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
  且说崔晔说罢,阿弦故意问道:“做什么别的?”
  抬头对上她狡黠的眼神,崔晔心中陡然明了:“你……”
  阿弦意味深长地笑道:“阿叔这般特意跟我解释,倒是显得心虚。”
  崔晔本要斥责她,然而“心虚”两字入耳,不觉脸上越发红了几分。
  当即起身道:“你好生安歇。”
  阿弦听他改了口吻,忙拉住他的手:“真生气了?”
  崔晔回头,默默地并不言语。
  “我当然知道阿叔是正人君子,”阿弦忙道:“不过是玩笑的。”
  见他如此,心里有些后悔口没遮拦。
  崔晔目光闪动:“玩笑?”
  见阿弦点头,他走前一步,凝视着她的双眸,俯身缓缓靠近过来。
  阿弦不知他要如何,忙倾身避让。
  却在刹那,崔晔说道:“我不觉着这是玩笑。”
  阿弦愣怔,心底越发后悔,才要解释:“阿叔……”
  冷不防,崔晔的手轻轻抚着她的脸颊往自己处一转。
  他俯身往前,压在那酥软香甜的樱唇上。
  ***
  越吻越深,情势也越发紧急。
  阿弦禁不住这个,往后倒去,崔晔的手在她腰间一揽,另一只手却扶住她的肩,才沐浴过的新鲜气息顿时将他萦绕其中,那只手竟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去。
  他叫门的时候阿弦才匆匆跳出来,此刻只……
  一直等崔晔出门,两扇门轻轻被带上,阿弦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往后一倒,脑中一片纷乱,想到方才的情形,忍不住低低叫了声,双手捧着脸翻滚到里间。
  忽然身后被拱了拱。
  阿弦大惊,以为崔晔去而复返,忙翻身坐起。
  却见玄影立在床边,歪头打量着她。
  玄影方才趴在床边,看两个人“舔来舔去”,倒也“习以为常”,一片淡定。
  直到此刻,听见阿弦低声呻吟似的,不知主人怎么了,于是过来查看。
  阿弦红着脸,在玄影头上摸了摸:“没事,我只是……”
  想到方才所做种种,阿弦惨叫一声,放开玄影,重又往内滚了进去,顺便拉起被子,蒙头盖脸把自己遮裹住了。
  玄影“唔”了声,凝视着被子里的阿弦,盯了会儿后,听见她呼吸声十分急促,然而……据它忠心耿耿跟随多年的了解,这并不是遇到了“坏事”。
  于是玄影放心地退回,仍乖乖地趴在床前休养生息。
  ***
  这一夜,阿弦满心满脑所想的,几乎都是那个缠绵入骨的拥吻。
  次日早起上路,阿弦决定不理崔晔,故意一句话也不同他说。
  崔晔倒也安静,且又叫人另备了一辆马车,不再似先前一般跟阿弦同车,而是一前一后分乘。
  阿弦虽打定主意不理他,但却不解他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她本是想晾一晾崔晔的,谁知他竟主动“不理”她,实在让人气闷。
  抱着玄影独坐车中,偶尔看一眼外头的润州城景。
  润州还算是富庶太平,人物衣冠整齐,物品繁盛。
  只是路边上时而见到一些衣衫褴褛的人,或蹒跚而行,或跌跪街头,还有些官差过来询问之类,不知如何。
  阿弦不知不觉探身到车窗上,凝神打量,却听旁边路人道:“县令大人也该管一管这些流民了,都知道咱们这儿好,便都往这里奔来,里头万一有染了时疫的呢?为保万一,很该把他们都拦在城外才好。”
  阿弦听了,心里明白,先前她选择往南边而去,走到半路就也听说了这个消息,可是当时她一来不想调头,二来,如果正有时疫,想必追踪的人更不会往此处来,反而安全。
  没想到不过区区几日,流民已经涌到了润州。
  阿弦正在打量,忽有一名孩童自路边跌倒,他本能地抓住身旁之人稳住身形。
  那路人吃了一惊,见孩童身上肮脏,忙一脚将他踹开,骂道:“混账东西,敢来乱凑!”
  这一脚,却正把那孩子踢在了车前,车夫急忙勒住马儿,却毕竟迟了。
  马儿一脚踹去,那孩子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令人无法反应,阿弦忙跳下地,谁知窜出的太过着急,双足落地瞬间震了震,顿时牵的胸腹又隐隐做疼,即刻弯了腰。
  阿弦顾不得,便去扶起那孩子,此刻路边上又有几个流民模样的赶过来查看情形,旁边路人道:“不要让他们靠太近,小心染了时疫!”
  阿弦回头,却见竟是那先前踹人者,顿时怒道:“你为什么要踢他?”
  那人道:“谁让他乱撞过来?我怎知道他有没有病?”又看阿弦抱着那孩子,他心里是有些胆虚的,却嘴硬地辩解叫道:“你也留神点,听说城里已经有人染病死了!”
  此刻前面车上崔晔得知,也早停车下地,过来查看情形如何。
  阿弦看着那受伤孩童痛苦不堪之态,正要让崔晔来看一看,眼前却忽地看见一幕令她魂不附体的场景。
  这瞬间,阿弦叫道:“别过来!”
  崔晔同她相隔五六步,闻言一怔。
  阿弦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生生咽了口唾液,又叮嘱道:“别过来,阿叔。”
  崔晔道:“怎么了?”
  阿弦看看周围的流民以及路人,回头看一眼崔晔,终于把心一横道:“我……我要带这个孩子走。”
  崔晔诧异,却错会了她的意思:“让我看看他伤的如何。”
  眼见他又要往这里走过来,阿弦叫道:“不要!你站住,不许过来!”
  崔晔虽不明所以,却也谨慎地止步,只望着她。
  说时迟,那时快,阿弦用力抱起那孩子,跳上了马车。
  其中一个妇人似是这孩童的母亲,哭叫着道:“你干什么?”
  那几个流民见状,忙都聚拢过来拦住:“要将人带到哪里去,伤了人,不知赔偿治疗,是想干什么?”
  阿弦道:“我要带他离开城里。”
  这些人道:“难道是想一走了之吗?”
  那妇人也哭道:“快把儿子还给我!”
  崔晔在旁看到这里,眼神微变:“阿弦,到底怎么了。”
  阿弦已将车夫赶了下去,她看看车厢里脸色发黄的孩童:“阿叔,你别跟着来。”又指着拦在车边的其他人道:“都让开。”
  那些流民只以为她是歹意,正在闹中,几个官差闻声而来,流民们便把马儿伤人之事,阿弦却要把人带走等等说明。官差便对阿弦喝道:“干什么,还不把人留下,好生赔偿医治呢?”
  阿弦见人越来越多,急得冷汗落了下来:“不能留!他得了时疫!”
  这一句,却好似奇异的咒般,除了那孩子的母亲外,原本围在身旁的差人,流民,以及看热闹的路人都齐齐后退三尺远,只显出了一人,他仍立在原地未曾动过。
  阿弦望着崔晔:“阿叔……我先带他出城,你千万别跟来。”
  崔晔默默地看着她:“你想怎么样?”
  阿弦道:“他……”她忍住心里将说出口的话,只道:“总之不能让他留在这里,多呆上一会儿,只怕更多一份危险。”
  那孩子的母亲叫道:“求你带我一块儿走!”
  阿弦点头,她便忙爬上了车。
  这时人群中有人叫道:“不错,我就说着小贼像是有病的,快点把他弄走!千万别再叫他回来了!”正是先前把孩子踢到马前的那人。
  阿弦道:“方才这孩子也碰到你了,难保你没事。”
  那人目瞪口呆,周围的人却都“呼啦”一声,离他远远地。
  那人大惊,忙道:“没有!他并没有碰到我!我发誓!”
  阿弦道:“既然他没有碰到你,你做什么把他踢了出来,导致他身受重伤?”
  那人语塞。
  阿弦不理他,只又看了崔晔一眼。
  终于不再多言,马鞭一挥,赶车往外而行,前方众人自动让开一条路,任由她扬长而去。
  ***
  剩下这些人呆在原地,突然间,那被人指指点点的路人道:“那个孩子既然有病,那么这些人呢?县令大人应该顺势把他们一并赶出去!免得祸害整个县城!”
  百姓们心中原本就有对时疫的恐慌,方才又见阿弦带走了那孩子,不禁越发张皇,听了这两句挑唆,便都红了眼道:“说的对,快把这些人赶出城去!”
  官差们起初还能镇压维护,但群情激奋,竟无法相抗。
  正在乱作一团之时,忽地听见一个声音道:“都静一静。”
  这声音并不大,但却仿佛恰好地钻入每个人的耳朵,就像是在耳畔所说一样,刹那间,现场迅速地鸦默雀静。
  崔晔走前一步,问公差道:“贵县大人呢?”
  公差们早见他器宇非凡,知道非富即贵,便恭敬道:“我们大人今日有事正在城外。”
  崔晔道:“此处这许多流民,可有安置之所?”
  “有,不过已经人满了,容不下。”
  崔晔道:“我方才经过前街,发现有一座寺庙非小,可以跟寺僧商议,暂时做容纳之所。”
  “这……”公差们有些为难。
  旁边有个百姓低声嘀咕道:“那是越王殿下亲许过香火的宝宁寺,如果让这些龌龊的人进去,弄脏了清净寺院,怕不就是死罪?”
  公差也道:“我们县老爷先前倒是想过,但也是碍于这一节,如果开了寺庙,只怕越王殿下日后知道了会不高兴。”
  崔晔望着缩成一团的十数个流民,对为首的一名公差道:“请过来叙话。”
  那捕快忙上前,崔晔在他耳畔低低说了几句,公差脸色大变,忙后退一步,拱手行礼:“不知道是天、天……是您……实在是无礼了……”
  崔晔道:“你就照我说的去做,若越王殿下迁怒,就说是我命你如此。”
  “是是!”
  捕快唯唯诺诺,忙吩咐手底下人,叫即刻带着这十几个流民,以及先前那些无处安置的众人一并前往宝宁寺。
  在场的百姓们都不知如何,还不肯相信,远远地跟在公差身后追看。
  公差们来到宝宁寺,那寺庙的沙弥见簇簇拥拥来这许多人,不知为何,忙请监寺。
  那监寺起先还皱着眉头,好生不耐烦地想要赶人,待听了公差交代,当即变了脸色:“你说、是崔……”
  “是。”公差道,“若不是那位大人,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来。”
  监寺道:“稍等,我入内告知方丈,再做决定。”
  当即这监寺进到寺庙,同方丈说明原委,不多时,便出来道:“我佛慈悲,方丈命僧人们紧急腾出了二十八间僧房,速速把人安置进来吧。”
  那些围观百姓见状,这才心服口服,流民们见有地方可以栖身,竟还是在这极圣洁干净的寺庙里,和尚们又开始紧急准备粥饭衣物等,一个个也念诵阿弥陀佛不已,觉着再生有望。
  眼见官差们将流民都一一安置在宝宁寺中,又派了大夫前往查探看护,有崔晔背后坐镇,一切都井井有条并未再生什么骚乱,比县令在城中主持的时候更加妥帖数倍。
  事情都在掌控之中,崔晔才欲出城。
  正有流民因知道是他出声发话,才得以来寺内安身,便纷纷跪谢。
  崔晔本正要走,见状心中一动,便止步,因说道:“大家不必谢我,要谢,就谢当今陛下跟越王殿下就是了。”
  在场之人面面相觑,不知他为什么这样说。
  崔晔道:“陛下甚是关心时疫跟百姓们的安危,已三番两次命御医院加紧研制药物,也正在跟三省六部商议,不日就会派人来相助大家度过难关。而开放宝宁寺让你等安身,也是越王殿下的意思,越王殿下跟陛下是一条心,你们都是越王殿下的辖地之民,殿下自不会抛弃你们于不顾。”
  百姓们受尽磨难,本已对朝廷颇有怨言,如今听他说的如此,不觉都信了,有的人甚至落下泪来,朝上拜谢,口称“皇帝陛下万岁万万岁”“越王殿下千岁”等。
  崔晔见已经传述了该说的,这才出了宝宁寺,也不上车,只骑马往城外赶去。
  ***
  且说阿弦跟崔晔分头行事,赶车带着那害病的孩子和他的母亲飞速出城。
  只听得车厢中孩童的母亲哭道:“公子,您是怎么知道小郎害病了的?他到底有没有救?”
  阿弦无法回答。
  原来,先前街头,在阿弦抱起那孩子的时候,眼前忽然见到这孩子发病垂死的模样。
  当时在这孩子周围,也都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人,一个个脸色铁青,眼神呆滞,却也正是发病之态。
  这种时疫,起因却是水患引起,从人体内滋生。
  一旦发病,体感高热不退,内里五脏六腑却极冷,这样极冷极热的激荡之下,人的经脉血管会变得极为脆弱,是以会产生无故流血之状,很快心脉也会被摧毁无救。
  最离奇的是,不知如何感染,有的人甚至并没接触过发病者,也同样被传染到。
  所以阿弦在发现了这孩子是个即将发病之人后,绝不敢让崔晔靠近。
  阿弦毕竟并非大夫,对医学脉理等一窍不通,之前以为这孩子被马儿踏伤,还想让崔晔帮看,何况如今她所知的也并非好事,又怎能回答这位母亲?
  马车出了城,正飞奔中,却见前方一队人马十数个人迤逦而来,头前两名护卫见马车如离弦之箭,并不避让,忙上前喝止。其他人则都手按腰间刀柄戒备。
  阿弦乃是赶车的生手,一时无法令马儿停下,更加无法改道,歪歪扭扭眼见便冲入这些人的队伍之中。
  头前那两人惊怒之下拔刀出鞘,阿弦见势不妙大声叫道:“请不要动手,我车中有病人!”
  那两人哪里肯听,但是队伍中一名中年男子却道:“住手。”这才制止了两人。
  阿弦拼命勒住缰绳,好歹让马儿停了下来,同那下令的男子目光一对,道:“多谢!”
  中年男子望着她,忽然沉声道:“你不是十八子吗?怎么会在这里?”
  阿弦诧异,不知此人为何竟认得自己:“您是?”
  旁边一人道:“大胆……”话未说完,就给中年男子举手制止。
  男子神情温和,笑看阿弦道:“之前我在长安,偶然间曾见过女官一眼……怎么,您是一个人在此?”
  因这并非是寒暄的时候,阿弦道:“这位……大人,我车中的病人,我怀疑他染了时疫,请恕我不能跟你多言了,我要带他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安置。”
  “时疫”两字入耳,在场众人尽都动容。
  可是这中年男子却并不动声色,只问道:“原来如此,那不知你要如何处置此人?”
  阿弦苦恼的却也是这个:“我尚且不知。”
  男子道:“那不如让我帮你如何?我看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大概也不知要往哪里去。”
  阿弦道:“您难道不怕被传染么?”
  男子仰头笑笑,道:“若是天意如此,我也认命而已。”
  说罢,便叫人头前带路,一干人等拨转马头,沿着官道往外驰去。
  距离润州城六里开外,有一个废弃的小庙,男子的随从下马入内,稍微整理了一番,车内男孩儿的母亲便抱了他下车。
  阿弦从旁护佑,对面,中年男子身旁有人道:“殿……咳,您还是回避回避吧?”
  男子道:“不必,我要看一看这时疫到底是如何厉害。”
  男孩的母亲抱着他坐在地上,阿弦便问那女子道:“你可还好么?有没有也觉着不适?”
  妇人道:“我并没什么不妥,小郎君,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此时此刻阿弦俨然已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两人对答中,那孩子却哆嗦着叫道:“好冷,好冷!好疼!”
  妇人忙把他抱住,手在额头上探了探,又吓得弹开,原来那额头已热的烫手,身子高热如此,尚且喊冷,是何等诡异。
  阿弦不禁黯然:“可惜阿叔不能来。”
  中南男子正坐在她的对面,中间是他的手下们升起的一堆火,火光照在他的脸上,竟有些凛然不可犯的贵气。
  忽然男子道:“是崔晔跟你一块儿吗?他现在何在?”
  阿弦见他果然清楚,便道:“是,先前我出城,阿叔留下了。”
  男子却忽地笑道:“这可怪了,他居然放心你一个人出城?”
  “事有轻重缓急,”阿弦想到临出城前惊鸿一瞥,低语:“阿叔明白的。”
  男子道:“很好,我总算没有看错人。”说话间便对身旁随从使了个眼色。
  其中一名随从走到跟前,将一个羊皮酒囊递给了阿弦道:“这次我们……我们主人前往润州,就是因为知道了有一名染病之人重又康复,所以想跟县令说明该如何正确处置,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免得百姓等死伤过分。”
  阿弦打开羊皮囊,一股酒气扑面而来,本唐的酿酒尚非十分精进,多半的酒水都是有些甜意在内,但是此刻皮囊中的酒气熏人,阿弦只嗅了嗅,就觉得醺然欲醉,可见是上乘难得的好酒,若放在长安,被那些权贵们追捧起来,一壶酒至少也得百两银子。
  阿弦举起酒囊,拱手道:“多谢越王殿下!”
  随从的脸上流露诧异之色,那中年男子也笑道:“咦,你怎么知道我是谁了?”
  阿弦道:“润州是殿下的辖地,除了县令,最关心时症的自该是越王殿下了。且我看殿下的相貌气质,跟……陛下也有几分相似,出手又如此阔绰,所以大胆猜测。”
  越王李贞笑道:“不错,你倒果然非浪得虚名,实在很有趣。”
  那随从见他不以为忤,这才又交代道:“把酒给那女子,让她搓遍孩子全身,要用力。”
  阿弦忙转交,那妇人听着两人对话,知道是越王殿下在座,惊慌忐忑,又听要救孩子,当即转忧为喜,未曾动手先感激泪落。
  按照吩咐,妇人极快地位孩子搓遍全身,越王的一名随从上前,又拔出一根银针,飞快地在孩童的头颅,胸口,四肢各处要紧穴道扎过。
  ***
  在等待孩童生死的时候,越王李贞道:“之前隐约听说女官突然辞官,不知所为何事?”
  阿弦道:“并没有什么原因。”
  李贞打量着她:“女子为官,这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何况皇后也甚是宠爱你,你突然辞官,若非是皇后的意思,只怕如此行径会很惹皇后不喜。”
  阿弦听见“宠爱”两字,无言以对。李贞道:“不过,既然崔晔亲自来寻你,只怕已经大事化小了。既然在此遇到你,还有一件事倒是要当面求证一句。”
  阿弦道:“殿下请讲。”
  李贞道:“我听说,陛下下旨,要赐婚给你和崔晔,不知真假?”
  阿弦无法回答。
  李贞见她不答,笑呵呵道:“说实话,我却是盼着是假呢。”
  阿弦这才惊讶问道:“为什么?”
  李贞道:“毕竟,我知道沛王对你是一往情深的,难道你不知道沛王对你的心意?”
  阿弦吓了一跳,李贞叹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可比的,崔晔自然也是个极好的人选。然而我毕竟算是沛王的长辈,所以忍不住多怜爱他一些罢了。”
  两人说话的功夫,榻上的孩子开始挣扎呻吟起来,然后很快的,穴道跟五官中慢慢地竟渗出了鲜血!那妇人见状,吓得尖叫连连,最后委顿在地,昏死过去。
  越王的神情却仍淡定,他叹了声道:“看样子还是不成呀。”
  ***
  “那后来,怎么又好了?”
  问这话的,正是崔晔。此刻两人在离开润州,往洛州方向而行的路上。
  依旧是两人同车。
  阿弦靠在他的胸口,道:“当时我们都以为那孩子要死定了,谁知,他的身上出了那些血后,又过了一刻钟,忽地慢慢苏醒过来。”
  当时那小孩子手挣了挣,苏醒过来,转头看见旁边的妇人,便微弱地叫道:“娘亲。”
  这一声,却似唤回了众人的希望。
  那妇人自昏迷中悠悠醒来,试了试孩子的额头,已经不似先前般高热。
  妇人只觉喜从天降,顺势跪地,磕头谢过越王李贞跟阿弦。
  崔晔道:“我想,大概是用酒逼出了身体里的寒气,又用金针刺穴,让那些毒血从穴道中引出来,不至于在体内无处宣泄。”
  阿弦笑道:“果然不愧是阿叔,跟越王殿下说的差不多呢。不过殿下说这个法子仍旧有些不大方便,所以他正在想更合适的法子呢。”
  崔晔道:“越王殿下跟纪王殿下两位,都很不错,所以世人才有‘纪越’之称。”
  阿弦听见“纪王”,顿时咳嗽了声。
  崔晔道:“怎么了?”
  阿弦方道:“我只是忽然想到,这位纪王殿下,曾经……”
  纪王李慎是个才子,当初就非常倾慕卢烟年的才情人品,后来崔晔因羁縻州之事,传出死讯,纪王曾一度想要把卢烟年娶回当继室。
  谁知又是一个流水有意,落花无情。
  阿弦虽未说完,崔晔隐隐知道:“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阿弦道:“我只是忽然想起,我很久没有见过卢先生以及……以及了……”
  崔晔啼笑皆非:“什么‘以及以及’,是烟年么?”
  阿弦挠挠头道:“是啊。也不知他们还好不好。”
  “好的很,”崔晔哼了声道,“至少比你跟我好。”
  阿弦情不自禁地吐了吐舌:“怎么,我跟阿叔不好么?”
  崔晔道:“当然好的无法言语,经常出人意料的气我。”
  阿弦忍不住摸了摸唇上,从人身安全出发,还是不再跟他犟嘴,只先服个软就是了。
  崔晔看着她心不在焉的动作,揽着肩头,将人搂在怀中。
  阿弦把脸在他胸前蹭了蹭,心里虽喜欢,却又有一丝忐忑:“阿叔,你后不后悔?”
  “后悔什么?”
  阿弦道:“后悔……把卢姐姐那样一个难得的天仙般的人物给了……先生。”
  崔晔笑了笑,道:“要留着她自然容易,但是枉自送了她的性命,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好,若是没经历过那场生死,只怕我也不会在意她的生死如何,然而……”
  阿弦不太满意:“你还没说后不后悔,你一定后悔了是不是?”
  崔晔道:“正好相反,那是我所做的嘴正确的一件事。正因为如此,上天才把你赐给了我,不是么?我错过了烟年,只是为了会遇到更好的……阿弦。”
  阿弦听到这里,才偷偷地抿嘴一笑。
  崔晔望着她烂漫的笑容,——原本烟年对他而言,自也是天仙般的人物,结发夫妻,相敬相爱,然而直到现在,他居然有些不记得烟年是什么相貌了。
  当然,美一定是极美的,但只知道是很美的天仙似的,却连她的样子都记不起来。
  只有这张可恨又可爱的脸,一颦一笑都牵着他的心魂。
  正阿弦道:“其实之前,我见先生那样,心里也极难过,但是却想不到更好的帮他的法子,还是阿叔最好了。”
  崔晔道:“现在知道我的好了么?”
  阿弦道:“我早就知道啦。”
  崔晔笑看着她:“难得你这样乖,本来看你如此,想带你去瞧瞧你的卢先生……不过听说他们在年前已经随着孙老神仙换了隐居的地方,因此只怕不能让你得偿所愿了。”
  阿弦道:“只要知道先生跟姐姐是好端端地,见不见又有什么要紧?”
  崔晔百感交集,重将她抱入怀中:“阿弦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不听我的话。擅自主张。”
  “哪里?”阿弦不依。
  崔晔道:“比如弃官离去,比如先前润州救人。我其实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他轻轻地叹了声,“罢了,幸好我还可以帮阿弦挡灾。”
  阿弦抱住他的脖颈,主动在唇上亲了口:“会跟阿叔好好的,就像是……卢先生跟姐姐一样,不,比他们还好要!”
  崔晔见她在面前吐气如兰的模样,瞬间想到那夜的迷乱,然而车近洛州,委实无法再胡闹,只能再勉为其难地苦苦压制,连绮念多想都不得。
  ***
  马车在洛州停了两刻钟,稍事休息,便又启程往京城赶去。
  早在将到润州之时,崔晔已经派人送信回长安,大明宫里只怕早就得知他将人找到之事。
  马车穿过洛州,雍州,眼见将到长安城下。
  阿弦有种“近乡情怯”之感,从车窗口偷偷往外张望那巍峨壮丽的城池。
  遥遥地,却见前方不远处立着一辆马车跟七八个人。
  最前方站着的,是个身形修长的男子,男子身着缎服,下颌三绺长髯,透着雅贵之气,只是眉宇间写着慢慢地焦灼忧虑。
  而妇人相貌秀美,气度高雅,也同样满面焦急,又似有些无奈,两人时而对视一眼,时而昂首往官道上张望。
  当看见阿弦跟崔晔所乘马车之时,两人不约而同地一震。
  阿弦当然不认得这两人是谁,起初还以为是路人。
  但是对崔晔而言,在此遇见这两个人,却是意外之极。
  阿弦回头看时,正崔晔吩咐停车。
  他急急下车。
  崔晔快步迎上几步,向那两人行礼道:“岳丈,岳母。”
  阿弦心头大震!这才明白这二人是谁,岂不正是卢烟年的父母?只不过他们现在出现在这里,却是如何?
  难道……
  这会儿阿弦心头揪紧,瞬间竟想到借死而遁的卢烟年——总不会,是这里出了什么差错?
  阿弦心中忖度的功夫,那边崔晔同卢氏夫妇不知说了几句什么。
  半晌,崔晔回头看向阿弦,眼中流露些惊诧之色,忽然道:“阿弦。”
  阿弦又是不安又是好奇,只好答应了声,也慢慢地下地,走到那一对儿男女跟前儿。
  崔晔迟疑了会儿,脸色略见古怪:“阿弦,你、你先随卢伯父跟伯母……去卢府。”
  阿弦惊道:“干什么?”
  崔晔道:“总之你先随他们走就是了。”
  卢邕不语,其夫人勉强笑道:“先随我们上车吧,回去再同你细说。”
  阿弦摸不着头脑,本是要追问缘故的,崔晔却向她一点头:“去吧。”
  夫人又笑对阿弦道:“我陪……女官上车。”她略微犹豫,终于握住阿弦的手。
  阿弦一震,她原本就不习惯被人碰触,何况是陌生人,当即忙抽手。
  夫人一愣,却仍不以为忤,温声道:“这里风大,留神吹的头疼,走吧……女官。”
  阿弦更加狐疑。
  夫人劝让阿弦上车之时,卢邕走到崔晔身旁,定睛看了他片刻,终于重重地叹了声,拂袖转身去了。
  等那边儿阿弦终于迟疑上车,卢府的马车离开后,崔晔负手凝视车辆远去,微蹙的眉头之间,却仍是有些沉重的阴霾。
  片刻,崔晔也随之上车,吩咐道:“进城,大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