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卺
  大婚前夜, 素筝一夜都未睡实, 迷迷糊糊等着外头天光亮起来, 把这一夜挨过去, 那公主的婚事就顺顺当当的了。和冰蟾两个相互挨着听外头可有钟声, 一夜都在心里默默祝祷, 盼着赵太后在这最后一夜能平平安安的挨过去。
  赵太后六十有六, 自来身子康健,说话中气又足,平日里下地干□□菜, 连头疼脑热都是少有的,谁也没想到她会忽然得病,这病还来得这么凶猛, 到得此时才想到她的寿数已经不短了。
  太医几回诊脉虽未明说不好, 却也道赵太后已经年迈,山陵事该先预备起来, 正元帝从来看重这个, 越是自己年纪大了, 就越是少提这些, 可皇后却不能不先提。
  民间这个年纪的富家老太太, 早就已经预备下了棺木寿衣,棺材须得年年上几道漆, 上满了一百二十道,才是好寿木。
  皇太后的东西更不必说, 就是皇帝想不到, 礼部官员也早早想到了,免得要办事的时候甚都没有,正元帝怪罪下来,依旧还是他们吃瓜落。
  卫敬容又要操持卫善的婚事,又要照管着赵太后,两边忙着很有些力不从心,把事儿交给太子妃又实不放心,只好把卫善的婚事交给徐淑妃,赵太后那儿只得自己亲自侍候着。
  赵太后能说能动的时候,裹着脑袋她还吃得下睡得着,除了要嚷一会儿头疼,让卫敬容替她揉脑袋之外,也扒拉些东西出来赏给卫善秦昭。
  自躺下便不能说话,舌头都不能动,每回用饭都要宫人半扶着她,一勺子一勺子往嘴里喂米汤,她原来极精神的一个人,眼看着就萎靡下去,让她不能动不能说,比旁的病痛还更折磨人。
  卫善算是半个孙女,秦昭就是半个孙子,两个加起来竟也能从她库里得了些好东西,秦显成婚的时候她给了一对儿江山永固的金碗,又赏给太子妃一对一等的金玉如意,拿最大最重的那对,个头比给别人的都要大些,不住叮嘱太子妃要给秦家开枝散叶,最好能生七八个重孙。
  到了秦昭卫善,规格自然要给秦显的小一些,金碗没有了,如意还是有的,嵌了红珊瑚的喜字,刻了永结同心四个字。
  这东西早早就预备出来,偏偏她又病了,躺在床上说不出话来,翠桐把东西捧出来给她看过,她也只能动动眼皮。
  十月初一这一天,秦昭在奉先殿上过香,再到宜春殿来给太后请安磕头,天还未亮,赵太后就已经醒了,瞪着眼睛盯住床帐,秦昭进来磕头,她听是听见了,动却不能动,还是宫人又送秦昭到门边,贺他大喜。
  秦昭今日只觉得百树梢头都有喜鹊在叫,从来自恃,这一天却怎么也忍不住面上的笑意,当着赵太后还不能如何,出来便一挥手,从人立时赏了翠桐翠缕一袋金子打的喜钱,由她们分赏。
  他穿着黑袍红绣纹嵌金边的礼服,头上戴了礼冠,腰上还挂着正元帝赏赐的那块龙纹玉,两边串玉垂下,剑眉星目处处藏不住喜意,听人一声恭贺,脸上都要多带三分笑意,看着天色,这会儿善儿该起来梳妆了。
  卫善迷迷糊糊起来,又迷迷糊糊被宫人们簇拥着去洗漱,她也一夜没睡实,秦昭日日给她送花叶,昨儿终于是个“壹”字了,他这么期望,倒让卫善不好意思起来,比起秦昭,她其实并不那么着急出嫁。
  先沐浴净身,再梳头换衣,热汤里散了香露,素筝卷了袖子替她搓头发,冰蟾拿软绸帕替她抹身子,从手指头到脚趾头,都要抹上香膏。
  指甲是早早就染过的,染了三回方才染出玫瑰色来,连着十来日都用羊奶浸手洗脸,卫善本来就是千金娇女,身上一寸寸都滑似凝脂。
  素筝替她系上大红肚兜,勾着金边,绣了一枝并蒂莲,红绸细带松落落的吊在颈项上,长绸带子在腰间打了一个如意结。
  腰涡上系了这么一个结子,卫善觉得痒痒,伸手要去挠,素筝几个今日却不肯依她了,一把抓住她的手:“公主忍忍,穿上衣裳就好了。”
  礼服一层接着一层,每一层穿到身上都只能露出一道边,勾了金丝银丝的牡丹花纹,最后那一件礼服披到身上,她连动都动不了,两只手抻开来,拿一面金丝小扇子掩住脸。
  卫善本来就有一把好头发,披散着还显得有些稚气,一梳起来戴上金冠,立时就去了青涩气,尚宫姑姑一双巧手,扫过眉毛,敷上宫粉,替她在额间贴上花钿,红唇染上胭脂色,再拿铜镜照过,卫善都觉得镜中人有些陌生。
  一早上什么也没落肚,尚宫不许她吃,给了她两个煮鸡蛋,切成小块,叫她慢慢嚼着咽下去,卫善吃了半个问:“二哥也没得吃吗?”
  他还得骑马,又要迎亲,要是不吃东西饿着了怎么好,尚宫姑姑一听就笑起来:“公主不必担心这些,晋王的礼服比公主的要方便些。”
  卫善这才放心了,把两只鸡蛋吃了,肚里依旧空,几层腰带一缠裹,腰腹就被裹得紧紧的,倒不觉得饿,只是不能喝水,渴了只能拿蜜茶沾沾唇。
  这几层礼服上了身,外头天光早就大亮,卫敬容领着太子妃徐淑妃们一并来仙居殿,一迈进来看见卫善的模样便笑:“原还怕你太小了,这么看,倒是真不小。”
  太子妃也跟着笑:“母亲是爱重妹妹,这才觉得她小些,外头这个年纪也早已经出嫁了。”她带了一对儿凤凰金钗凤凰金手镯给卫善添妆,两件宝石盆景,一件嵌玉石屏风还有一百匹各然纱花罗缎。
  卫敬容看了便说她送得太厚:“你能存下多少东西来,倒都掏给了她。”话虽这么说,可面上却全是笑意。
  秦显走之前让小禄子预备下的就更厚了,宝盖珍珠络作顶的银象水晶灯二座,水晶象牙玳瑁犀角料的食玩器具各有一套,满挂的珍珠帘两幅,余下各色的首饰袍料拿箱子装着点出来,倒能再办一份嫁妆了。
  卫敬容看了直摇头:“这孩子手上也没个松紧,就是给他妹妹添嫁妆也太过了些。”
  可这是秦显给的,太子妃也不能作主把东西留下,若不是开库她都不知还有这些东西,看着上头的喜字,又想起宫里的那个流言来,这些莫不是预备要给姜良娣的,那库里东西差不多都掏空了,只余下一把琴来。
  各殿里的妃嫔都来仙居殿里来看卫善梳妆,乔昭仪和符昭容两个添了一对婴儿抱桃的玉雕,徐淑妃送了一对嵌猫眼石的金簪,椿龄一样样记在册中,预备着日后卫善好还礼。
  卫敬容到时辰先去含元殿,和正元帝两个坐在堂上,等着卫善过来给他们行礼,穿得这么厚从仙居殿到含元殿要坐辇,露过甘露殿的时候,见甘露殿已经快要建完,正元帝拆了大夏朝的皇陵,说是改建,其实是挪用木料,把这木料用在修宫中大殿上,等到年底,姑姑就能住进皇后该住的甘露殿了。
  大辇行过珠镜殿时,卫善侧头去看,金冠上珠玉轻响,静得能听见里头的鸟雀声,卫善可以想见珠镜殿中此时的光景,珠帘是早早就撤下来了,河渠也已经不通了,这个天气该塞满了落叶,纱帘也都撤了下来,整个宫门紧锁,满是萧瑟意味。
  大辇行过宫道,半刻都未停留,红宫墙走到了头,便是外三宫的含元殿,卫善还记得当时是如何梦醒,立在楼上看宫道里点灯的,此时依旧记得那番场景,却不再害怕了。
  自含元殿正门入,要迈过玉阶,礼服的裙摆拖在玉阶上,裙摆上绣的金凤随着红绸拖动闪现金光,似振翅欲飞,卫善头戴着凤凰金冠行到大殿之前,礼官一动,她便下拜。
  卫敬容穿着皇后冠服会在殿中,看着她下拜又站起来,眼圈一红,待卫善行到殿中,说些为新妇要恭顺的话,跟着便道:“哥哥嫂嫂在天有灵,看见了也必是高兴的。”
  吉时一到,重又生上车辇,从贞顺门发嫁,上辈子出此门时,身上披着红,袖里却揣着刀,此时头顶金冠,手执小扇,心里默默数着车轮滚过几下。
  秦昭骑马来迎,迎她进府,扶她下车,府中已经坐满了宾客,行礼三拜,卫善便被秦昭牵着送到房中,小扇掩着脸,隔着薄丝去看他。
  她从来知道二哥是很俊的,宫人们见着他,动不动便红了脸,素筝几个不知夸了多少次,说她有福气,还说往后两人的孩儿也不知道生得什么样子,非是金童玉女不可。
  卫善虽然知道,可从小看到大,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同的,此时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丝扇,一下子就叫人面红起来,仿佛连面目都不同了。
  宫人奉了托盘来,里头是金子打的葫芦杯,合上就是整个葫芦,分开便是酒器,卫善鼻尖一动,抿嘴笑起来,里头盛的是樱桃酒。
  卫善自个儿把扇子松开了,几个宫人看见都咬着唇笑,秦昭喉口一紧,伸手刮刮她的鼻尖:“今儿可不许淘气。”
  一人一杯交饮而尽,秦昭并不想走,却不得不去招呼客人,走之前还握了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揉搓一回:“善儿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