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飔乍起
  入夜时分下起了雨, 雨势挺大, 南边槛窗开着, 略关得晚了些儿, 炕沿上拿手一捋, 湿津津一片。
  茵陈蹬了鞋上炕, 探手把支窗的撑杆儿拿下来, 刚要阖上窗户,看见有人撑着伞从院门上进来。还在琢磨那是谁呢,伞沿往上略抬了抬, 檐下风灯的光照亮那张脸,精巧秀致,竟然是星河。
  茵陈原本还和身边嬷嬷闹, 说太冷清, 想见爹爹和娘。嬷嬷想尽了办法同她解释,说进了宫的人, 是不能惦念家里的, 因为惦念也回不去, 反倒叫家里忧心。可是好话说了一车, 她半句都听不进去, 毕竟她的浑身不舒坦不是为别的,是苦于星河不在。嬷嬷哪里知道呢, 不过骂她死心眼子,不听劝, 最后也不愿意和她啰嗦了。茵陈怏怏不乐, 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星河忽然出现,无异于黑暗之中骤见光明。她兴奋得跳起来,不管外面在不在下雨,一头扎进了夜色里。
  星河看见她迎出来,忙上前拿伞罩住了她。嘴里抱怨着:“没瞧见下雨么,不怕淋湿了衣裳?你啊,怎么还像个孩子!”
  虽然有怨怪的味道,但更多还是疼惜,茵陈听得出来。她抱住了她的胳膊,娇憨道:“不是见您回来了吗,赶着来接您,哪儿还顾得上。”一面把她往他坦里引,一面笑,“我本以为您今晚还住家里呢,没想到这就回来了。我今儿一天没上前头宫里去,太子爷不在,大伙儿都无所事事的,我就剩睡觉了。”
  星河说:“我回来半天,怪道没见着你,问他们才知道你在他坦。大节下不限制宫人来往,你没上北宫逛逛去?”
  茵陈说没有,“您都不在,我一个人有什么好逛的。再说那儿全是嫔妃,个个抬起脚来比我个儿还高,我上那儿找头磕去么,还是在房里睡觉的好。”喜滋滋又问,“家下好玩儿么?家里人见您回去,都高兴坏了吧?”
  星河嗯了声,拿出一个油纸包儿递给她,“这是自家做的鸭信,南方的口味,不知你吃不吃得惯。”
  茵陈很欢喜,盘腿坐在炕上发纸包儿,笑着说:“这天下就没有我吃不惯的东西。别说南方的鸭信,就是咱们北方的炸知了猴儿,我整盘下肚都不带眨眼的。”捏出一根细细的软骨来,鸭信搁进嘴里,把软骨一抽,有滋有味嚼起来,边吃边评点,“南方的东西偏甜一些,甜了反倒能提鲜,为什么炒菜里头要搁点儿糖呢,就是这个道理。”
  星河听得发笑,“你学过厨子吗?”
  她说没学过,“但我吃过。久病成良医,久吃不也得成名厨吗。”边吃边问她,“您中晌回宫,是有什么事儿吗?”
  星河此来是为了和她提一提移宫的事儿,又怕单刀直入叫她心里有想法,便尽量和她多寒暄,好先散散她的注意力。便把家里遇见的难事和她说了,茵陈听后愕然,“这位大公主是想男人想疯了吧,这种事儿不讲究你情我愿吗。以前我也觉得爷们儿没什么挑拣,横竖我娘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可自从我被太子爷从床上轰下来后,我就觉得我娘说的话不一定对,至少太子爷只认您一个人的门儿。”
  星河讪讪的,“就别提门的事儿了吧。”心说太子爷一个连门闩都未必卸得下来的人,有什么资格谈门呢。
  茵陈是极聪明的,她知道星河漏夜过外命妇院来,必定抱着什么目的。吃完了鸭信便端正坐着,“好啦,东西也吃了,吃人的嘴软,姐姐有话就说吧。”
  星河讶然,“你猜着我有事儿找你?”
  “要不这么晚了,太子爷也不能放您过来不是?”她龇牙一笑,“说吧,我扛得住。”
  星河听了发笑,“这事儿对你将来有益,弄得谁要坑你似的。我且说给你听,你瞧瞧怎么样。”
  茵陈有了不好的预感,当然她父亲现如今手里有实权,她也不怕谁算计她。怕只怕落单,怕再见不着星河了。
  她扭紧了裙带,“是什么事儿,您就直说吧,我心里砰砰跳呢。”
  烛火下的星河有张温柔甜美的脸,她轻轻微笑,唇角梨涡深深,像两个糖盏。探过手来牵她,“侍中来东宫也有个把月了吧,你瞧太子爷怎么样?你对他有意思吗?”
  茵陈直摇头,“他和我不对付,我也不待见他……”说着捂嘴,“我的心里话,您不会告诉他吧?”
  星河摇头,“我不告诉他,其实他也知道。就认门那事儿,你也瞧出来了,主子爷不将就。没法子,人家是太子,是这江山日后主宰,自然是有些性子的。他再三和我说过,说你年纪太小,怕在东宫蹉跎了,十来年差事当下来,没的耽误大好年华。你进宫是皇上的意思,原想撮合你们俩的,可他不情愿,那也是没法儿。他总说你们年岁不合适,他大了你八年,跟长辈儿似的,说你和信王正相配,一样的年纪,到了一处也有话说。”
  茵陈一脸震惊,“怎么个说法儿,想给我做媒?信王是谁,我压根儿不认识他。”
  星河见她急得小脸通红,忙好言安抚她,“你忘了么,信王是太子的同胞兄弟呀,四兄弟里唯一落地就封了王的。先皇后大行后,一直是皇上亲自带在身边照顾,和你年纪相仿,模样生得也周正。年前他从立政殿搬到武德殿去了,身边没有贴心的女官,太子爷想派你过去照应,你愿意吗?”
  茵陈很快说不愿意,“我自己还伺候不好我自己呢,怎么能照应别人!我上东宫来,又不是冲着太子爷,我是冲着您。我还小那阵儿,就听人说起您,说宿家的女儿多了得,您在我心里,可比太子爷局器多了。横竖我也没预备和太子爷怎么样,别着急打发我啊,就让我在东宫呆着,不过多副碗筷,不行我凑份子还不成吗?”
  她眼泪巴巴儿,星河却无可奈何。心说到底还是个孩子啊,一心和女孩儿作伴,没有想过将来的前程。
  她移过去,把她搂进了怀里,“你听我说,姑娘大了都要嫁人的,什么样的男人可以托付,肯定是打小儿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就像我和太子爷,我十二岁进宫伺候,被他欺负……不是,和他作伴十年,彼此是主仆,又是朋友。要是我想找人嫁了,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毕竟他多好多坏我都知道,总比盲婚哑嫁强,你说是么?”
  茵陈不高兴,低着头,鼓着腮帮子不言语。半晌才蹦出一句话来,“让我去伺候信王,这是太子爷一个人的主意,是吗?”
  星河说不,“也是我的主意。凭借信王和太子的关系,他日必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在他跟前,不比在东宫吃亏,你明白么?”
  如果单是太子的想法,茵陈尚且还迟疑,但既然连星河也这么说,那就没什么可挣扎的了。其实在谁身边都不要紧,爷们儿她看得多了,一点意思都没有,只要还能在大内,能见到星河,她的心愿就满足了。
  “武德殿离东宫不远吧?我可以常来找您么?”
  星河颔首,“当然,从通训门往北就是武德门,近得很。你得闲了,可以常过东宫来坐坐,到时候连大总管都会对你以礼相待的。”
  茵陈听了长长哦一声,“我去了武德殿,就是信王跟前女官,是人家的人了,所以大总管不能对我做脸子。”
  星河说是,一面又矮下了嗓子,“武德殿和立政殿中间只隔一所大吉殿,前朝的消息传得比到东宫更快……你在那里,要处处留心,万一有什么拿不了主意的,只管来同我商量。”
  茵陈说好,扭身搂住了她。小小的人儿,其实什么都知道,“我以后就当姐姐的耳报神,不管前朝有什么动静,我都会来给您报信儿的,您放心。”
  ***
  茵陈走后,太子爷心满意足,这点满足表现在后顾无忧之后的勤政上。
  休沐还没结束,他就提前开始理政。外地的奏报陈条,每天都有无数,凡与南北战事有关的,挑拣出来逐一归纳好,送至御前请皇父定夺。
  皇帝的精神倒还不错,就是头疼得厉害起来,刀劈斧砍似的。保暖做得好些,症候就轻些,保暖做得不好,那一痛,非吐不能解决。
  他进门的时候,皇父正坐在南炕上批折子,头上戴着抹额,半边脸颊被炭火熏得微微发红。接过了奏报细看,南疆的叛乱逐渐平息了,其中兵马调动的政令都由东宫发出,安排得当,损耗减到了最低。皇帝看后很欢喜,“朕原还有些担心,唯恐你头一回调兵,不知其中利害,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太子道:“一切有赖东宫幕僚,儿子有不审慎之处,他们指点纠正,才令驻军和援军顺利交接。”
  皇帝点头,“为君者,最忌闭目塞耳,一意孤行。前方战事多变,仰听成旨也是不智之举。我朝有将才,放放手,让前方将领随机应变,早些结束战事为好。”
  太子瞧皇帝一手揉额,迟迟道:“儿子也是这样以为。现如今边军已至,如何作战,悉在将领。京中的诏命送达前方,只怕‘诏从远来,事势已异’。儿子已经发了手谕,命上官淳为副帅……皇父,疼得厉害么?”
  皇帝摆了摆手,“疼惯了,过会子就好。朕这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昨儿还在想,等朝会上颁令,太子监国,朕肩上担子也好减轻些。”
  太子站起身来,“皇父人在京里,儿子监国不合规矩。”
  皇帝说不,“这家国天下,总有一天要交到你手上。你理政这么久,有没有能力,朕都看在眼里。让你监国,不过是给你机会多多历练。朝中风云变幻,朕只盼你能岿然不动,等将来接掌了这江山,创出一个盛世来,不要辜负皇父对你的期望。”
  天家亲情淡薄,其实有时候是因为好些话不轻易说出口。皇帝对儿子的爱,更多是放在扶植上,至少这些年来从未动摇过初心,也没有想过放弃这个儿子,另立储君。
  太子心里沉甸甸的,向父亲长揖下去,“儿子遵旨。皇父切要保重龙体,儿子理政终究多有不足,还要皇父提点儿子。”
  从寝宫退出来,在廊下立了有阵子。檐外细雨纷飞,过完年后的每一场春雨,都是一个转暖的节点。身后传来脚步声,轻轻叫“二哥”,他回头瞧了眼,“皇父的头风还是不见好,早上用过药了么?”
  信王说辰时才用过,“太医院重又换了方子,再吃两剂看看吧。我先前隐约听见一点儿,皇父要让你监国么?”
  太子监国,又是皇帝在京的情况下,算是不大不小的一件事。他负手远眺,信王向他道贺,他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君王放权,是日暮黄昏的前兆,哪天社稷完全交付给他,那么皇父便不复存在了吧。
  年轻的一辈逐渐长大,老的一辈慢慢故去,没有认真体会时,一切仿佛顺理成章。可是改变一旦那么清晰地摆在你面前,你会觉得恐惧,会害怕失去,会敬畏生命那么无情和不可逆转。有时候不敢想象,母后没有了,有一天皇父也会离去,剩下他该怎么办。不管长到多大年纪,那种失去怙恃的痛,都会让人窒息。
  他怅然长叹:“你这两天辛苦了,歇着去吧,下半晌的药我来煎。”
  信王略迟疑了下,说好,“我恰巧约了来之他们,过会儿要出宫……那皇父这里就交给您了。”
  太子侍疾不是一回两回了,让信王忙他的去,自己入西边的暖阁里,一面批阅奏疏,一面看守炉火。
  宫里样样都讲究精准,几时几刻用药,有他雷打不动的规矩。下半晌就在这小小的方寸间消磨,等到太医说的三碗水煎成一碗时,案上的西洋钟也摆动起来,接连几声沉重的响,太子拿布裹住了药盅的把手,起身仔细把汤药滤进了杯盏里。
  伺候皇父用过药,又劝他小睡,待一切安排妥帖了,他才从立政殿返回东宫。
  问星河人在哪里,德全上来回禀,说宿大人上武德殿去了,“上官侍中才迁到那里当值,不知能不能习惯,宿大人不放心,过去看看。”
  这一看,必然会绕到北宫见惠后吧。太子默然坐在圈椅里,西边的槛窗开着,雨早停了,日头一点点沉下来,泛起厚重的红色。他看着那轮残阳,脑子里空无一物,慢慢握紧了双拳。
  星河也确实如太子预料的那样,去了中朝,顺道绕进了北宫。
  春假的前两天没能去温室宫探虚实,心里终究记挂着。昨儿回来彤史又打发小太监给她传了口信儿,初一十五按例是由皇后承幸的,御驾照旧临幸温室宫。只不过这回闻长御并未在内寝伺候,由头至尾是皇后一人,所以一切还算如常。
  龙体欠安么,回回夜御二女,恐怕身子吃不消。不过惠皇后的心思,她倒也瞧出分毫来了,唯恐自己年老色衰,留不住人心。捧出个年轻的姑娘,万一出了纰漏,在自己宫里就能处置。倘或有好信儿呢,皇后是头一个受益人,果然这项谋算有百利无一害。
  她在温室宫安插的二等宫女把她引进了宫门,一面走,一面小声禀报:“闻长御近两天不在外面走动,宿大人今儿怕是见不着她的。”
  说到把人藏起来,她心里便有底了,看来最后是要在这个宫人身上做文章的。她不动声色,进门先向皇后行礼。皇后依然很客气,起身一扶道:“宿大人新禧啊,我派人送去的香料和缎子,都收着了吧?”
  她忙说是,“臣就是来向娘娘谢恩的,回宫后瞧见这一桌的东西,真叫臣受宠若惊。臣不过小小的东宫尚书,怎么配得娘娘这样厚爱!”
  皇后说宿大人自谦了,“往后我倚重宿大人的地方多了,那点东西不过是我的心意。”
  论做人,新后小恩小惠地拉拢,比起左昭仪的“以罚服人”要讨巧得多。彼此坐着说话,星河有意提起了节下和骑都尉的往来,惠后心里是有数的,含蓄一笑道:“我娘家人丁单薄,至亲的不过一个兄弟。我封后也有几天了,荣耀并未泽被家门,想起来真叫人臊得慌。”
  通常皇后一旦册封,娘家都应当受封赏,然而皇帝不知是疏忽了,还是有意控制,并未对惠氏有任何的提拔和嘉奖。人的欲望,越是压制,爆发起来便越蓬勃,星河做出纳罕的样子,“这倒奇了,娘娘是否在皇上面前提起过呢?兴许皇上疏漏了,娘娘略一点拨,事儿就成了。”
  皇后苦笑了下,“世上哪来给娘家要官的皇后,主子眼里没人,是我做得不够好。原本这位分就不该是我的,白占了便宜还要这要那,岂不叫人笑话!”
  皇后卖惨是手段,不过她也确实有自知之明,知道皇帝不愿抬举惠氏,终是因为这后位并不是为她准备的。她抛出了线,星河就该接着,她慢吞吞道:“娘娘千万不要妄自菲薄,无论如何您已经在这位置上了,您就是这大胤朝的皇后,谁也不能轻易撼动您。只是封赏皇后母族,本来是例行的,可朝廷至今没有任何动作……”说着顿下来,颇难为地笑了笑。
  皇后抬抬手,命左右人退下,这才敞开了同星河讨主意,“依宿大人说,如今我应当如何自处?”
  星河道:“娘娘别急,再等一程子看看,也许是皇上没找见封赏的机会。可要是两个月后再没动静,那娘娘就要多为自己考虑了。自古以来,没有母族撑腰的皇后顶吃亏,不说旁人,就说汉宣帝的许皇后,最后怎样了局,娘娘都是知道的。”
  惠后听了惘惘的,想起皇帝爱重的皇后尚且如此,她这样的,多少个也不够瞧。
  她打了个寒颤,恻然道:“我何尝没有想过,前车之鉴摆在眼前,登高必跌重,有人等着瞧我的好戏,我心里明白。可说到根儿上,终归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人口,纵然有再显赫的爵位,谁来受用?”说着望向星河,“宿大人,我有结盟之意,不知大人是什么想法?”
  星河提了半天的心终于放下了,这当口不能急吼吼贴上去,也不能率先捅破窗户纸。她迂回道:“娘娘请放心,臣与太子殿下一样,至始至终只拥戴娘娘。”
  皇后说不,“我所指的结盟,同太子不相干,只针对你宿家。太子并非我亲生的,这点宿大人知道。你是聪明人,有些话我不说破,宿大人也定能领会。”
  星河沉默下来,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吊着她的胃口。良久方站起身来,长长向座上一揖,“宿家蓬门小户,得娘娘器重,敢不如命。”
  所以这是各取所需,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弱者只有通过结盟,才能使利益最大化。宿家明白这个道理,单枪匹马的惠皇后当然也明白。
  事情办得很顺利,从北宫辞出来,恰好还余半面残阳挂在天边。待她入宜春门,也到了宫门下钥的时候。前头丽正殿这会儿不缺人照管,她先回他坦换了身衣裳,一天奔忙下来有些乏累了,歪在南炕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正睡得糊涂,听见兰初尖利的嗓门大喊大人。然后便是地动山摇的推搡,差点没把她脑子晃出来。
  她懵了片刻,睁眼看,外面天色已经墨黑了。挣扎着坐起身来,不知这丫头又发什么疯,气恼道:“我现在不饿,晚点儿吃不行吗?”
  兰初惊慌失措说不是,“谁同您说吃的呢!您快上前头瞧瞧去吧,丽正殿里都乱了套了,太子殿下不知怎么睡过去,任谁都叫不醒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