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装
  ——阿弦就站在屋内的屏风旁边,身上着一件海棠红的织锦缎半臂,并没有系带子,随意地挂在身上般,露出里头柔黄的里衫。
  下面却是同柔色乳黄的裙子,这一身的颜色搭配甚是娇俏雅致,又透着些小小地暖色缱绻,只是……
  不得不说,被当事人穿坏了。
  阿弦把这一身高贵雅致的淑媛娇女的服饰,穿出了完全不同的“洒脱不羁”气质。
  崔晔呆看之时,身后门外的管家娘子也迟疑着往内倾身探头,一眼看见阿弦的裙子撩起来,掖在腰间,露出底下黑色的裤子跟脚上的小蛮靴。
  且头发也仍是先前那样单发髻的模样,也不知她做了什么,看来比先前更乱了。
  两名管家娘子跟婢女不约而同地露出惊恐之色,婢女掩口,也不知是怕自己惊叫出来,还是怕会失笑出来。
  崔晔对上阿弦睁的溜圆的双眼,同时也听见身后的异动。
  这一刻,他竟不知是要上前一步,还是退后。
  幸而阿弦提醒了他,她大叫:“你出去!”
  他本能地要转身退出,却蓦地想起了萧子绮的警告,忙又回身:“之前……”
  “喵……”不等他说完,一只小小地黑猫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两只圆眼睛溜溜地也望着他。
  崔晔一怔之间,身后“汪”地叫了起来,原来是玄影狂奔而来,似乎嗅到什么般,吠叫着掠过崔晔身旁,径直往那小黑猫奔了过去。
  那猫儿似乎受惊,急叫了声,转身就逃。
  阿弦伸手挡住:“玄影,不要胡闹。”
  玄影却从她手臂下一钻而过,仍是扑向黑猫,阿弦忙转身去追两个,刹那间,整个屋内,猫的嘶叫,狗的狂吠,阿弦的大呼,乱作一团。
  崔晔本是吊着心而来,满面凝重,但看到这一幕,却终于忍不住转为笑容。
  正想叫住阿弦,就听身后卢夫人的声音,诧异道:“这、这是怎么了?”
  此刻阿弦因终于捉到了那只黑猫,而玄影却锲而不舍地要“咬”,阿弦便把那猫儿高高举起,一边扭头斥责玄影。
  不料玄影因往上窜跳,不慎踩在阿弦的裙摆上,这裙子阿弦原先就系的并不牢靠,此刻便有摇摇欲坠舍主人而去之架势。
  卢夫人惊得色变。
  危急关头,崔晔叫道:“玄影。”同时闪身上前,大袖一扬将阿弦护在身后。
  其实阿弦底下还穿着靴裤,就算裙子坠地也不算什么,但到底是“很不好看”。
  崔晔及时地挡住阿弦,咳嗽了声:“母亲,她还没整理妥当。”
  阿弦在他身后,仍是举着黑猫,对上卢夫人的目光,才忙缩手,幸而崔晔身形魁伟,把她挡的严严密密。
  卢夫人原本瞠目结舌,见他们两人如此举动,受惊的心却又有些啼笑皆非之意。
  责怪地看了崔晔一眼,卢夫人道:“那就好生再整理妥当就是了。”
  崔晔拱手:“是……”又忙垂袖子挡住。
  卢夫人正要出外,忽然又记起来:“你出来,难道你要帮她穿么?让她们帮手就是了。”
  崔晔只得答应,又道:“母亲,我还有件要紧事要先问阿弦。”
  卢夫人皱眉,却又叹了声道:“又有多少说不完的公事呢?罢了,只是别占用太长时间,今儿专门是来试衣裳的,有什么正经公务,以后也不许在家里说了。”
  卢夫人这话半真半假,其实也是说给这些嬷嬷丫鬟们听的,别让他们以为崔晔跟衣冠不整的阿弦就如此明目张胆的……算是维护儿子跟未来媳妇的颜面。
  卢夫人带人出门后,崔晔才回身,正看见阿弦胡乱地扯着裙子,似围非围。
  因方才这一番追逐忙乱,那原本就未曾系带的半臂越发敞的离心离德,仿佛羡慕裙子的自由落地一样也不甘寂寞地要逃走,而里头的衫子松松散散,他本就高阿弦许多,从这个方向看去,只能说……
  春光如画,勾魂夺魄。
  心头竟随之一荡。
  崔晔吁了口气,强行定神:“这只猫儿哪里来的?”
  阿弦道:“不知道,之前突然跑出来的。”又对上崔晔的眼神,“你怎么问这个?”
  “我……”崔晔迟疑,不知要不要告诉阿弦萧子绮来到长安的事,又该如何开口。
  谁知阿弦举着猫儿:“其实我看它有些眼熟,就像是之前在无愁之庄的那只……但不大可能,相隔这样远,怎么会无端端跑到这里来呢?”
  崔晔心头凛然,再无疑惑:“这应该就是那只了。”
  阿弦问:“你怎么知道?”
  崔晔知道卢夫人在外头等候,便长话短说,将萧子绮之事告诉了阿弦,又道:“他说送了你一样礼物,应该就是这只猫了。”
  原先阿弦只觉着这猫儿眼熟的可爱,现在确认是萧子绮所为,想到山庄里群猫噬人的情形,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竟敢来长安,他想干什么?”阿弦肃然警惕。
  本想将小猫放下,那猫儿望着她,弱弱地叫了声:“喵。”
  阿弦对上那金黄色的双眼,想到在山庄里这小猫原本也并未作恶,心头一软:“这猫儿有什么不妥么?”
  崔晔打量着这只黑猫,见猫儿小弱,被阿弦掐在掌中,柔若无骨似的伏着身子,只瞪着圆溜溜地眼睛看两人。
  他琢磨道:“虽看似无碍,但是他的东西,倒要提防才是。”
  那猫儿便“喵”地咧嘴又叫,露出两颗才露出来的奶牙。
  底下玄影叫了声,虎视眈眈。
  阿弦忍不住说道:“这猫儿其实不坏,先前在山庄的时候,还曾给我领路呢。只是不知道萧子绮到底什么用意,对了,他可说了虞姐姐如何么?”
  “我着急回来,没来得及问。”崔晔顿了顿,又道:“但是据我对他的了解,他既然敢现身,一定有什么万全之策。”
  “他仍是想对皇后复仇?”
  “也许。”
  阿弦心头一沉。
  之前经历此事,回长安“认亲”后,她曾试着劝说武后,恢复王皇后跟萧淑妃的声誉,却反而差点遭到武后猜忌。
  如今萧子绮竟不惮回到长安,一定是有备而来,绝不会善罢甘休,这个人残忍可怖,令人心寒,但想到他的遭遇,又觉着有一丝可怜。
  看阿弦忧心忡忡,崔晔道:“我本不该在这时候告诉你这些,白白让你担惊受怕,好了,母亲还等着呢,现在打起精神,好好把这衣裙整理妥当。”
  他说罢了要走,阿弦忙拉住他:“阿叔,我不想穿这些!”她嘟起嘴,撒娇一样。
  这句话她不敢跟卢夫人说,小虞不在,更加没有别的近身可以倾诉,现在总算捉到了当事之人。
  崔晔道:“为什么不想穿?”他带笑上下扫量了一眼:“我可是很想看呢。”
  阿弦一愣,低头看时,却见自己胸衣松散,忙举手掩住:“不许看!”
  她的手一松,小黑猫跳到地上。
  玄影等了很久,见状便扑了上来。
  阿弦大惊,以为玄影要伤害这猫儿,谁知玄影只是将黑猫拢在前爪之中,咻咻地嗅它。
  那猫儿摇摇晃晃站不稳,大概是发现狗子并无伤害自己的意思,便懵懂地站起来,也壮起胆子饶有兴趣地打量玄影。
  阿弦见状笑道:“咦,原来你们不是要打架,早知道如此,何必弄得鸡飞狗跳,我都出汗了。”她举手扇风,也不理会裙子坠地。
  崔晔叹了声,将她的裙子捡起来,双臂一围,就如玄影拢住那黑猫一样把她环在臂弯之中。
  阿弦不知他想干什么,忙想推开他,崔晔却已经把那裙子沿着她的纤腰绕了一圈。
  低头看着他的手在腰间系带,阿弦略觉脸红:“多谢啦。”
  崔晔俯身,在她耳畔道:“谢谁?”
  阿弦呆道:“阿叔呀。”
  崔晔笑道:“不对,应该是你的夫君。对夫君就不必如此多礼了。”
  阿弦抬头,眨眨眼:“阿叔……”
  “怎么?”
  横竖已经做了,崔晔索性举手,给她整理上襦,又把半臂的带子也系的整齐。
  阿弦道:“我有点怕。”
  “怕什么?”崔晔诧异。阿弦向来胆气旺盛,见鬼不怕,面圣不怕,艰难险阻浑然都不放在心上,怎么忽然竟说出这样一句。
  阿弦道:“我怕我当不了人家的儿媳妇。”她觉着这句词不达意,挠挠乱蓬蓬的头道:“我怕夫人不喜欢我,你家里的人也不喜欢我。”
  想到掌事娘子跟婢女们的私底下议论,阿弦又觉头大。
  崔晔看着她的头发,心想原来是因为苦恼才把头发挠揉成这幅壮观景象的,哑然失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
  阿弦低头看着那美轮美奂的裙子,叹气:“我不习惯这些……”
  这张小脸眉头紧皱,写着心有余悸。
  崔晔一眼不眨地看着她,终于说道:“不打紧,母亲只是为了成亲那日的礼服着想,何况她也是疼你才置买这些,你暂时哄一哄她开心,等过了大婚那日,以后横竖随你的意思,仍是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好不好?”
  阿弦喜道:“真的?”
  崔晔叹息道:“我知道你的性子,如果拘束了你,让你不得自在,岂不是我害了你。横竖我只要阿弦当我的小娘子,也从未指望你像是那些名门淑媛一样的举止礼仪,再说我也不喜那些,只喜欢阿弦是阿弦的样子就好了。”
  阿弦原本想到要应付那许多的繁文缛节,还要穿女装在人前展览,愁闷不堪,然而崔晔这两句话,却把她的心结陡然打开。
  阿弦忍不住张手将他紧紧抱住,叫道:“阿叔,你真好。”
  崔晔笑道:“我当然好,你不是早知道了么?”见她的头发已经乱的不成样子,索性有在上头再揉了一把,“只是以后不许让人再揉你的头了,你知道我指的是谁。”
  阿弦故意嘿嘿笑道:“我不知道。”
  崔晔捏着她的下颌轻轻一抬,在她唇上亲了口:“不知道?”
  阿弦脸上微红:“嗯。”
  崔晔正要再教一教她,外间掌事娘子的声音怯懦地响起,道:“天官,夫人问……衣裙换好了没有。”
  崔晔只得停住,又对阿弦道:“好生叫他们帮你,不许再胡闹了,记住了吗?”
  阿弦不答,只是冲他吐舌,扮了个很丑的鬼脸。
  崔晔忍笑,转身时候哼了声:“等着,总有让你听话的时候。”
  ***
  崔晔出门后,两名掌事娘子跟丫鬟入内,阿弦果然乖乖地任由她们折腾,她把眼睛一闭,权当睡着了不知道。
  只察觉有无数只手在自己的头发上翻云覆雨,哪吒闹海。忽地又有手指在她额头画符般摸过,又在唇上轻薄般轻点。
  阿弦吓了一跳,正有些忍无可忍,身边传来猫儿咪咪地叫声,跟玄影高兴的嬉闹声响。
  掌事娘子笑道:“可真是奇了,家里有一只黑狗,又自来了一只黑猫,这是凑成了一对儿?”
  另一个道:“都说狗来财,猫来富,这是好兆头,大吉大利。”
  阿弦不由带笑,暂时又能忍下去了,只是因为高兴,又因坐了许久,未免身子晃动,他们又忙道:“别动,不然扯痛了头发。”
  ***
  且说崔晔退了出去,来到堂下,见卢夫人正怔怔出神。
  崔晔上前见礼,卢夫人道:“你们说完话了?”
  崔晔道:“是。”
  卢夫人道:“阿弦……”眉头皱蹙,欲言又止。
  崔晔道:“母亲想说什么?”
  卢夫人才叹了口气道:“阿弦的确很好,只不过我瞧着,毕竟是年纪小,大概又从小无拘无束的惯了,真是男儿气多些。”
  崔晔似听出弦外之音:“她的性子自来如此,赤子之心,淳朴天然。”
  卢夫人瞥他一眼:“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用着急护着,我并不是责怪,只是觉着……”卢夫人皱眉想了半晌,终于道:“罢了,事到如今,其他无用的话就不说了。”
  崔晔想到方才阿弦在屋内忌惮之语,停了停,方道:“母亲,阿弦从来不是大家闺秀,日后如果有什么举止失当的地方,还求母亲宽仁相待,若母亲有什么心意不顺之处,都在儿子的身上。”
  卢夫人静静地看着他,听到这里便点头叹道:“原来媳妇还没过门,我就成了恶婆婆了。”
  崔晔俯身跪地:“母亲!”
  卢夫人道:“你起来说话,让人看见,还以为咱们闹了不快呢。”
  崔晔这才重又起身,卢夫人望着他,一笑道:“你放心,我自问不是不能容人的,何况阿弦也并不是那等可人憎的,反而很是可喜。之前她在府里住的时候,我难道不知道她的性子么?若是不喜欢这门亲事,就算是圣上赐婚,却也总有可以避免的法子。如今又何必你来说这些。但你能说这些,足见你对阿弦的用情至深,倒也是好,你先前跟烟年一块儿,我总觉着你们两人太过相敬如宾了,像是亲戚多些,只是不像夫妻,如今看你有了好姻缘,做母亲的,当然高兴还来不及呢,对于阿弦,我会当女儿一样疼爱看待,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
  如此语重心长又善解人意的几句,让崔晔红了双眼:“是。”
  两人说到这里,就听门外有人咳嗽了声。
  卢夫人抬头看去,一眼之下,整个人怔住了。
  崔晔也随着转身,当看见门口之人,就算他是孙老神仙亲口称道的“十二少”,也忍不住魂悸而魄动,这一瞬间竟失去了心神,更无了任何言语形容。
  在母子两人面前站着的,自然正是换了女装的阿弦。
  那海棠色跟淡乳黄的雅致娇俏,高贵娇丽,多一丝太浓,少一丝太淡。巧夺天工的剪裁更是将她的身段衬得窈窕婀娜……之前怎地竟没发现!
  头发梳成百合髻,双髻只各自插着一只珍珠钗子,只露出一点露出圆润夺目的珠光流转。
  她的双眉本就生得秀美而不失英武,比描过的更无可挑剔,但如今眉心多了一抹月牙的花钿状,正中点一粒朱砂,跟樱唇的娇红遥相呼应,凭空竟多了一抹清丽的“艳”。
  最令人无法移开目光的是那双眼睛,比之平日里的顾盼神飞,此刻的双眸脉脉,水色荡漾,就像是能把人的魂魄都吸引的失足跌在里面,宁肯从此在这双明眸之中长醉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