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吉日
  次日,卢氏夫人谨记太夫人叮嘱,分别前往崔氏长房以及卢府交际。
  而与此同时,卢邕却亲自来了吏部。
  崔晔得知后忙迎了出来,请了岳父大人入内落座。
  卢邕见他礼数周全,便道:“天官不必如此,其实你我的翁婿之谊早就断绝了,承蒙你不忘旧情,仍是以岳父相称,但我却是当不起啊。”
  这话语虽听似委婉自谦,颇为动听,但偏偏神色跟口吻却透出些凉意,于是这两句便变得口不对心、透出些淡淡地嘲讽之意。
  崔晔早就忖度卢邕来意,听了这两句,心知肚明。
  当即恭谨道:“大人想教诲什么,玄暐自领受就是了。”
  “你是该领受!”
  一句话,惹得卢邕有些按捺不住,他说罢拂袖而起,望着崔晔道:“你、你……”
  看一眼门口,却是书吏正送茶进来,崔晔等他将茶盏放下,吩咐道:“且先退下,此处不须伺候了。”
  书吏退出之后,卢邕低低喝道:“你做的好事!”
  崔晔道:“大人请讲。”
  “你倒是狡黠,自己不说只让我讲,”卢邕冷笑了声,三两步走到他的跟前:“可知我也早想跟你说明白了,昨日在城门口上,人多眼杂不便多说,然而心里的话总是不吐不快。你倒是城府深沉能藏得住,然而你若是能藏一世倒也妥当,偏偏露出这不轨的马脚出来,如今竟连累于我!”
  “大人指的是什么?”崔晔却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神情。
  卢邕只觉得头顶火苗四窜,原本儒雅的面容、脸皮上泛出狼狈紫涨之色:“你既然如此谨慎,那也无妨由我来揭破了这层皮,你告诉我,——烟年的事,到底是怎么了!”
  崔晔听他直说了出来,这才道:“烟年已故,岳父怎又旧事重提?”
  “你……”卢邕被他气得无言以对,但他也不必多说,只从袖子里摸出一方帖子,狠狠地扔在了崔晔身后的桌子上,“已故?好个已故……你自己看!”
  桌上却是一张折起来的纸。
  崔晔举手拿了起来,打开看时,却见竟是一首诗。
  写得是:
  顾步三春晚,田园四望通。
  游丝横惹树,戏蝶乱依丛。
  竹懒偏宜水,花狂不待风。
  唯馀诗酒意,当了一生中。
  落款是:《春晚山庄》一首,乙未年七月,同美游园尽兴,虽春晚而觉好,故留诗铭之。
  倘若是寻常之人,比如阿弦,许看不出什么不妥,然而崔晔扫了一眼,心中已经通明。
  慢慢地将纸合上,崔晔垂眸不语。
  卢邕在旁看着,不觉冷笑了声:“怎么,天官为何不发表你的高论?”
  崔晔垂首:“我不知要说什么。”
  卢邕道:“你不如同我细细分说,这首诗笔墨如何,意境又如何。”
  崔晔默默,顷刻道:“笔墨绝佳,意境自也上好。”
  “那当然是上好的,”卢邕浑身微微发抖,“什么同美游园,什么春晚觉好……你是个饱读诗书无所不通之人,当然也该认得这首诗是出自谁的手笔,也当然知道这首诗是从何感而发了?”
  手中的纸有些沉甸甸的。
  崔晔小心地将它交还给卢邕:“您是从何处得到此物的?”
  卢邕却不接,只冷道:“天底下仍有你不知道的事?”
  “莫非……是从皇后处?”崔晔回身,把字纸放回了桌上。
  卢邕呵呵笑了出声:“原来你还是个明白人,怎么偏做出天底下第一等的荒谬糊涂事呢,叫我几乎怀疑你到底是不是崔家的子弟!你若是不想要崔家的清誉自己的颜面,好歹也还得顾及我卢家百代不坠之盛名!若此事传扬出去,此后卢家之人当还有什么面目以儒家子弟自称?”
  崔晔看着他激动的发红的脸,终于说道:“岳父息怒,这些,我都曾想过。”
  “你既然想过了,又为何还要明知故犯!”
  崔晔道,“请恕我斗胆问一句,如果岳父是我,可会坐视不理,看着烟年一步步衰朽而亡么?”
  卢邕皱眉,旋即冷然道:“那又如何,若真如此,也不过是她的命。”
  “你说的很对,”崔晔道:“当时岳母也来看过,御医也自诊过,都说她已时日无多,我当时送她走的时候,本是想了结她最后的心愿,于我而言那一刻她就已经亡故了。至于后来如何,我一概不知。”他瞥了一眼桌上的字纸。
  卢邕震惊:“你说什么?”
  崔晔道:“正如岳父所说,一切皆是她的命而已。”
  卢邕匪夷所思:“崔晔!”
  “其实,岳父有所不知,”崔晔道:“我曾想过跟烟年和离。”
  卢邕屏息。
  崔晔道:“是烟年不答应,她是卢家女,宁死也要死在崔家。”
  “那倒是好了,正是她该有的归宿。”卢邕咬牙。
  崔晔道:“我原本也想如此。可是,”他笑了笑,“我跟烟年并无夫妻之份,但毕竟跟她生活了这许多年,要我眼睁睁看她自残折磨,挣扎垂死,岳父,我并非瞎子,也非铁石之人,无法视而不见。”
  卢邕皱皱眉,嘴张开又闭上。
  崔晔道:“送她走的时候,我也毫无把握,只是……不想自己变成一个冷血无情之人,想要问心无愧些而已,如今……既然她是好的,他们是好的,这兴许也是天意。”
  半晌,卢邕才哼道:“好一个天意,那,让皇后知道,可也是天意么?你可明白,皇后若要拿此事来处置卢家,那我便是卢氏一族的千古罪人?”
  “此事的确是我百密一疏,”崔晔道:“我会尽量弥补。”
  “怎么弥补?皇后因此胁迫我认本朝女官……”
  “岳父若是不情愿,此事可以作罢。您大可放心。”
  卢邕听他语气沉稳,亦知道他的性情,若没有把握的事,绝不会如此应承。
  “开弓哪里有回头箭,何况……”
  卢邕道:“昨日你岳母回去,曾也转述过女官的话,那个孩子……虽然行事惊世骇俗,不过倒是个有担当的,我也听说她向来所作所为,虽是女子,不让须眉,也难怪你对她情有独钟。本来,我认她做义女也并不算是辱没了卢家,可此事是皇后开口……又拿出这合吟的诗来,你可知当时我所受之屈辱?”
  崔晔道:“这件事是玄暐的不对,请岳父大人恕罪。”他拱手,深深地作揖下去。
  卢邕垂眸望着,眼中略见霁色。
  不多时他走到跟前,将崔晔手肘一扶:“不必如此。”
  崔晔重又站起身来,卢邕望着他,一笑道:“我一再责难,你却毫无愠色。当初你母亲提议两家合亲之事,可知我心中甚是喜欢?自诩得了乘龙快婿,世间无二的……方才,你被诘难责问却仍从容应对,宁肯破格逾矩也要无愧于心,虽然你的所做我至今仍不能苟同,但我却从未后悔你做卢家的女婿。”
  这话有些感慨之意。崔晔道:“小婿惭愧。”
  卢邕道:“虽然我只说你的不对,虽然你也绝口不说烟年的不是,但我心中岂会不知?这件事上你错两分,烟年错的却是八分!方才你面对我的咄咄逼人,却未曾用她的品行来反驳,足见你的操守同心胸,唉……”
  卢邕长长地叹了声:“说来说去,许是因我教女无方。”
  “岳父!”崔晔忙又拱手垂头:“请勿如此说,夫妻相处,我自也不是无咎。但说到底,是我跟烟年无缘。”
  卢邕苦笑。
  崔晔道:“请岳父保重,不要为此事过于忧虑伤怀才好,不然我将不知如何自处了。”
  “我知道,你放心就是。”卢邕点头,也又看了桌上那张纸一眼:“另外,义女我是照收的,我虽然责问你,但我又何尝不觉着卢家亏欠你?所以,若是能收女官为义女……对我来说也是行了一个心愿。”
  卢邕明白。
  ——卢烟年心有所属,若是崔晔执意休妻,道理自也是崔家这边儿的。
  就算崔晔后来不理烟年,任由她病死……不管如何,崔家都未曾半分对不起卢家,若追究起来,还是卢家的不是。
  卢邕的兴师问罪,只是怪崔晔竟擅作主张把烟年偷梁换柱了,可烟年同卢照邻之间如何……卢邕细细一想,自也窥见许多昔日的蛛丝马迹,以及那句“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其中的诀窍机关。
  要知道卢照邻亦是卢家之人啊,这件事倘或放在任何其他男人身上,只怕都无法容忍。
  崔晔却只悄悄地把这丢尽脸面之事化作乌有。
  想来想去,崔晔其实都已仁至义尽。
  卢邕说罢,总算是把心里那结给去掉了:“好了,我该走了,你留步不必送。”抬手在崔晔肩头拍了拍,往外而去。
  崔晔道:“岳父……”将桌上那字纸拿了起来。
  卢邕回头,目光闪烁间道:“你留着吧,或许……”一摇头,迈步出门而去。
  卢邕去后,崔晔又将那首诗打开,以他的文墨功力,又加上毕竟熟悉烟年跟卢照邻,当然看出这首诗其实不是一个人的笔墨。
  上两句“顾步三春晚,田园四望通。游丝横惹树,戏蝶乱依丛”其实并非卢照邻的手笔,因他毕竟是病体,字迹比平日略显得虚浮,但这两句虽竭力模仿他的笔迹,字里行间却流露出娟秀闺阁的手法,这字迹,崔晔并不陌生。
  而后面两句“竹懒偏宜水,花狂不待风。唯馀诗酒意,当了一生中”却的确是卢照邻所写,撇捺之间,透着竹枝般的风骨。
  最后一句题记也是卢照邻所写,而其中的“同美游园尽兴”的“美”,所指是谁,不言自明。
  这一首春晚山庄,明明就是两个人合吟的手法,虽然只是一首诗而已,但是此中的绵绵情意,实在是无法掩藏,其春色暖融也自扑面而来。
  崔晔默然看了片刻,迈步走到火盆前,将那纸张一抖,覆盖在炭盆之上。
  通红的炭火飞快地将白纸黑字吞没,燃烧出明亮的火光,也映照出他琉璃无尘似的双眸。
  ***
  此后数日,先是卢家办了隆重的筵席,朝中过半的朝臣都受到了邀请。
  原先在未曾大张旗鼓之前,长安城里已经有些传言,只是大家都不敢相信,后来消息属实之后,却又不知从哪里传了些流言出来,说这女官其实并不是什么干女儿,而是卢家亲生的,只是自小儿失散在外头,如今是终于认祖归宗了。
  但在这种传说之外,却另有一种无法大肆张扬的流言……也潜伏在市井之中,蠢蠢欲动,骇人听闻。
  阿弦先前已经搬回了怀贞坊,原来就算她这段日子不在,那些被她遣散了的丫头仆人们却都在府中等候。
  起初阿弦不明原因,后来才知是皇后的意思,叫丘神勣把这些人都“拘”了回来。
  如此一来,怀贞坊的宅子几乎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只除了虞娘子仍是并无消息。
  阿弦依旧在户部当差,行为举止却跟先前没什么两样,有人暗中指指点点,说她“攀上高枝”,也有人赞她“宠辱不惊”。
  因为最近,隔三岔五地,阿弦总会进宫一趟,这种频率已经是胜过亲王跟近臣了,一时又惹来许多浮想联翩飞短流长。
  这日,阿弦奉旨进宫,正明崇俨也入宫去,两人便一块儿而行。
  明崇俨道:“这几日可都安好?”
  阿弦答了很好,明崇俨又笑道:“前日崔府派人问我算计良辰吉日,你可有什么打算?”
  “良辰吉日?”阿弦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打算?”
  明崇俨道:“痴儿,不就是你跟天官的成亲之日么?我已经算到了几个好日子,还没答复他们呢。先跟你透个消息,你是想早一些呢还是晚一些,我可以便宜行事。”
  阿弦脸上微红,双唇紧闭不肯回答。
  明崇俨打量着她的脸色,笑道:“你虽还正当妙龄,天官却已老大了,我想这事儿一定赶早不赶晚,你说是不是?”
  阿弦这才嚷道:“什么话,阿叔哪里老大了?”
  明崇俨笑道:“他大你一轮有余,你难道不嫌他老么?”
  “我不嫌,你才老呢。”阿弦冲他耸了耸鼻头,扮个鬼脸。
  明崇俨大笑:“好好好,还没嫁过去,就已经帮夫了,我知道了,你这丫头比天官还迫不及待呢。”
  阿弦终于觉出一点不好意思:“明大夫,你再口没遮拦我可就不理你了。”
  明崇俨道:“我是好意,你不谢我也就罢了,怎么还怪我呢?”
  两人谈笑风生地往内而行,冷不防前头的白玉栏杆前站着一个人,眼见这般和洽情形,有些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