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胎
  卫敬容打了主意从此不再劝谏正元帝, 正元帝服食丹药的事也不知善儿可否知晓, 她看了卫善一眼, 见她还是懵懂, 这事连自己都被瞒得风雨透, 可瞒得过别人, 再瞒不过王忠, 王忠贴身侍候,必是有中有数的,既王忠知道了, 那么昭儿是不是也知道了?
  这样的脏事,昭儿是不会告诉善儿的,可他既知道了, 却一直不曾道破, 是去业州与小弟深谈之后才打的主意,还是他一直存着这个心。
  秦显是必然不知的, 兄弟两个这桩事不曾通过声气, 若不然, 以显儿之孝, 他若是从昭儿听说了, 必要谏言父亲停用药物,保重身体。
  昭儿把这事瞒下, 可还有旁的主意?
  卫敬容看着侄女乌晶晶的眼睛,摸摸她的额前绒绒细发, 以昭儿待善儿之诚, 不论他是不是存了旁的心思,只要他能对善儿永始如初,也就没有什么好指谪。
  正元帝自己在两个儿子当中分了轻重,昭儿也在大哥和养父之间分了轻重,秦显这一边,还得再加上卫家一门,他心中所选,倒是此时卫敬容希望他选的。
  当初征云州和打蜀地一同发兵,以显儿之勇,想去的是云州,想为大业寻回传回玉玺,这样的功劳放在眼前,正元帝思前想后,依旧点了秦昭入云州。
  只因云州树高林密障气丛生,行军打仗更比别处艰难,而蜀地早已经是民心所向,赵临多行不义,守城兵丁开门迎将,取蜀地便是探囊取物。
  想到旧事,不由叹息,人各有私,便是她自己也更偏向秦显些,到底是还不会走就已经养在身边的孩儿,眼看着他说话走路,会叫第一声娘,会分半个果子送到她嘴里。
  卫善盯着卫敬容的脸,她嘴角边的笑意都未改过一分,可说出来的话和原来再不相同,一时不敢相信姑姑话里的意思,她这是说正元帝身子不比从前,让她和二哥想办法避到封地去,等到太子登基,她和二哥才能再从封地回来?
  上辈子还没等到正元帝传位给秦显,秦显就落马死了,正元帝传位给秦昱,是先扫平了袁礼贤的势力,还没来得及动杨家,他的身子就已经撑不住了。
  连杨家也是他要替秦昱清掉的障碍之一,那么他要传位给秦显,若是觉得秦显不能够彻底压制住秦昭,也一样会打击秦昭了?
  卫敬容原不想她这么早就知道这些,可她既已经嫁了昭儿,往后两人还得生儿育女,这些事便不能不知,就连她都是才刚明白不久,伸手摸摸她的面颊,嫁人日子还短,脸上还带着孩子气,越是看越是不忍心:“姑姑也不想你知道得太早,可也不能昭儿一人支撑,往后,你与东宫还要多走动。”
  卫敬容说着叹息一声:“我也知道你们姑嫂两个性子不同,虽则不同也要和睦,余下几位,也不能轻忽。”
  卫善迎着姑姑的目光,咬唇点一点头,卫敬容跟着便吩咐宫人传下旨意,把宓美人从离宫接回来:“她们也该为太后哭灵,尽最后一点孝心。”
  卫善心知这事与宓美人有关,姑姑不说,只能往别处问,心里盼着能见到秦昭,只这一刻不见,心里就翻腾着想他,他在身边总能讨个主意。
  待到天色将明时,太子妃整了衣冠出来,三人一同往含元殿去哭灵,行到宫道上碰见了徐淑妃与乔昭仪几位,东宫的姬妾也早就素服等着。
  东宫有七八位良娣良媛承徽昭训,晋王府只有卫善一位王妃,干脆就陪在皇后身边,礼官一见唱名的时候便把卫善加了进去,她身上原就有公主封号,连封号也一并报出来,再三拜过赵太后。
  含元殿中一片哀哭声,卫善跪在太子妃身边,既是姑嫂又是妯娌,两种情谊论起来都有些半真半假的尴尬,守了一夜,又穿着重孝,跪在灵前,彼此看过一眼,倒有一刻的心意相通。
  卫善实是哭不出来的,上辈子若不是赵太后添那一把柴,姑姑也不至于被软禁丹凤宫,老太太两辈子不算是寿终也算好死,低头抖落出袖中的香包,包在帕子里擦拭眼睛,眼泪还未落下,就看见太子妃也是一样取了香包。
  她对赵太后更无情谊,赵太后回回见着她,要么是念姜碧微,要么是念云良媛,正经的孙媳妇倒被老太太晾在一边。
  云良媛自怀了胎,太子妃便常带着她往宜春殿走动,赵太后给她的东西加起来,比给太子妃的都多,一心巴望着云良媛能生个大胖小子。
  卫敬容是知道这老太太不明事理的,对太子妃明里暗里都说几回,劝她不必放在心上,说到底不过是个有孕的妾,秦显正值大好年华,等他回来,东宫也不会只有一个云良媛有身子,不必这样看重她。
  待见太子妃一味大度,看着倒不能苛责,还赞她贤良,可要说她跟赵太后能有多少情份,不说全然没有,让她对着棺木哭,还真有些哭不出来。也是一抬手,抖出袖子里的香包,按在眼睛上,一股辛酸之气直冲口鼻,泪水立时滚落在衣襟上。
  两人目光一碰,倒从彼此眼中看到些笑意,身后妃嫔个个呜咽,有几个真哭还真挑不出来,礼官看着线香记时,哭跪三次过后,就轮到皇子百官致祭。
  卫善上前一步,扶起姑姑,这才看见她当真红了眼圈儿,把帕子往她手里一塞:“姑姑切不过太过哀伤。”
  皇子哭灵该当没人哭得过秦昱,秦昭从来自持,自小到大,都没有大喜大悲失态的时候,卫善还怕他哭不出来,一样给了他一个香包,谁知道秦昱没张口,是秦晏哭得惊天动地。
  他还不满两岁,哪里经过这样的场面,眼前许多生人就已经让他害怕了,又是礼又是乐,秦晏缩成一团,“哇”一声大哭起来。
  秦昭立即把他抱在怀里,抱着他行跪拜礼,秦昱这才又放声大哭,哀恸得不能自已。又跪行过去抱住正元帝的腿,劝他不要哀伤太过。
  秦昭作不出秦昱这个模样来,领着弟弟们跪在身后,得亏有那个香包,袖间一藏,嗅着味道就流下眼泪,既能照管弟弟又全了礼仪,反被朝臣称赞晋王治丧得体,哀而有度。
  秦昭住在麟德殿中方便理事,他主持丧仪,少有得空的时候,卫善干脆也不回府去,又住回了仙居殿,寻了空就去瞧他,两人在宫中呆了七八日。
  秦昭在前朝,卫善在后宫,坐在丹凤宫中也能听见太初门外的哭声,在京的群臣官员素服黑纱哭祭,哭了三天,里头哭得最惨的就是赵太后的哥哥思恩公。
  赵太后死了,这桩案子正元帝却没打算就这么轻轻放过,动了军需就是动了根本,正元帝一面在灵前上香,一面赏赐上表赞美赵太后德行的翰林官员,要把这些文章刊印成册,让天下都知道慈恩太后的德行,跟着赵家事就捅了上来,正元帝下令把赵大虎给拘了起来。
  赵太后没了,赵家也就没有了仪仗,思恩公夫人素服到丹凤宫来,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娘娘就看在太后的情份上,救一救大虎,他是叫人给骗了。”
  卫善就缩在帘内听着,赵夫人原来叫皇后叫侄儿媳妇,如今没了靠山,有事相救,又叫起娘娘来,赵家几个分明暴发,偏偏又全是膏粱子弟作派,包妓子斗蟋蟀吃酒赌钱没有一样不会的,若不是没了钱用,也不会被人挑唆两句,就伸手到军需棉服上,也就是这两日消停了,原来赵家门前一日不知有多少讨要赌债的。
  赵太后刚走,赵家眼看着就要获罪,朝中确也有劝的,袁礼贤上表称古今之明君,岂以小事而乱大义,赵家有罪便得治罪,非为太后离世而把太后之功记在赵家身上。
  胡成玉上奏便和缓的多,说赵家一门耿直忠厚,若不是受奸人挑动,绝不会办下这等事来,把一半算成是正元帝的家事,是有人欲用正元帝对子侄辈的求全之心,来离间骨肉之情。
  两人针锋相对,各有所指,思恩公立时病了,赵夫人就只得来求卫敬容,卫敬容扶她坐到身边:“陛下心中有数,思恩公夫人也不必过于忧心了。”
  她既喊了娘娘,那么卫敬容就称她一声思恩公夫人,赵夫人恨不得她能保下儿子来,此时方才明白,太后这靠山可不是千年万年永不倒,这会儿太子不在京中,除了皇后竟无人可求。
  赵夫人坐在丹凤宫中连声的哭,把用在赵太后身上的功夫用到卫敬容的身上,大有她不答应,便不走的架势,眼睛巴巴望着殿门,就盼着正元帝到后宫来,总不能太后一走,就治自己家里人的罪。
  丹凤宫里哭声不绝,结香几个都没办法,总不能把人赶走,思恩公夫人到底还有个长辈的身份在,沉香的帘子里头对结香招招手,结香进了帘内,卫善便道:“随口找些什么事由,就说徐娘娘那儿有事,要过去瞧瞧 。”
  秦晏哭得那一回,被秦昭抱起来拍哄,传到后宫,徐淑妃感激之余,又笑起来:“晋王倒会哄孩子,往后公主添了孩儿,就让晋王来哄。”
  卫敬容也跟着笑,指一指卫善说道:“昭儿这个哄孩子的功夫,还是在她身上练就的,小时候不论怎么哭,抱到昭儿那儿总有法子哄得你笑。”
  卫善面上泛红,正值丧事,也不过是几个人在帘中吃茶说上两句,谁知秦晏依旧给吓着了,夜里就烧起来,太医用药,热度退了下去,因有这事,把符昭容和云良媛的礼都免去了一半,两人都已经显怀,怕哭跪劳累反惊了胎。
  卫善一说,结香就掩了口笑,冲她点点头,出去换过一轮茶水点心,绕到殿外同瑞香说定,找了个面生的进来回事,先把这一回给躲过去。
  赵夫人哭了一个上午,早就渴了,换过茶水一气儿喝尽,润过喉咙歇一口气,张嘴又要哭。她第一声大虎还没哭完,小宫人就急慌慌的进来,伏在地上禀报:“符昭容身子不稳,请娘娘过去看看。”
  结香瑞香两个面面相觑,卫善也听得怔住,就算挑由头,也不会拿皇嗣事玩笑,卫敬容闻声即起,符昭容肚里的孩子就是她的一块心病,扶住结香的手,立时往绮绣殿中去。
  把赵夫人留在殿中,只得卫善出面,扶她起来把她哄出去,还没把人送到殿门口,太子妃身边的宫人过来禀报,说太子妃病了,见皇后不在,吞吞吐吐,卫善一边着人告诉卫敬容,一面道:“姑姑去了绮绣殿,我先去东宫看一看罢。”
  人行在宫道上,侧身问道:“可请了太医?太医是怎么说的?嫂嫂是哪儿不适,可是这些日子太过劳累了?”早上请安还见着她,脸色虽不好,却也没病容。
  那宫人低头跟着,眼睛泛红:“我们娘娘,是气得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