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周
  且说崔晔听家人来报阿弦离开府中,他当即转身往外。
  才出吏部,就见一人正翻身下马,原来正是监国太子李贤。
  崔晔只得止步行礼:“殿下。”
  李贤见他面色凝重步履且快,因问道:“老师可是有事?这是要去哪里?”
  崔晔道:“正要回府。”
  李贤依旧笑的谦和有礼:“若是没有要紧的事,可否同老师一谈?”
  崔晔微怔,心里惦记阿弦,便有为难之色:“殿下……”
  正要拒绝,李贤上前:“是关于同吐蕃一战。”
  若是换了其他的事在手边,崔晔绝不会犹豫,可是此刻着实无心公务。
  崔晔道:“可有紧急军情?”
  李贤本以为吐蕃两字出口,崔晔一定会同他入内细谈,没想到竟如此反应,因愣了愣:“并不是,是……关于随军人选。”
  崔晔心思他落,并未细想这句,只道:“还请殿下恕罪,此刻我不甚方便,等稍后再去太子府跟殿下详说。”
  他拱手深深作揖,后退一步,竟不等李贤回答,就从侍从手中把马儿拉了过来,扬鞭而去。
  李贤几乎没有反应过来,站在原地半晌未动。
  直到看崔晔远去,才淡淡地问道:“可有谁知道天官有什么天大的急事?”
  门口本有几名侍卫,也有两个吏部的书吏经过,其中一人大胆说道:“回殿下,先前有崔府的家人前来,我隐约听说什么……是少夫人的事。”
  “哈,”李贤失笑,喃喃道:“我当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呢,原来是后院着火,想不到,老师也是个儿女情长的人。怪道人家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哼。”
  李贤身边一名随侍,听见了他那一声略带不悦的哼字,便小声说道:“崔天官也太不把殿下放在眼里了,殿下为表尊重之意,才亲自来吏部见他,并没有就直接传他去太子府,不想他竟然这般冷待,实在是太不该了。”
  李贤皱皱眉,却并没有出声。
  这随侍见他没说什么,就又继续道:“不过天官的这位夫人更是有些无法无天……仗着陛下跟娘娘的宠信,先前把那个大理寺的仵作几乎打死。真想不到,天官这样清雅高贵的人物,喜欢如此的无知悍妇……幸而当初……”
  李贤本要上马,听到这里,便回头瞪了他一眼。
  这人吓得一抖,忙低下头去请罪道:“是小人一时口快,多嘴了,殿下宽恕。”
  李贤这才不睬他,翻身上马之后,又道:“去打听打听,阿弦……崔少夫人到底出什么事了。”
  底下有人领命而去。
  且说李贤怏怏折返,走到半路,突然间武承嗣的车驾。
  李贤本不想在这时候跟武承嗣相见,正想避开他,谁知对方早就看见了,一早命人停车,下车招呼道:“太子殿下。”
  李贤无法视而不见,也只得下地。
  武承嗣笑容可掬:“殿下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李贤道:“方才有事去吏部,现在回府。表哥呢?”
  武承嗣笑道:“看殿下愁眉不展的,一定又是为了那些国家大事吧,去吏部难道是找天官商议?我就不同了,听说东市来了几匹难得的稀世好马,我去瞧瞧新鲜。”
  李贤也一笑:“那就不打扰表哥雅兴了。”
  武承嗣道:“独乐乐哪里比得上众乐乐,殿下若有暇,我们同去倒好。正好也给殿下谋一匹绝世良驹,这才配得上殿下的身份呀。”
  李贤被他说的啼笑皆非,摇头道:“不必了。我不好这些。”
  武承嗣叹道:“早知会如此,小弦这样,你也这样,罢了罢了,我还是自己去吧。”
  李贤正要快些走开,省得被他缠住,听见“小弦这样”,便问道:“表哥说什么小……是指的女官么?”
  “当然,”武承嗣摸着鼻梁道,“方才我看见她,也是一副急匆匆大有心事的样子,我叫她,她竟像是没听见般不搭理我,不过我看她的脸色可很不好,神情也……”
  说到这里,武承嗣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哼道:“当初嫁给崔天官的时候我就觉着不妥当了,守着那样冰块似的人过日子有什么乐趣,如今果然,才成亲了几天,就憔悴成这个样子了,果然是女怕嫁错郎呀。”
  李贤一呆,没想到他会发出这种感慨,定了定神忙又问道:“表哥可知道女官去哪里了?”
  武承嗣道:“看去的方向……莫不是进宫去了?不过难说,刑部、大理寺都在那条路上。”
  李贤本没有头绪,听见“大理寺”三字,心头一震。
  武承嗣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贤怕多说了,他难免跟着罗唣,却有些碍手碍脚的,便道:“没什么,我随口问问,表哥快去东市吧,去的晚了,良驹都被人挑走了可就不美了。”
  打发了武承嗣,李贤心头忖度,不知自己该不该随着去大理寺,不知不觉中,马儿走到十字路口,李贤驻马观望,心底不知不觉浮现那张让他恨爱交加的脸。
  李贤也知道这连环杀人的案子,第三个死者高建是阿弦的乡党,也是她的知己好友,当阿弦把周利贞几乎打死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人都不解女官为何如此暴戾的时候,李贤却出奇的明白阿弦心里的感受,但是这种类似感同身受的感觉,在不知道那个机密之前,或许可以归类为“心有灵犀”,可是在知道那个机密之后,也许……是因为骨肉同胞,血脉相连,所以彼此心中的感觉就越发的清晰明白吗?这真是让他更加的无法接受,宁肯不懂。
  他在吏部门口虽赌气说崔晔“英雄难过美人关”,但他怎会不知以崔晔的性情,等闲绝不会因私情而搁置公务,这几乎像是太阳从西边升起一样不可能,所以崔晔如此反常,一定是因为阿弦有事。
  可再一想,就算有事,又跟他有什么相干?
  横竖一切都有崔晔在。
  太子府的随从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太子在马上,一会儿朝北,一会儿朝东,像是迷了路,又像是梦中游。
  正要过去提醒,之前去探听的随从回来了。
  这人脸色铁青,仿佛见鬼,一路飞奔到李贤跟前:“殿下,大事不好了殿下!”
  李贤这才清醒过来:“出了何事?”
  这人正要禀报,忽然发现此刻在大街之上,当即有凑近过去,低低地对李贤说了一句话:“女官……杀了……”
  李贤的双眼慢慢睁大,骇然而不信地看着侍从:“你没听错吗?”
  这人咋舌道:“绝不会错,是大理寺的差官亲口告诉我的。”
  李贤眼神陡然流露厉色,一抖缰绳,马儿斜刺里掠出去,往大理寺的方向疾驰而去。
  ***
  在此之前,崔晔不顾一切地别了李贤,竟也是往大理寺而去。
  正将到的时候,对面一匹马转了出来,竟正是袁恕己。
  袁恕己却也看见了他,徐徐打马靠近:“天官有事?”
  崔晔问道:“少卿可见过阿弦?”
  袁恕己诧异:“阿弦她不是在崔府么?怎么反而问我?”突然察觉不对:“她怎么了?”
  崔晔皱眉:“先去大理寺吧。”
  此处是官衙林立之地,长街阔朗通畅,马行飞快。
  顷刻间来至大理寺,崔晔先问侍卫:“女官来此不曾?”
  侍卫答道:“来了小半个时辰了,进门的时候还问少卿呢,少卿怎么反从外头来?”
  袁恕己这会儿已经明白大概,来不及跟他们多说,同崔晔往内的时候,道:“你是不是担心她去找周利贞?”
  崔晔心里却想着侍卫那句“进门的时候还问少卿”,他看一眼袁恕己,终于说道:“阿弦近来的情况让我有些忧心,她总觉着周利贞会不利于你,也许是高建的死让阿弦无法承受,她认定是她的责任。大概因此更怕你出事吧。”
  袁恕己轻轻一叹:“我明白。”
  崔晔道:“但之前几次阿弦的预言都出了错,我担心……”
  两个人都是疾步而行,一路所遇到的大理寺的差官们纷纷地避之不及,待要行礼的时候,两人早就走的远了。
  因此才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就已经将到了袁恕己的公房,袁恕己见前方十数步远是自己的书吏,便扬声问道:“可看见女官了?”
  那人忙行礼回答道:“先前女官来找少卿,打听着是在殓房,怎么没遇上么?”
  袁恕己跟崔晔对视一眼,两人复转身往殓房而去,这会儿已经连说话都顾不上,只又双双加快步子,生恐有失。
  可着实是怕什么,便有什么,眼见那阴森森的地方将到,竟同时听到惨厉的惊呼声从内传来。
  两个人不约而同纵身掠入,如疾风闪电般地循声而去。
  里头,数名杂役连滚带爬地从前方的验房之中退出,面无人色,语不成声,只依稀听到含糊不清的“杀人了”。
  几名验官被惊动,纷纷赶来,门口看见里头的场景,也都纷纷地惊呼着,踉跄倒退。
  袁恕己喝道:“让开!”把众人用力拨开,冲了入内。
  当袁恕己看见眼前的情形之时,呼吸都停顿了。
  这自然是验尸的屋子。
  原本案台上有一具尸首——是之前运到大理寺的一具男尸,但是现在,地上更多了一具……
  如果说还能称之为“一具”的话。
  台上的无名男尸倒也罢了,地上死了的这个人,才是至关重要的所在。
  眼前的死者,俨然正是大理寺的仵作,周兴的义子,那个在桐县曾名唤“蒲俊”、被阿弦预言会害死袁恕己的少年。
  ——周利贞。
  ***
  袁恕己望着地上那零散不全的尸首,在瞬间失了神。
  他还记得在桐县的时候,当听阿弦说起此人将终结自己的性命,而且是以一种极惨烈的方式,他心中的愤怒跟那不可告人的一丝恐惧。
  而在长安再次重逢之后,那种恐惧时不时地从心底窜出来,暗暗地放大,沉甸甸地笼罩他。
  他并不像是表面一样安然处之,周利贞在大理寺里,让袁恕己觉着就像是一把刀刃,抵在自己的后背,也许真的如阿弦所说,不知什么时候,这个狡猾残忍的少年就会……
  袁恕己向来深信阿弦,信她对自己不好的预言,也信她说要为他盯着周利贞的话,这种信任不是一蹴而就的,是一点一滴在他心里扎根的。
  所以在阿弦说杀死高建的是周利贞的时候,他毫无犹豫地就相信了。
  事实上在他心里,恨不得这就是事实。
  毕竟如果这样,就可以处决这杀人凶手,同时也免除了自己将来可能而来的后顾之忧。
  何其的一举两得!
  但是……人证的有力证供让他失望了。
  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却更重了几分,因为阿弦指认周利贞,假如连环杀人那种种凶残手段果然是此人所为,但他居然能用不知什么法子逃脱惩罚,那么……该如何形容此人的可怖?难道要一步步看他举着刀走到自己身前?
  还是说该……
  可是现在,所有一切的思谋,顾虑,都不翼而飞了。
  此人……这心腹大患,居然已经……死了。
  袁恕己有些恍惚,有些不敢相信。
  这种突如其来的震撼,暂时扰乱了他的心神,以至于让他并没第一时间发现现场的另一个人。
  ***
  但崔晔发现了。
  就在袁恕己微怔的那一瞬间,崔晔却飞身掠了入内。
  就在进门门口的右手侧,墙角处有一个人。
  她的手中还握着一把沾着血的刀子,身上也溅满了猩红的鲜血,隐约有些衣衫不整,原本秀丽雪白的脸上挂着几滴血渍,更见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