,秦昭去了清江,秦显去了边塞,乌合托大败堂兄遏罗摩,大贺部族兴兵而来,打到关前攻下胡城,要大业拿钱去赎。
  正元帝先派贺明达率部前往,跟着又点了秦显为将,走的时候依旧在城门上送他,看着儿子披甲的模样满面堆笑,再有两年也就磨砺出来了,谁知二月初送来信报,太子失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