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正旦之前, 秦州攻伐落下帷幕。伪汉终是不敌, 献城而降。自刘乂为首的匈奴贵胄,全部押解入京,端门献俘。
  与段部鲜卑那些部帅不同,匈奴是称了帝的, 而且前后两任国主, 国祚十余年。如今投降,也不能全都杀掉了事。
  天子下旨,贬刘乂为庶人,圈禁洛阳。杀匈奴六姓逆党,除族, 各部迁徙编户。
  这一套, 是赵宣帝梁习曾在并州用过的。只是当年匈奴五部尚且势大,而如今, 十余年征战耗光了部中精锐, 连带乌桓、羌氐死伤无数。处死帐中仅存的贵胄, 废皇族, 把放牧耕种的下层奴从打散, 改汉姓, 编入民户。这可是灭族之举。就算曾经的汉光武帝刘秀,魏武帝曹操都未曾做到。南匈奴内附三百载,终此消声灭迹。
  “谁曾想匈奴也有覆灭的一日。陛下雄才伟略, 实在让人敬佩。”坐在奕延下手, 王隆轻声感叹。
  当年北匈奴势大, 大汉光武帝还要联合南匈奴御敌。就算魏武曹操,也不过划分五部,灭除王帐。而现在的圣天子,根本就没有留下“匈奴”之名的意思。百年之后,恐怕只有大赵,没有诸胡了。
  羯人当年不过匈奴别部,现在偌大匈奴都没了。王隆这一叹,未必没有物伤己类的意思。
  奕延眉峰未动:“匈奴在时,我等不过牵马耕田。若无陛下,何来今日?”
  他跟王隆都是贫寒出身,连部中小帅都能驱使。更别说匈奴贵人了。部族迁散又如何?通婚改俗又如何?只要能安居乐业,不比当年做牛做马要强上许多?
  王隆一拍大腿:“正是此理!陛下才是我等恩主,肝脑涂地都不为过!”
  说着,他的眼贼溜溜在奕延身上转了一圈,干咳一声:“说起来,前日有几名龙骧卫派到了军中。据说其中有个姓徐的小子,得了陛下青眼。将军,你看这人要怎么收拾?”
  骠骑将军跟天子关系暧昧,军中高层哪个不知?旁人还要笑奕延进幸,是个佞臣。王隆可是从梁府出来的老人,知道自家将军跟陛下关系非比寻常。现在可好,将军只是出征个把月,就有不自量力的东西想爬龙床!要是可以,王隆都恨不得亲自冲上去,打爆这些人的狗头!
  这种关乎天子爱宠的事情,王隆怎敢怠慢。今日来奕延府上,就是为了知会此事。再怎么说,神威军都是自家地盘,收拾几个不长眼的,还不轻而易举?
  然而奕延并不在乎,淡淡道:“既然是龙骧卫派来的,按照循例安置即可。”
  王隆有些急眼:“将军,那姓徐的小子长相不差啊!”
  他家将军都年过三旬了,万一陛下哪天想尝鲜呢?那可是天子!要什么样的人没有?!
  奕延一双蓝眸扫了过去,反问道:“若陛下看重样貌,会选我吗?”
  这话弄得王隆一噎。若是论样貌,将军真是没什么优势。朝中多得是俊雅英朗的,陛下不照样谁都没选,只选了他家将军?
  吭哧了半天,王隆喃喃道:“将军英武过人嘛……”
  奕延轻笑一声,饮了杯酒:“陛下都把人送神威军了,还怕什么?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不必多事。”
  王隆只见过这一个,早年在宫中,他见识的才是花样百出。不过早过了患得患失的年纪。奕延如今并不怕这些跳梁小丑。主公对他的厚爱,是谁也分不薄的。比起这些,他更希望早早平定四方,让主公肩上的重担,轻上少许。
  见奕延笑得随意,王隆咬了咬牙:“那孩儿呢?将军不打算过继一个?下官在军中打听了许久,颇有几个失了父母,孤苦聪颖的孩子。若是过到名下,也能继承家业……”
  他的话没说完,奕延就摆了摆手:“不必。”
  “那香火怎么办?将军若是百年,总不能连个上香的人都没有吧?”王隆也是信佛的,对于香火之说,还是颇为看重。奕将军现在位极人臣,受尽宠爱不假,可是陛下若是哪一日驾崩,将军要如何自处?不愿娶就罢了,过继一个,天子总不会不允吧?
  “我的灵位自有去处。”奕延的神情晦暗,说不出的复杂。
  其他人都不晓得,但是他清楚。自己的灵位将来是会配享太庙的。说不定,还能与主公同穴而葬。
  然而这些往日殷殷期盼的,如今却恨不能晚些到来。若能让主公增寿,他少活几年又有何妨?
  看着对方面上表情,王隆也有些说不出话。最后叹道:“还是在龙门捐个石窟,积些功德吧。”
  不再说这些丧气话,王隆举起杯爵,又劝起酒来。
  隔日,王隆倒也未曾怠慢,派人去了寺中,谈修建石窟之事。如今在洛阳城正南,伊水之畔,一座庞大的石窟正在兴建。曾经的伊阙,乃是拱卫洛阳的雄关之一,不知多少次鏖战在此处展开。而今,天子改伊阙为“龙门”,依照晋阳惯例,允许世家高门在此处修建石窟。
  在山壁上开凿石窟,原本只是为了僧人修行。但是现在,积功德,供佛祖,乃至消业,种种目的不一而足。于是伊阙官兵的驻地旁,多出了叮叮当当的开凿声,更养活了不知多少工匠和僧侣。
  沿着伊水,两个僧人缓步前行。远远望去,青山层叠,窟洞密密,映着巍峨雄关,更显肃穆。
  “师兄。今岁寺里修了三十六窟,只比龙象寺多两窟。只怕明年,保不住这诸寺之首啊。”一僧人眉头紧皱,轻声叹道。
  另一个僧人摇了摇头:“念惠,你看的岔了。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十戒’。”
  听到这话,念惠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十戒’说来容易,却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若真被查到……”
  “那就革除院墙!”那僧人答的果断。
  就在前些日子,朝廷颁布了佛法“五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成天下僧侣共守之戒。肉也不能吃,妻也不能娶,度牒又不容易拿到,很是让些沙弥偷偷还俗。但是剩下的僧人,却认了下来,并且依照各自派别,多加了戒律。有人尊“七戒”,有人弄出了“比丘戒二百”,还有各式各样的花招,以展示虔诚。
  作为宝光寺主持,念法并没有弄太多花样,而是定下“十戒”,进一步约束口舌,斩断欲念。专心研习佛法。作为晋阳怀恩寺主持的亲传弟子,念法清楚当今圣上的喜好。嘴上天花乱坠,行事百无禁忌,只会让他生厌。还不如简约务实,虔信自律来得好。“十戒”看来简单,但是真想做到,必须有佛理存于心间。若是能得天子一声赞许,宝光寺何愁香火?
  念惠听师兄如此说,也点了点头:“森严戒律,必能得天子赏识,说不定还能入白马寺修行……”
  白马寺才是洛阳第一大寺,更是天下经文转译之所。就算是怀恩寺的弟子,也不能直接管理这座大寺。不过同样,竺法护圆寂后,当年座下弟子,能进白马寺的也不多。反倒是曾经在晋阳立功的竺法达,接管了龙象寺,成了他们的劲敌。
  同样出身怀恩寺,两家自有比拼之意。只是竺法达是胡僧,不少胡人都去龙象寺参拜,使其香火鼎盛。
  这点便利,宝光寺是占不到的。但是说道佛法,洛阳也没几个能强过他们。再加上“十戒”,怕是会更上层楼。
  若是放在十年前,只是提到白马寺,就会让念法激动忘情。然而现在,他神色不改,端庄依旧:“只是‘十戒’还不够。今年要多派几人学习医术,扩大善济堂。洛阳三十四寺,唯‘慈悲’二字,能让百姓皈依。”
  念惠道了声佛号:“师兄说的是。是我着相了。”
  着相吗?其实念法自己心里清楚。人人都道天子崇佛,乃药师佛转世,甚至不婚不娶,紧守清规。然而跟师父耳濡目染这么多年,念法却深知天子对佛教的掌控心思。发度牒,立“五戒”,裁撤原本破旧的寺院,让僧人救助百姓。这一条条,一件件,都是枷锁链条。如今僧人们还想占地无数,珍馐锦缎,美妾如云,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这是担心再有人依靠佛名夺位吗?亦或者不想百姓为了逃避劳役出家?念法猜不透天子心思,却知想在洛阳立足,不是仅仅靠达官贵人的赏识就够的。天子看重,才是根本。那么投其所好,方为捷径。只是人人都走这条捷径,释家又会变成何等模样呢?
  不过千变万变,总好过道家吧?
  藏起那点心思,念法宝相庄严,继续迈步向远处石窟走去。
  天子崇佛不假,但是立国这些年,洛阳城中的佛寺没多几座,倒是添了些道观。能比上造化观规模的自然不多,但是修行的道人不少。只是如今道士们画符的少了,炼丹炼器的倒是多了起来。
  当然,这个丹,可不是金丹。
  天子早年服散险些丧命,极厌丹药。哪怕是葛洪这样的封疆大吏,丹道宗师,献个九转金丹也会被天子叱责。
  不过就算如此,丹道依旧不衰。
  天昏云低,寒气徒增。一道观内的老道猛然起身:“这是要下雨了吗?快快备好东西!”
  冬天哪里来的雨?怕是冬雪之兆吧?道童肚内腹诽不止,赶忙取了纸笔和木剑,随师父来到偏院。只见院子正中立着一根铁柱,高高长长,四索接地,形制颇为怪异。那老道正了正衣冠,在廊下坐定,目不转睛看着铁柱。
  那可是引雷柱!
  自天子入洛阳宫后,就在大殿四周立了不少这样的柱子。太极殿更是装上了口吐铁舌的龙首。结果七八年过去,就算暴雨倾盆,电闪雷鸣,也从未有一间宫殿遭雷击起火。
  人人都说,这是镇雷之法。老道偏偏觉得此法似有引雷之效。因而寻了一块陨铁,埋在铁柱下方淬炼。每到大雨,就要来施法一番,以期能得一把传世宝剑。
  可惜,柱子立的太晚,至今只得过一次暴雨。雷是引来了,只有电光一闪,根本没甚用处。不过这也让老道兴奋难耐,每到降雨都匆匆赶来。今日同样如此。
  那道童也打点精神,看向天空。过了片刻,只见一道灿灿银色在夜空闪过,随后,雷声轰鸣,乌云滚动……下起雪来。
  师徒俩目瞪口呆看着飘飘洒洒的雪花,哪里还有半点雷声?老道气哼哼一甩袖,转身回屋。那道童却是没有挪步,看着天空发起呆来。
  为何总是先见电,后见雷?莫不是电跑的比雷更快?那电又是什么?跟前几日用绸子擦师父那宝贝琉璃杯时出现的火花相同吗?
  脑中正胡思乱想,屋里就传来一声叱骂。那道童赶忙跑回屋中,帮师父烧起了丹炉。他们这一门崇雷法不错,但是炼炼硫精、火碱这类基本功,还是少不了的。只是那童儿总觉这些功课,跟当初所想有些不同啊……
  这偌大洛阳城中,佛道各有各的不同,却依旧昌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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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少:爱科学,不迷信!(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