崛起的阿弦
  沛王李贤站起身来,双眸之中的迷离已经消退。
  那斩杀了赵道生的王府侍卫统领冲着萎顿倒地的娈奴尸首啐了口,挥刀入鞘。
  他走到跟前儿对李贤行礼:“殿下可无碍吗?”
  李贤一点头,看向阿弦跟陈基。
  阿弦先是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又忙环顾四周,却不见那惑心之鬼的影子了。
  陈基惊诧无比,此刻仍有些无法反应,李贤却道:“快扶陈郎将,速速请大夫!”
  侍卫们应声而来,不由分说地搀扶着陈基去了。
  又有人迅速地把赵道生的尸首收拾离开。
  剩下阿弦跟李贤两人在原地。阿弦道:“这……是怎么回事?你……”
  她现在仍是震惊难言。
  本以为李贤下令杀了她跟陈基,谁知这生死关头竟如此大转,有一种“劫后余生”之感。
  李贤看了一眼地上的血渍,苦笑:“我有些累了,你愿意陪我回屋内再说么?”
  ***
  进了屋内,李贤洗了脸上的血渍,又叫阿弦也净了手。
  两人对坐,侍女送了热茶上来,各自喝了口定神。
  李贤看着面前再熟悉不过的人:“我知道他心术不正,也知道不能留他在身边,但是……”
  眼圈有些泛红,李贤垂眸看着杯中茶:“也许我太寂寞了,已经习惯了有这样一个人在身旁,至少他懂我的心意,肯听我说心里的话,那些话……我也没有别的人能够倾诉了。”
  阿弦似乎明白这种感觉。
  当初在桐县,未曾遇见崔晔之前,她还仗着眼罩的一点庇护,一个人守着秘密,满肚子的心事,虽然大半能跟朱伯说,但是被鬼灵“欺压”时候那种种细微的难以禁受,又怎么会同朱伯伯细致的诉苦呢,白白地让他担忧。
  那时候她虽然走在大街上,人群中,但她眼前所见跟世人所见,俨然是两个世界,没有人懂她的感受,她也没想要有人去懂。
  直到崔晔出现。
  这一会儿,听了李贤的话,阿弦心中悸动,忽然有个可怕的念头,似曾相识地再度出现:假如,自己并没有遇到崔晔呢?
  现在她是不是仍在桐县的大街小巷,仍是当那个一成不变的戴着眼罩的小捕快?
  心神恍惚,一刻微冷。
  李贤复缓缓地喝了口茶,才说道:“长安那一次后,我就知道……这个人留不得了,不过……”
  苦笑,李贤有些无法出口。
  年下那段,赵道生在长安对阿弦所做,分明已是死罪,他却一力庇护。
  其中的原因,竟然是赵道生辩驳,说是对阿弦下药,正是因为想带她回来王府,献给李贤。
  李贤当然觉着这种做法实在是荒谬绝伦,然而……也许是赵道生的荒谬,正中了他心底那一丝隐秘。
  于是逆反之中,竟觉着此人也算是为了他着想了。
  停了停,李贤隐没这一节,继续说道:“这次你来,我察觉他有些异样,所以一早就吩咐了心腹之人,若他将做不利你的事,就……杀无赦。”
  先前李贤被惑心之鬼蛊惑,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之中,并不理下事。
  阿弦跟陈基进府,府中种种安排,都是赵道生安排,他本就想要致阿弦于死地,再加上惑心之鬼的鼓动,当然更是杀心大发,居然不顾一切地想要在王府之中逞凶杀人。
  本来侍卫统领窥知后,便要根据沛王吩咐动手,只不过当时场面错综复杂,一时之间有些难以分清该如何而已,后来李贤被阿弦唤醒后,出声示意,他们才即刻领命动手。
  而且这些府中之人,早就看不惯赵道生良久,此人仗着李贤的偏宠,嚣张跋扈,明明是区区一介卑贱的户奴,却浑然不把府内众人放在眼里,动辄颐指气使,是以人人都恨不得将他磨于刀下而后快。
  赵道生之事,总算是尘埃落定,也算掀过了一页。
  阿弦心里莫名松快了些,于是又问道:“殿下……先前可是被那恶鬼迷惑了?”
  李贤面上微红,不敢直视她的双眼:“嗯……”
  阿弦见他神情躲闪,本来要问的又有些问不出口,只说道:“殿下不必过于自责,那鬼好像很擅长抓住人心的弱点……”
  想到先前在街头那句“崔晔也不是真心”的话,就算她坚定地相信崔晔,却仍是难免心头刺刺。
  李贤笑笑:“我知道……不过,我倒是并不后悔。”
  “啊?”阿弦诧异,“殿下何意?”
  李贤低低笑道:“我并不后悔有此一场经历,当然,差点伤了你这件不包括在内,我只是觉着,若不是这鬼,我……永远不会知道……”
  阿弦对上他有些飘漾的眼神,咳嗽了声:“说起来,倒是该去看看陈大人如何了。”
  李贤也道:“是,我也正有此意。”
  两人起身往外而去,李贤忽地问:“我的耳畔没有那个声音了……‘那个’……是走了吗?”
  阿弦也想不通,只是仔仔细细把周围又看了一遍:“我也不知为何,但此刻它不在这里。”
  说到这儿,阿弦低头看着自己带伤的那手,若有所思道:“我倒是希望它……”
  李贤问:“什么?”
  阿弦摇头微笑:“没有,咱们去吧。”
  ***
  “陈郎官可当真了得。”王府侍卫堂中,几名近身亲卫围着陈基,众口称赞。
  “若非陈郎官,还杀不了那贱奴呢!”
  程统领也道:“那贱奴危言耸听,说是有人想对殿下不利,安排我们埋伏又不让我们靠近,那会儿我就觉着不对了。果然是他自己包藏祸心,还好殿下早就洞察明白,如此结局也算是大快人心。”
  陈基点头称是。他在长安城里,就跟这些武官之类的打交道,如今正是如鱼得水,若非身上的伤痛的很,气氛还会更热烈几分。
  正兴高采烈中,陈基的耳畔忽地飘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啧啧,若是再偏一寸,陈大人如花似锦的前程跟小命就要给十八子葬送了。”
  陈基本以为是哪个侍卫冷嘲热讽,惊异回头看时,却见满座之人都是兴冲冲的神情。
  陈基皱眉,心念转动,就听那个声音又道:“怎么,你不信么?那你可知道,沛王殿下为什么刺出这一刀?他明明爱十八子爱的不能放手的。”
  陈基早看出沛王李贤对阿弦有些“非同一般”,此刻听了这一句,略觉心惊,几乎脱口就问了出来。
  那声音笑道:“是啊,既然爱她,怎么又要杀她?这正是因为……爱的求而不得,不如杀了痛快呀,省得只能看着,不能吃……还得看着别人吃的高兴,何等的令人不忿,那明明就该是自己的……”
  这句刺得陈基抖了抖,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正在此刻,那程统领道:“陈大人怎么不说话了?对了,那跟你同行的女官,却也真是非同寻常的人物。”
  这些人都是口没遮拦的武官,说到兴头上,另一个便接口说道:“平日里只听人说,今日总算看见了真人,果不其然是个难得的美人,又不是那些庸脂俗粉能比拟的,倒是想不到,是吏部的崔天官有这般的好运气,得了如此一个天下无双的新娘子。哈哈哈……”
  一帮人便快活大笑起来。
  陈基抬头看着这些人的笑脸,一张张地在眼前闪烁,刺眼之极。
  偏偏那个声音也说:“这些人又何其无知,他们怎么知道呢,这位天下无双的女官,原本倾心的正是陈大人你呀,崔天官都不知是哪一号儿的呢。”
  这一句话,实在是中听到人心窝里去了。
  ***
  陈基正怔怔然,那边儿沛王李治跟阿弦前来探望。
  众侍卫武官见状,才忙都收敛,悄然退下。
  李贤上前,细细地询问了几句,得知并未伤到要害,却仍内疚的很:“这实在是不幸中的大幸,不然我实在不知……”
  陈基道:“殿下不必如此,这不过是卑职应该做的分内之事,就算为殿下而死,也是应当的。”
  李贤动容,轻轻地在他手上拍了拍:“务必好生养伤,这次是我欠了陈郎官一个很大的人情呢。”
  陈基肃然道:“卑职怎么敢当。”
  李贤一笑,知道阿弦有话跟他说,便退后一句,同大夫商议如何调治补养之法。
  这边儿阿弦见李贤去了,便问陈基:“疼得厉害吗?”
  陈基道:“原本疼得很,给殿下安慰了几句,好多了。”
  阿弦忍不住笑道:“那我把殿下叫回来,让他不停地在这里安慰。”
  陈基是趴在榻上的,此刻“咕”地一笑,牵动了伤口,顿时皱眉咧嘴。
  阿弦忙摁住他:“干什么!”
  陈基道:“你别引我笑就成了。”垂眸望着她的手,顿时想到方才那“声音”所说。
  停了停,陈基道:“弦子……”
  喉头干涩,陈基深深呼吸,“我有话……想要问你。”
  那边儿李贤跟大夫说了几句,回头看了过来,却见阿弦抬头,目光转动,却又悄然俯身,凑近了陈基。
  两个人的样子仿佛极为亲密,悄悄切切地不知在说什么。
  李贤不愿再看。
  ***
  是夜。
  回到驿馆的阿弦,把今日所遇同狄仁杰说了一遍。
  狄仁杰大呼惊险,又道:“一个娈奴竟如此胆大包天,幸而今日有惊无险,不过……那教唆的厉鬼更是可恶,此种妖物不除,只怕后患无穷。”
  阿弦道:“正是,此物最会揣摩人心。任凭心智多坚定之人,被它诱惑,也总不免心意摇动,继而会沦为他的附庸,按照它的心意行事。”
  狄仁杰忖度道:“倒要想个法子除掉此物。”
  阿弦道:“现在都不知它去了何处,倘若离开雍州,天下之大,不知又有多少无辜之人死在它手了。”
  两人说了此事,又谈案子,狄仁杰道:“这种霸占田产的行径最为可恶,我觉着该以重罚,否则不足以警示效尤,但其中又的确有些无主之田,若不是被贫民拿去耕种,一则荒废,一则贫民无田可种,难免困饿甚至流亡,滋生事端。所以如何判决还得由州县按照情形不同加以判断,恶意侵占者重罚,但无主之田被人耕种五年以上而无人认领,那可以判由耕种者拥有一半田地,十年以上无人认领,则拥有全部,在此之前有人认领,由官府补充些救济耕者,田地退还。这些仅供你参考,如何?”
  阿弦笑道:“我终究不如狄大人想的周详老练,甚好,我会一一记下,回头在跟许尚书禀明。”
  说罢了这一节,阿弦又道:“听说胡浩然家人欲在田里盖上宗祠,而那个被杀的王明家人,想把王明葬在田地之中以示抗议,这两件案子的判决只怕又有麻烦。”
  狄仁杰道:“虽说是厉鬼唆使,动手的毕竟也杀了人,自然是犯法必诛,其他的人情再大,也难抵王法,至于他们是否要闹,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阿弦叹道:“只能如此,殿下可以怀柔,我们却不能容情啊。”
  说罢了这些,狄仁杰道:“你今日大受惊恐,前几日又不得好生歇息,如今案子又将尘埃落定,你还是早些歇息,身子要紧。”
  阿弦道:“好,我再去看看陈大人。”
  狄仁杰道:“不必了,待会儿我代你去看看他就是了。”
  阿弦望着他睿智的眼神,一笑:“好,那我多谢了。”
  狄仁杰笑道:“举手之劳。”
  别了狄仁杰,阿弦回到房中,这一整日里果然也倦的狠了,略洗漱后,便躺倒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脚步轻悄,有人走了进来。
  屋内烛光未熄,那人来到床前,烛影之下,是一张英武的脸,因光线暗淡,显得有些阴森,竟正是陈基。
  陈基望着床上的阿弦,眼中透出迷离之色。
  忽然他微微侧耳倾听。
  原来在陈基的身旁,赫然是那惑心之鬼,正低低道:“如何,是不是唾手可得?只要现在得到她,她再也不会嫁给其他人了。”
  陈基道:“你为何如此相助?”
  鬼笑笑道:“我最见不得人受煎熬了……只要你得偿所愿,我便也觉着痛快。”它说着,凑近了床边,细细看阿弦,“十八子……”
  恶意的目光盯着阿弦,正桀桀而笑,突然间阿弦睁开双眼!
  惑心之鬼一惊,阿弦却静静道:“你先前跟我说,天官不来,是因为心里没有我对么?”
  向来无惧的恶鬼竟有些愣怔:“你……”
  回答它的,却是阿弦风驰电掣般地抬手一挥!
  带血的刀刃划过了恶鬼的身上。
  而随着这一刀划过,那原本并无实形的鬼灵,就在瞬间发出一声尖叫。
  它的身子挣扎扭动,竟渐渐地在空中显露形体了!
  陈基虽料到有此恶物,但陡然目睹,却仍是惊得色变,猛然后退数步。
  却正在同时,门外有数道人影冲了进来,分别是刺史贾昱,以及狄仁杰,另一个却是李贤。
  正那狰狞恶鬼痛楚不堪地在空中扭动,三人陡然看见这种情形,狄仁杰跟李贤还则罢了,贾昱尖叫一声,倒地晕死。
  阿弦从榻上跳下地,鲜血顺着掌心缓缓滴落,她却毫不在乎,只是盯着那惑心之鬼,淡淡地冷笑道:“因为你这种货色,不需要阿叔亲自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