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她清白
  阿弦此举,自是免得吏部的人听说是她派人去找崔晔,又因而生出许多奇异的议论。
  打发小厮去后,阿弦忽地想起武后曾跟自己说过的话,直到此刻才有些明白武后话中之意。
  当初武后特意警告她不能喜欢同朝为官的人,阿弦却不以为意。
  在她看来,喜欢就是喜欢,如真心喜欢一个人,又何必掩藏。
  但当真的实践起来才发现,当初的确还是她太过无知了。
  如果换做以前,两人之间并没什么的时候,阿弦若要找人,直接便会奔去吏部,但是现在因多了一层关系,只能克制避让。
  因为在旁人看来,她的前去找寻崔晔,还不知是公是私,或者公私混淆……成何体统,没有规制。
  所以阿弦本能地也要“避嫌”,就连命小厮送信,都要冒认别人的名号。
  想想当初对于武后的话不以为然的态度,重重地叹了口气。
  ***
  且说那小厮前去吏部送信。他倒也是个机灵的人,心想:“我们女官担心别人说闲话,所以要冒用袁少卿的名字,但是先前我也曾跟着女官露过几次脸,那些礼部的大哥们也许都认得我了,岂不是欲盖弥彰?”
  一路走一路盘算,眼见将到吏部,忽然看见崔升打马而过,这小厮惊喜地赶上,叫道:“二爷。”
  崔升认得是跟随阿弦的人,便笑问:“你怎么在这里,女官呢?”
  小厮道:“女官让我去给天官送一封信。”
  “什么信?”崔升倒是好奇起来,“好端端地怎么写信?”
  “小的也不知道。”小厮迟疑了会儿:“对了,二爷哪里去?”
  崔升随口道:“我自然是去部里。”
  正合这小厮的意思,他聪明地说道:“去刑部要经过吏部,二爷,能不能劳烦把这封信捎带过去给天官?”
  “哟,你也知道偷懒了。”崔升笑了句,但涉及崔晔的,他自然是乐得,当即道:“拿来吧,我替你送去就是。”
  小厮十分感谢,双手呈上后,便折身返回了。
  崔升低头看了眼,见这所谓的“信”上一点字墨都没有,只是单一封信封而已,且看封口好似也没有封好。
  他诧异,疑心是不是那小厮粗手毛脚把信丢了,忙拨开封口看了眼,才看见薄薄地一张纸还在里头,隐约可见那很深的墨渍。
  崔升笑道:“这两个人在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面对面说出口呢?非要写什么信。”
  又想:“怎么弄得这样简陋,我若给大哥送去,别当我私自偷看了他们的‘机密’,唉,早知如此不该答应那小子的。”
  因为看这信如此的“尴尬”,崔升怕假手于人反而不美,于是亲自将信送来吏部。
  公房之中,当崔晔从崔升手上接了信过来,尤其是知道是谁人相送的时候,开春料峭的寒冷跟身体上缠绵的疾痛似乎也不觉着那样难熬了。
  他反复端详这“信”,暗笑,倒像是阿弦的风格。
  还未打开细看,就见那墨渍似渗透出来,可以想象她写字的时候,定然蘸满了墨,“力透纸背”似地写成。
  忽见崔升还站在跟前儿,崔晔道:“你还不去刑部?这会儿已经晚了罢?”
  崔升见他并无任何交代,更无不悦猜疑等色,才松了口气,忙道:“哥哥没别的吩咐,就去了。”
  崔升去后,崔晔才小心翼翼打开信封,看着那一片很薄的纸,又加上浓墨荼毒,几一不留神就会被扯破。
  他带笑打开:“这样专心,又特意送来,倒不知写的什么?”
  信纸上写得极为简单的两个字。
  ——韦洛。
  崔晔面上的笑像是从乌云里泄出的阳光,在遇见这两个字的时候,疏忽间又消失于阴霾之后了。
  ***
  阿弦其实说不准,那天自己所见的到底是真还是幻觉。
  毕竟因为一时高兴吃了酒,看错了也是有的。
  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要告诉崔晔一声,横竖他的心思缜密远胜于自己,他动一份心机,胜过她七手八脚地乱忙。
  武懿宗来到的时候,阿弦正在库房之中,翻找几份昔日的人口册子。
  近来开春,雍州递上来一件案子,因先前南边时疫死了许多人,百姓有些不堪为生,朝廷为解决这种局面,便暂时实行了一项关于迁徙人口的新政,准百姓们离乡谋生等。
  但因为如此,原先的田地有些被弃种的,反被他人占领,但等那原主回归之后,田地已被他人所有,偏偏又没了字据契约,双方各执一词。
  这种事一连发生了好几起,还有一次因争执的厉害竟打死了人。
  人命官司虽被地方官接手了,但因为涉及大规模的田产纠纷,此事不免便递到了户部。
  阿弦正在翻看有关昔日地方的户口跟田籍册子进行一一比对,就听身后书吏寒暄道:“郎中大人。”
  阿弦还当也是来找档册的户部官员,便未理会,直到眼前光影闪烁,抬头看时,才见是武懿宗。
  阿弦一怔,便捧着卷册略微点头道:“郎中。”
  年后,武懿宗被封为河内侯,升为户部之金部的郎中,而金部,正是户部四司中最优厚的部司。
  但阿弦乃是户部司的人,同武懿宗却只仍是点头之交。
  武懿宗笑道:“主事忙什么呢?”因相貌丑陋,他这一笑之间,更让这脸上平添了几分阴险之色。
  阿弦本想随便打个招呼就看档册,谁知见他有意攀谈,只得暂时停下手头之事,应酬道:“有几分旧档要读。您呢?”
  武懿宗道:“我没什么事,随意四处走走。你若是大忙,就不打扰了。”
  阿弦道:“倒还过得去。”
  武懿宗背着手徘徊了会儿,因他是锅背,这慢悠悠故作闲适地动作看来似那神话传说里的龟丞相,但龟丞相纵然是精灵,其样貌大概也未必如此清奇过人。
  武懿宗道:“女官可谓是令本朝文武群臣乃至百姓都刮目相看的人物,做官做的风生水起不说,为人也是如此的周全玲珑,连卢家那向来清高的眼睛生在头顶上的世族,也都抢着要收你为义女,岂不是怪哉?”
  他说到这里,又自觉失言般道:“不不,我是说,这岂不是极大的荣耀?可只有一件不大好。”
  阿弦道:“怎么?”
  武懿宗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因为这件事发生的诡异,所以那些无知百姓们暗中议论,还说什么,卢家并不是收义女,而女官本来就是卢家早先走失了的女孩儿……你说可笑不可笑?”
  阿弦笑不出来,更加做不出皮笑肉不笑这种高难表情,手紧紧地攥着册子,指骨因用力而泛白。
  武懿宗仿佛没察觉她的不快,自顾自又道:“唉,我怎么差点忘了,我其实并非来说闲话的,的确有一件事,后日,是小女的生日,你知道她是后来进长安的,女眷朋友很少,难得女官是我姑爷那边儿的……友人,若是得闲,还请女官驾临寒舍,吃一杯水酒,也算是助兴热闹了。”
  阿弦见这份邀请来的不尴不尬,正要随便扯一个借口出来拒绝,外间一名书吏匆匆来到,原来宫内来人,传阿弦即刻入宫。
  ***
  阿弦才过麟德殿,就见檐下宽阔的廊上,有道娇小曼妙的影子出现。
  “小弦子!”太平公主带着几个宫女太监,打老远就开始招呼。
  阿弦见她跑的飞快,只得也加快步子紧走几步。
  两人碰了头,太平抱着那只雪白的狮子犬,歪头笑道:“这一次是父皇传你呢,还是母后?”
  阿弦只得实话实说:“是皇后。”
  太平啧啧道:“真是奇怪,为什么父皇跟母后突然都对你好的如此?”
  阿弦笑看着她,太平毕竟年纪小,若是对她透露出那绝密,只怕她的嘴巴不会牢靠,难保传扬出去。
  太平却不等阿弦费心想搪塞的答案,便自问自答地得出一个答案:“我当然知道,是因为天官的缘故嘛。”
  “嗯?”阿弦有些意外。
  太平用一种极为聪明的口吻说道:“俗话说,母以子贵,妻以夫贵,是不是这个道理呀?”
  原来太平自以为崔晔是帝后跟前的红人,阿弦自然是因为他的缘故被“爱屋及乌”,身价倍增了。
  阿弦失笑:“公主打哪里知道的这些?”
  太平道:“书本里呀。”
  阿弦道:“也许书里是这样写的,但对我来说,才不是这样。”
  太平眨了眨眼,笑道:“我知道了,小弦子你是女官,又何必母以子贵妻以夫贵呢?如果你嫁的不是天官,而是别的什么男子,只怕他们还要以你为贵呢。所以你应该是子以母贵,夫以妻贵,是不是?”
  她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阿弦也笑道:“这话也不对。”
  太平费解:“那是怎么样?”
  阿弦道:“这世间各人有各人的矜贵所在,不管是卑微贫贱者,还是高高在上者,何必要靠别人给予尊贵?”
  太平闻所未闻:“你这……”她瞪着圆溜溜地眼睛想了会儿,捂住嘴笑道:“这些话我可不敢跟母后说,不然她一定以为我失心疯了。”
  阿弦道:“皇后不会的,她的心胸见识非同一般,更远在你我之上。”
  太平目瞪口呆。
  廊下一名传旨太监远远跑来,行礼道:“娘娘等女官许久了。”
  “没想到你竟变得这样人人喜欢争抢似的,”太平叹了声,又道:“不过,你方才那些大道理可敢在‘心胸见识非同一般’的皇后跟前说么?”
  阿弦笑而不答,随着宦官而去,太平抱着狗站立忖度片刻,因知道武后召见臣子多半都是朝堂要事,自己不得参与,便自先回宫去了。
  含元殿内,武后寒暄:“方才太平缠住了你?”
  阿弦道:“公主很是可爱。”
  武后眼睛不离阿弦方寸,就算勉强离开了,飞快地在面前摊开的折子上瞄一眼,上头的字迹却都花而模糊起来,让人以为自己得了飞蚊症。
  武后索性不去看那些折子们,只微笑看着阿弦道:“是了,我知道陛下不愿你在户部劳累,他毕竟……也是疼惜之意。但你若能为朝廷效力,这才是李家的荣耀呢。”
  说到“李家”之时,声音压低。
  阿弦只得拱手称是。
  殿内出现了一阵异样的沉默。这份并没有约好却不约而同的沉默,让向来老辣周详的武后觉出一份难言的局促。
  她咳嗽了声,终于说道:“明崇俨已经择好了日期了,就定在六月初三。”
  这一句神来之笔,阿弦几乎没反应过来:“什么?”才问出口,即刻醒悟。
  武后含笑看她,目光并无素日的锐利精明审视,却是宁静而温和。
  阿弦双耳却“嗡”地响动。
  现在、现在已经二月,岂不是还有三个月?
  她当然是喜欢崔晔,也想嫁……但真的这日期赫然醒目就在眼前,却不像是一个婚期,而像是一个什么警示的字迹,让她有些头皮发麻,身体僵硬,呼吸凝滞。
  武后见她不言语,笑道:“怎么,难道是不喜欢这个日子吗?”
  迎上她含笑的双眸,阿弦脸颊微热,逼自己说:“不……这个、不错。”
  武后也瞧出她的神情里稍微有些羞赧,她轻声一叹,上下将阿弦又打量了一遍。
  正如高宗所说,起初不觉得,但当知道是自个儿的女儿后,每一次细看,都会有一种甚是新奇之感,在此之外,隐隐地,却是一种类似自豪的感觉。
  一念慈仁,武后心软非常,依依笑说:“罢了,毕竟是女孩儿……既然你喜欢这个日子,那就让他们定下了,那些琐碎的事也该准备起来。”
  又问起近来阿弦如何,比如卢家的人待她怎么样等话。
  阿弦只说极好。
  武后见事情都已说完,跟阿弦也“相谈甚欢”,心里竟有些难以言喻的满足:“今日就到此。”
  阿弦正要告退,忽然又想起一件事。
  迟疑片刻,阿弦道:“娘娘,我还有件事想要禀奏。”
  “哦,是何事?”武后问罢,忽然留意到她用的是“禀奏”,便觉着可能跟婚事无关。
  果然阿弦道:“那件事,如果真的查明不是那位所做,能不能就昭告天下,还她一个清白?”
  武后原本还笑的温和,阿弦这句说完后,脸却顿时如同生铁之色:“你说什么?”
  重新提起这件事,对于武后跟阿弦而言自然都是极难面对的。
  所以阿弦甚至讳言,只用“那件事”代替。
  可却不得不提。
  阿弦鼓足勇气道:“我只是觉着,如果并不是她所为,至少她要得到一个公道。”
  此时她所想起的,不仅是王皇后,还有萧淑妃,以及萧子绮……风雪飘摇里那诡异的山庄。
  一念至此,耳畔似乎有那瘆人的猫叫响起,引得她心头惕然不安。
  武后的目光变幻,竟问:“难道……是崔晔叫你这么说的?”
  “什么?”阿弦愣怔,继而明白武后的意思,脱口叫道:“这是我自己的想法!”
  武后盯着她,仿佛在判断她这话的真假。
  心头又浮出一丝寒意,阿弦屏息:“皇后,不相信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