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
  阿弦向来知道崔晔的品性,又加上先前他曾亲口许过——一定要明媒正娶过门才会行周公之礼。
  偏偏阿弦的脾性有些顽劣不羁。
  阿弦从小都在男人堆里厮混,尤其先前在桐县衙门里的那些捕快们,嬉闹起来什么话说不出?这会儿听崔晔有些轻薄之意,当即接了,却也因为料他不敢就放浪形骸,何况这还是在崔府之中。
  所以就算说出口,也仍不以为意,一笑之余,掬水往脸上浇落。
  谁知下一刻,屏风后人影一晃,却是崔晔转了出来。
  双眸带着浅浅的笑意,像是阳光普照大地般罩定了她。
  阿弦先是睁大双眼,手仍是个浇水的姿势,就好似被他念了定身咒似的,只是呆看着。
  崔晔不言语,徐步往前。
  将到浴桶边的时候,阿弦总算醒悟,像是受惊了的泥鳅要往洞里钻,身子一寸寸地缩进水里,渐渐地只有脑袋露在外头,再往下,水可就淹没口鼻了。
  崔晔俯身,突出的喉结动了动:“你当真是‘请’么?”
  那一股男子的气息随着弥漫的热气直直地拂到了阿弦的脸上,她本来泡澡泡得脸色红润,如此一来,更是如上胭脂,肌肤上沾着水,就像是雨后的玫瑰花,鲜嫩而娇艳欲滴。
  直到此刻阿弦才发现自己居然是个“有贼心没有贼胆”的,完全没了方才接茬时候的有恃无恐,慌张的像是自作聪明而无处可逃的小狐狸。
  “我、我……呜噜……”她想不到崔晔敢来“真”的,慌张地说了两声,忽然语不成声。
  原来她一心要躲避,说话间把口鼻也都没入了水里,她却仍自顾自说话,刹那间便吐出了一串气泡在水中。
  崔晔见她如此“狼狈”,不由失笑,待要把她揪出来,她却寸缕无着,只好忍笑说道:“行了,不要呛了水,快出来吧。”
  这才起身,重又站直了,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阿弦羞得脸都有些热涨,忙探头出来,举手摸了一把口鼻。
  她抬头望着近在咫尺的崔晔,他的身段极好,后背轩直,腰间的玉带恰如其分地勾勒出微微斜滑的腰线,就算是随意的这样一站,仅仅是个背影,却也看的人无端眼热心跳了。
  阿弦呆呆瞪了片刻,见他要走,才道:“阿叔……”
  崔晔止步:“嗯?”并未回头,只是略微侧面。
  阿弦咽了口唾沫,颤声道:“那我……是真的‘请’呢?”
  背对着她,那两道仿佛绝佳的丹青墨笔勾勒出来的眉稍稍蹙了蹙。
  “不许说,”崔晔沉声道,“我答应过你的。”
  阿弦眨了眨眼:“哦……”似乎有些失落的声音。
  崔晔本已走出了一步,听了这声叹息,就像是身后有一只手在拽着他的脚,不停地牵绊着把他往后拉扯。
  ***
  几乎与此同时,后宅上房中。
  只留一个贴身丫头在旁,老太太斜倚在胡床上,缓声道:“如今阿弦回来了,卢家又收她做义女,再加上先前的赐婚旨意,差不多也是水到渠成了。”
  卢氏侍立身侧,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倒是要尽快地挑个好日子,把这桩亲事办了才好。”
  “不错,”老太太道:“我知道你先前就已在预备着,只是这一次非同一般,办的不必过于张扬,但一定要隆隆重重,不能出一丝纰漏,我想了想,宗族里虽也有些能办事的女眷,但论起行事的能耐,身份,莫过于大房的唐琳。”
  唐琳便是博陵长房崔行功的内人,之前说过,因崔行功对崔晔格外青眼,故而两下关系向来极好,先前唐夫人也曾来过崔府数回。
  而论起唐夫人的出身,更是非同一般,她是当初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开国元勋、曾任过礼部尚书、封莒国公的唐俭之女,其人自也不同流俗。
  卢氏听老夫人这样安排,竟连博陵长房的人也要惊动,可见对这门亲事的重视,当即正色道:“我知道了,明日就去请她。”
  丫头跪在膝下,轻轻地给她捶腿,老太太略微闭目,似在想事情。卢氏不敢出声,只是静静等候。
  “还有一件事不得不做,”老夫人思忖着,沉声:“卢家那里……你也要再去一趟,仔细看看他们的口风……”
  卢氏想到白日阿弦当着卢夫人的面说的那一番话:“您可是怕今日阿弦的话得罪了谢夫人吗?”
  “不是,”崔老太太略一摇头,却欲言又止,只说道:“总之,看看她的意思,这认作干女儿,并不是口头上说说就是成了的,毕竟阿弦也是正经名姓的朝廷女官,将来又要嫁到我们家里,他们既然要收义女,总也要有个做法。”
  卢氏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但是……”
  “但是怎么样?”崔老太太问。
  “但如果他们并没表示呢?”
  崔老太太停了停,道:“我想卢家不至于这样木讷迂腐,何况今日阿弦的话说的很明白了。倘若他们真的想低调行事而已,那么就按照阿弦的意思,不必劳烦他们就是了。”
  卢氏的心一跳:“是。”
  崔老夫人眼中却仍有些疑虑之色,看着儿媳眉间带忧的模样,老太太缓缓道:“之前谢夫人还想着带阿弦回府里去……你说他们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卢氏笑道:“可不是有些着急么,若是先前阿弦跟他们相熟,倒也无妨,怎么说要亲热就亲热起来了,迫不及待要带她回去呢。”
  崔老夫人也随着笑了两声:“也许是投了缘分,也未可知。”
  卢氏道:“纵然我们肯,但是阿弦也未必肯。”
  崔老夫人忽道:“对了,阿弦现在还住在晔儿那院子里吗?”
  卢氏点头:“先前晔儿让升儿带了她去了,听说连日里车马劳顿的,把孩子累坏了。”
  “让她好好歇息歇息也好,就怕……”老夫人喃喃。
  “您担心阿弦身子?”卢氏夫人忙道:“我已叫人备好了晚饭,又炖了补品,稍后给他们送去。且晔儿也是知道照顾人的,我也已经叮嘱过他了,不至于有什么不妥。”
  崔老夫人哑然失笑:“你当真也是上了年纪的,不懂小孩子们那些,也不知道我的意思就说了这一大堆。”
  卢氏一怔:“老太太是说……”
  崔老夫人叹道:“当初阿弦来咱们府里跟着晔儿同住,那是因为当时她年纪还小,对外又是男子身份,所以不妨碍,可是现在……”
  被点拨了这两句,卢氏这才明白过来:“您的意思是……避嫌?”
  “以晔儿的为人虽不至于胡作为,但该避的嫌疑仍是要留心,尤其是如今有了赐婚的旨意,更要比之前还要检点才是。”
  “你说的对,是我一时疏忽,我等会儿亲自去告诉晔儿。”卢氏忙答应了。
  老夫人笑道:“我虽然跟你一样,也有那想要早点麒麟送子之心,但有些事毕竟急不得,还是一步一步地踏实些妥当。”
  ***
  从老夫人房中出来,卢氏回想方才所受的嘱托,暗暗佩服还是老太太心细谨慎。
  其他两件事明日再做不迟,卢氏便叫人去厨下看看饭食可都妥当了,一边儿要往崔晔的院子而来,才走几步,就看见崔升打廊下过。
  卢夫人忙叫住他,问道:“你从哪里来?”
  崔升道:“方才又有几位本家兄弟过来探问兄长的事,我才应酬妥当了。”
  “做的好,”卢夫人赞赏,“你哥哥劳累了一整日了,先前在外头还不知怎样的操劳呢,家里这些琐碎事你替他多做一些,正是做兄弟的本分。”
  崔升笑道:“母亲说的对。这会儿了母亲往哪里去?”
  卢氏当然不便告诉他老太太叮嘱的话,便含糊道:“我去看看你哥哥吃了晚饭了没有。”
  崔升问道:“母亲这会儿去?”
  卢氏道:“当然,不然什么时候?”
  崔升咳嗽了声,卢氏觉着可疑:“怎么了?”
  原来崔升先前应酬了好些来问安的本家兄弟叔伯们,心里也想着再去见见崔晔,谁知进了院子,就听伺候的那仆人说,里头在洗澡……
  崔升听了这句,不大敢问详细,斗胆走前几步,见房门是掩着的,隐隐似乎传出水声,以及……有些他不敢细听更加不敢乱想的声响,于是忙扭头飞快地离开了。
  走到半路才想:又不是自己做了什么坏事,怎么居然胆虚怯怕的如巨贼大寇般惶然不安呢?
  这会儿想起来,仍是脸热心跳。
  面对卢氏的询问,崔升哪里敢透露半个字,只说道:“我想哥哥一定劳累的很,这会正是好生歇息的时候,母亲还是明日再去。”
  卢氏这才道:“明日还有明日的事呢,这件事却是非要此刻去不可。”
  崔升暗暗叫苦:“那边儿靠近虎山,母亲这会儿去是不是有些不妥?”
  卢氏且走,且觉着风大了些,寒夜冷风,风中隐隐地有些咻咻然气息。
  但这句话却提醒了卢氏,因忖度说道:“自从烟年出事,你哥哥再也不曾回去后宅子住,只在那虎山院里苦修似的,如今要准备亲事,自不能让新娘子也随着住虎山。”
  崔升忙问:“难道要让哥哥再回去昔日的房子里住么?”
  “不妥,”卢氏却也是精明的人,“烟年跟你哥哥的亲事犯忌,怎么好让新人再回去,意头就不好,但这虎山也不能住,幸好咱们家的空闲院落颇多,我心里估摸着东院不错,这几日收拾收拾,做个新房。”
  崔升见她都算计好了,不禁又笑问道:“对了母亲,阿弦是朝廷女官,若是成亲后,还当不当女官了?”
  “阿弦……”卢氏随着说了这句,喝道:“以后要成你嫂子了,怎可如此直呼其名。”
  崔升忙低头:“我一时失言,以后不敢了。”
  卢氏才缓声道:“我心里当然是想她好生做家妇的,但不知朝廷上是个怎样的……你祖母也不曾跟我说过此事,等我再看看她是什么意思。”
  两人说着,崔升眼见是到了崔晔的院落所居,便掂掇止步。
  卢氏见他不走了,便道:“怎么了?”
  崔升道:“我忽然担心兴许还有人来,心想着要再往前面看一眼。”
  卢氏道:“都这会儿了,还有人么?”却也怕如此,便放崔升去了。
  崔升如蒙大赦,目送卢氏进内,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
  其实卢氏也极少晚间来崔晔这独居院子,一则因距离后宅太远,二则离虎山太近。
  卢氏谨记老太太的嘱咐,壮胆同两个侍女进了院子,却见满院清寂寥落,月光也像是都凝驻在地面上般,似乎此处比外头更冷了几分。
  再加上并没有挂许多灯笼,光线显得格外暗淡。
  且崔晔时不时地就会放逢生出来溜达,所以卢氏越走越是紧张,生怕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头老虎。
  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卢氏越发坚定了让崔晔尽快搬出此处的决心。
  本要拦住一个侍从问一问崔晔如今在何处,然而满院无声,更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倒是让人不知从何问起。
  幸而前方的一排房间都燃着灯,卢氏定了定神,正要上台阶,忽然身后丫头“哇”地惊叫起来,吓得卢氏几乎也惊跳起来。
  三个人齐齐回头,夜色里却见一只黑乎乎的东西站在身侧栏杆底下。
  ——卢氏原本最惧逢生出现,乍然看见此物,几乎下意识就认定是逢生,幸而这“来者”的身形比起逢生来简直天差地远。
  卢氏在最初的惊破心胆后定睛一看,不由哑然失笑:“呀,是玄影啊……你也回来了?”
  原来这悄无声息靠近过来的,竟是玄影,玄影听出卢夫人唤自己的名字,声音有温柔,这才满意地“汪”叫了声。
  卢氏见了玄影,一时不急着去找儿子了,忙俯身探手去摸玄影的头。玄影善解人意,便抿着耳朵任由她抚摸,卢氏啧啧赞叹:“真是听话的狗子。”
  两个丫头见是玄影,也暗为自己方才的惊呼而觉着不好意思,彼此吐舌掩口地偷笑。
  被玄影横空出世打了个岔子,前头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卢氏抬头,却见是崔晔立在门口。
  崔晔见是她,便迈步而出,躬身行礼道:“母亲怎么来了?”
  卢氏这才松开玄影,走上台阶道:“我来看看你们吃饭了没有,阿弦呢?”
  崔晔道:“她……先前沐浴过,方才歇下了。”
  卢氏本想看看阿弦,听得如此,忙道:“怎么就睡了?不吃晚饭了么?”
  崔晔道:“不妨事,等饭来了,我再叫她。”
  “哦,那好,”卢氏点头,有放心之意。
  但忽然间她想到自己的来意,见两名侍女都在台阶下围着玄影,卢氏忙道:“今晚上,我带阿弦去别处安歇。”
  崔晔一愣:“这是……为何?”
  卢氏道:“如今不比以往了,你们是有了圣旨赐婚的,当然要格外避忌些,免得被人口舌。”
  崔晔方缓缓低头,却不答话。
  卢氏怕他心里不自在,便安慰道:“横竖以后成了亲,日日夜夜都是长相厮守的,倒也不必在这一时。”
  崔晔轻轻咳嗽了声,卢氏笑道:“好了,我知道你都懂,就不说了,待会儿等阿弦醒了,你叫她吃了饭,送她过去我那里,知道了么?”
  崔晔答应:“是。”
  卢氏舒心,转身要走之时又道:“你这里格外风大,记得给她多加些衣裳。”
  崔晔拱手称是。
  卢氏一瞥间,忽然发现他里侧右边的袖子颜色深的许多,而且仿佛……待要细看,底下玄影汪汪又叫了几声。
  卢氏转头,却见玄影转头看着院门处,与此同时,随风传来一阵食物的香气,原来是厨下送了晚饭来。
  卢氏见来的这样及时,大喜,又看玄影雀跃的模样,却忽地笑道:“真是百密一疏,我只想着张罗你们的吃食,没给玄影准备些东西。”
  当即又吩咐那两名侍女:“快去厨下,让他们那些肉食,肉骨头,饼子过来。”
  玄影似乎感觉到自己将有好东西受用,便昂头向着卢氏“汪汪”叫了两声,又上来用鼻子碰她的手,惹得卢氏笑道:“瞧瞧玄影,可真是通人性。”
  身后崔晔袖口垂落,悄然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