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
  杨云翘在偏殿里候着卫敬容过来, 她一路都口角含笑, 脚下生风, 等到了丹凤殿前, 这才换过颜色, 可她面上颜色能骗人, 脚下风声却不能骗人。
  脚步轻灵, 身绕珠翠,粉光艳脂,画了个才刚时兴的桃花妆, 眼帘一动仿佛粘着桃花瓣,连手指甲都重新染过,装束一新来了丹凤殿, 就是专程来看卫敬容笑话的。
  在青州时院里只有她一个女人, 也不是没有旁人,可她生得最好, 又有杨云越的帮衬, 那些受过幸的, 要么就被抛到脑后, 要么就被她分派出去, 饮酒的时候就被正元帝赏给了别人。
  直到卫敬容来了青州,她是结发妻子, 再是乱世,妻同妾也不一样, 杨云翘恰逢有孕, 而卫敬容又才生下孩子。
  杨云翘以有孕为由缩在房中不出,等到她生下孩子,院里又添了新人,这些新人同原来胡乱混着住却不一样,有屋子有婢女,同她的规格是一样的,看在孩子的面上,才替她添了丫头。
  原来她一人独大,好日子过三四年,根本也不知什么是本份,到不得不伏低作小,一口一个卫姐姐的叫着,可她看一眼就知道这位心里根本就没有秦正业。
  哪一个女人能这么宽厚,给衣裳打首饰分屋子,都说皇后仁德宽厚,拿太子当自己亲生的那样看待,连秦正业都对多加称赞,分明无子,腰却挺得这么直。
  都说太子同她亲如母子,可到底不是亲生,家里嫂嫂让她不要轻举妄动,让她此时多多“宽慰”皇后,叫她知道到底还是亲生的好。
  卫善一句话说得露了,跟着便不再提及杨妃,只问秦显业州到底是什么模样:“大哥在业州长大,总还记得些,我这回回去,也走走看看。”
  秦显在业州长到七岁大,经卫善一起,倒想起来一些,他除了读书就是跟小舅到处去玩,街市繁华人口稠密,还记得起业州城墙上的守城兵士,农忙的时候这些人还得下田耕种。
  秦显长大的这些日子确是没有烦忧的,想到了业州就跟着想起了怎么到的青州,在青州的岁月便不似在业州时那样无忧了。
  大舅没了,祖父年迈,母亲生下妹妹,巴掌大的婴孩,哭起来声音又小又细,人人都守着她,最后还是没了,秦显收回目光,叹了一声:“我倒想起大妹来。”
  那个名儿都没有的小姑娘就是大妹,母亲从来不信那些佛道神鬼之说,可为了女儿竟也愿意听信,说不起名字,阎王爷那儿就无法勾帐,黑白无常不能来领人,只叫她妹妹。等卫善来了,就是小妹,弥补母亲的丧女之痛。
  秦显叹这一句,倒让姜碧微多看他一眼,又赶紧收回目光,这一家子在这儿讲古,她本不该多留,最好是能寻个由头赶紧退出去,可方才皇后同卫善都意有所指,她想投诚,总得帮上些忙,让人知道她有用了,自然就会看重她。
  大妹的事只有秦显一个人知道,他是极喜欢这个妹妹的,天天都要去看她,给她摘花儿,看她小嘴一动一动,使尽力气只能哭出小猫一样的声音来,特别心疼这个妹妹。
  秦显想起旧事,越发觉得对不住母亲,才刚杨妃进门,又是那样的意气,心里方才回过味来,他跟母亲生份,是杨家喜见的。
  卫敬容还是一身旧衣进了偏殿,杨云翘已经伸手来拉她:“姐姐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只管告诉我,我虽没用,可也能听你倒倒苦水。”
  卫敬容抿唇一笑:“可又胡说了,你又不是美人盂,我有什么苦水好倒。”泥人尚有三分火性,卫敬容这一句骂得极毒,可杨云翘却听不明白。
  前朝末年的豪富宦臣有用美人当美人屏的,也有用美人作美人盂的,拿人当作物件用,卫敬容若不是实在气得很了,也不会出口这样的话。
  结香几个却是明白的,都只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依旧替杨云翘添了茶来,又取出点心摆到偏殿桌上,卫敬容先坐上去,打量她一回:“妹妹怎么这会儿过来?”
  宫里新进了一批采女,卫敬容把这差事交给了徐昭仪,吩咐她挑几个合陛下眼的人来,徐昭仪一听便明白了意思,卫敬容年年都只说规矩德行身家清白,这一回说的却是合眼讨人喜欢,徐昭仪便按着杨云翘的模样挑起了那些年轻采女。
  果有几个是十分出挑的,一个符美人,虽不比杨云翘绝色,也有七八分意态,胜在年轻;一个乔美人,皮肤细白,声音婉转,说话好似莺啼。
  立时就分薄了杨云翘的宠爱,这些事不过原来不做,人送到正元帝的面前,一个个都是秀色可餐,杨云翘再有百种手段,那也已经不新鲜了。
  她又接连办了两桩错事,这一个月来备受冷落,眼看着拾翠殿风头最劲,一个徐昭仪有孕,一个符美人有宠,皇后牢牢占着三个儿子,死死压在头顶上,没想到太子会在皇后心上扎那一下。
  “姐姐同我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太子也是糊涂了。”杨云翘才说了一句,还未情真意动的细论一论卫敬容这些年的辛苦,就被一句话挡了回去。
  “我才还赞显儿是个有孝心的仁义孩子,这本就是应当的,我还得自请失职才是。”拿话把她挡的严严实实,面上依旧还是那幅神色,可打量杨云翘的目光却不相同。
  杨云翘还想装作姐妹,照原来那样“宽慰”姐姐的心,可卫敬容还是风雨不动,心里笑她傻了,越发把徐昭仪当作对头,若不是她,宫里哪会进这许多美人。
  她不急着走,卫敬容也不赶她,但笑不说话,听她一个人把话反反复复说了两三回,就是不接她的话茬,一口咬定太子秦显至孝。
  反是卫善等得急了,在东偏殿里嘟囔两声:“怎么还不走,我都饿了。”
  碧微适时接口:“杨娘娘怕有什么要事要说,这才着急过来。”可不是着急,都快摆饭了,丹凤宫又不打算留她,秦显来了,正元帝也是要来的。
  卫善身子往后一挨,知道自己刚刚触着了秦显的心肠,把脚一叠,晃着鞋尖的缀珠:“她能有什么事儿,听见些风言风语,看热闹来了。”
  这些话过去卫善是从不在秦显的面前说的,觉得不是大家行事,如今却没有什么不能说,不说他也不明白。
  碧微都已经接了口,不能不继续说下去:“皇后娘娘可真是宽厚,杨娘娘……”后头话咽了进去,也不再说,可她说的这一句,秦显听得格外仔细,加上卫善报怨,他叫了瑞香过来:“你去偏殿催一催,就说我饿了,等着母亲回来用饭呢。”
  瑞香一去,杨云翘便出了偏殿,卫敬容虚留一回,她也没留,急急回去,想把这事儿传给嫂嫂,太子同皇后,不像他们想的那样彼此生隙。
  卫善抬眼睨一眼秦显,又转回脸来,显得不高兴的样子,秦昭伸手拍一拍她,这种时候他自来都不多话,屋里一冷,没人再张口,只听见秦昰咋咋乎乎在院子里跑,和姜碧成两个绕着才结好的藤萝架转来转去。
  两个人跑动起来,身边的宫人太监都让着他们,姜碧成还是撞到人身上,惊呼一声,却是正元帝来了,他听说儿子们都在这里用饭,便往丹凤宫来。
  不意在殿门前的宫道上遇上了杨云翘,想一想倒是有些日子不曾往珠镜殿去了,杨云翘看见他也是满面喜意,跟着又蹙起眉头,把唇一咬,做个委屈的模样,话里话外都是太子赶客。
  正元帝为难谁也不会为难太子,只说会往她殿中去,人还是来了丹凤宫,一家子坐下来用饭,桌上一道糟蟹,捞了新生的小螃蟹糟过,一桌子只有正元帝和秦显两个人吃。
  正元帝要说什么,卫敬容已经说道:“给母亲送去了,她还赞今年做得好,比去岁的味儿要足。”一面说一面挑了一个,挟到秦昰的碗里,他看着哥哥兄长都爱吃这个,咬了一口,想吐又还是咽下去了。
  几个人都没多留,用完了饭,该理政的理政,该读书的读书,麟德殿里今儿讲书的是袁礼贤,太子和晋王都去,碧微有心让弟弟也去听一听,只不能开口,她才看一眼秦显就被他捉住,吓得她赶紧低下头去。
  几个人在宫道上,正元帝还在赞那糟蟹做得好,王忠在外头也尝着一碟子,他吃饭有徒弟侍候,样样东西都是热食,卫善还特意给他添了一道八宝饭。
  正元问起丹凤宫的事,王忠便笑一笑,掐头去尾,只说太子这两日万分心疼皇后娘娘,杨娘娘又一向娇憨,今日看着她的打扮,怕是有些不舒服。
  正元帝皱了皱眉头,他不欲见卫家就此同秦显生份,妻子儿子一个至孝一个仁厚,母慈子孝才是他喜见的,也是对秦显最好的。
  默不作声走出去百来步,方道:“让皇后派一个教习尚宫到珠镜殿去,宫规也不是摆着好看的,后宫也得分个君臣出来,有上有下才不乱了规矩。”
  王忠应得一声是,眼睛余光扫一扫徒弟,林一贯赶紧退后几步,立在原地等前头人都过去了,才转身回丹凤宫禀报,往后姐姐妹妹的话,杨娘娘是再不能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