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旨
  长安。
  在御医们跟明崇俨的严密看护诊治下,高宗的身体终于有所起色。
  他醒来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屏退众人,独传了武后来榻前。
  皇后当然也知道高宗是想问什么,不等他开口,便道:“陛下不要再为那件事忧心了,臣妾已经传旨下去,让人停止搜捕……女官,陛下放心,不会有人为难她的。”
  高宗纵然在晕厥之中,也尚惦记此事,听了武后温声说来,顿时鼻酸。
  “皇后终于相信了朕所说的话么?”高宗眼圈微红,低低问道。
  武后就坐在龙榻边沿,自然看的明白,闻言便轻轻地叹了口气:“陛下大概怪我心狠,但是陛下你又怎么知道……我并不是不想认……那个孩子,我只是不能相信而已。”
  高宗疑惑地看着她,才张了张口欲说,武后已默然道:“臣妾已经经受过那种剜心似的痛楚,如果贸然承认了十八子就是……但最后又偏偏证明不是,岂不是让臣妾白白地巴望一场,又再次经历那种非人的痛苦?”
  高宗这才明白她的心思,便道:“朕确信那孩子就是安定,只要你仔细看她,你就也会知道。朕原先也是不信,所以才传她进宫想看个明白,但是当朕仔细打量她的手,竟格外懊悔自己先前怎么没有认真看过,白白地同她错过、且让这个孩子经受了那许多苦楚……”
  “陛下……打算怎么做?”皇后问道。
  高宗定了定神:“首先要把她找回来,毫发无损的找回来,然后……朕想、朕想弥补阿弦……”
  皇后问道:“陛下要如何弥补?”
  高宗咽了口唾沫:“她本是金枝玉叶,天之骄女,却流浪在外,从小儿受了多少磨难,朕一想到她站在朕面前的样子,就忍不住……”
  高宗停了下来,举起袖子拭了拭眼角的湿润。
  武后叹道:“陛下虽然为那孩子牵心挂肚,但也要保重龙体才是,上回臣妾一时情急,多说了两句而已,就引得陛下那样肝火大动,臣妾以后是不敢多嘴了。”
  高宗点了点头,道:“朕也是急火攻心,现在跟皇后说开了,一切自然无碍。”
  高宗平静了一下心绪:“朕一定要补偿她,最好的法子,自然就是把她认回来,让她的身份大白于天下,告诉世人她就是堂堂正正的安定公主!”
  武后怔了怔,然后微笑道:“陛下的心意,自然是好的……”
  毕竟是十六年的夫妻,高宗即刻明白武后的潜台词:“怎么,皇后觉着这法子不成么?”
  果然,武后缓声道:“陛下疼爱子女之心,臣妾当然感同身受,然而……此时此刻我们不得不考虑其他事啊。”
  “其他?”
  武后道:“是,其他,比如臣妾先前担心的那件……”
  高宗迟疑了会儿,心头微冷:“你是说,废后……”
  武后叹了口气:“陛下,虽然如今认定了十八子就是安定,可……毕竟还没有确凿的相关人证以及物证……”见高宗有情急之意,武后忙安抚:“臣妾并不是说要否认,而是说如果要昭明她的身份,就算是对臣民们来说,若要他们心服口服,人证物证自必不可少。”
  高宗这才不语。武后又道:“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把她找回来,细细询问……横竖只要她在我们跟前儿,要怎么疼爱补偿都可。这是其一。”
  高宗颔首:“其二呢?”
  武后道:“其二,当初臣妾跟陛下是亲眼目睹过小公主夭亡,且御医也证实了颈间扼杀之痕迹,既然如此又怎么会死里逃生?这其中细节,也要查明,这当然也是明证。”
  高宗皱眉不语。武后压低了嗓音:“最后一件,就是废后。”
  两人面面相顾。武后道:“臣妾最担心的,就是有人无视当初的铁证,反而利用此事来大做文章。”
  “如果,安定未死,那么废后……只怕真的是冤枉的。”高宗迟疑着,终于说出了口。
  “陛下,”武后皱眉,声音柔中带刚,隐隐带一份责备:“你看,不用别人说,连陛下自己就先说出来了。”
  高宗重又缄默。
  武后不疾不徐地:“臣妾方才不是说了吗,当初事发的时候,臣妾跟陛下的确是去看过的,御医也有证明,那孩子的确是被掐死了的。如果现在承认十八子的身份,必要有个正经的说法,才能让那些图谋不轨想要浑水摸鱼的人无法动手。按照臣妾的推测,废后的确动手掐了那孩子,所以才会出现她已死的假相,把陛下跟我都瞒过了,所以不管最后那孩子是生是死,废后的确是动过手的,因此废了她自也是正理。”
  虽然武后的这话……也是有理,但高宗心下颇是为难。
  毕竟对高宗而言,让他知道阿弦是安定的,是王皇后的鬼魂。
  而多年来他的心底其实也隐隐自觉对不住王皇后跟萧淑妃,如果借着这个机会给他们两人平反的话……高宗心里是极乐意的。
  然而若如此做,影响最大的,便是武后了。
  届时只怕朝野又是哗然一片,波澜骤起。
  且高宗也并非蠢笨之徒,他并不是个一味偏信武后的性情,甚至在先前从王皇后鬼魂口中得知安定未死之后,他的心里也自有一个可怕的想法。
  多年的“夫妻”相处,让高宗一步步领略了自己这位皇后的厉害之处,她的心计城府跟行事手腕,甚至许多男儿都比不上,虽然在这之前他不敢细想当初安定公主之死,但在王皇后报信之后,高宗忽然想……
  当初,武后会不会为了“后位”,做出什么令人匪夷所思之事来。
  比如,小公主之死。
  这也是为什么高宗在同武后于含元殿上对峙的时候,高宗激愤之下脱口而出“你又要再杀她一次”的话,因为高宗心里也有个不可跟人说的想法。
  他认为是武后“杀”了小公主,至少,武后设计了这件事!
  然而高宗并不想就把这个可怕的揣测说出口来,一来,多年的相处无形中他对这位皇后已有些奇异的敬畏之感,等闲不愿跟她起龃龉,二来,毕竟这件事情扑朔迷离,若无十分把握或者证据,所有都是揣测而已。
  在这种左右为难的心理之下,高宗自然更生出了为王皇后平反之心,可是这种心思,在武后这里却过不去。
  ***
  皇后细细看着高宗的神色变化:“陛下,就算不是为了臣妾着想,也该为了现在的社稷安稳着想。”
  高宗徐徐叹了口气,略觉颓然。
  武后深知其意,轻轻握住他的手,仍是柔声道:“您难道不知道么,早有许多人看不惯臣妾帮陛下分忧之举,如果废后这件事翻出来,他们一定会借机兴风作浪,也许从此臣妾就再也不能做陛下的臂膀,陛下还要捱着病躯忍着疾痛,朝夕无歇的去批阅奏折,为天下种种事情忧心,对了,最近南边儿又奏了急报,因为先前的时疫,导致许多百姓们家破人亡,更有人暗中典卖妻子,州官忧心如焚,急问对策……”
  “好了好了不要说了,”高宗本就才醒来,听她说起朝政,想到天底下那些烦心大事亟待解决,头隐隐地又有些晕眩且疼,“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武后适时地噤口,微笑道:“既然如此,就先不说,不过臣妾会认真对待此事,好歹会想出一个两全齐美的法子解决,陛下放心就是了。臣妾不会让你失望的。”
  高宗听了这几句温声软语的话,心里才又有些受用,正色叮嘱道:“你一定要把阿弦的事放在心上,当作头等大事来解决,咱们……亏欠她太多了。”
  武后面色凝重,缓缓点头:“臣妾明白。”
  武后安抚了高宗,便又传了御医进来,她在旁看了片刻,方起身往外。
  明崇俨正在外头等候,武后使了个眼色,明崇俨便跟着走了出来。
  “陛下怎么说?”出了寝殿,明崇俨问道。
  武后道:“正如我所料,陛下想要恢复十八子的……”她长长地叹了声,眼带忧色:“公主身份。”
  明崇俨并不觉着意外,武后又淡淡说道:“已被我暂时劝止了,毕竟现在不是做这件事的好时机。”
  明崇俨道:“娘娘做的很对,现在不宜节外生枝,必须从长计议才好。”
  武后见他赞许,面色稍霁,问道:“这数日你一直都在宫中,难道真的半点也不曾捉到那贱婢的鬼魂么?”
  明崇俨摇了摇头。
  武后道:“照你看来,这样可正常么?”
  “并不。”
  环顾这壮美的大明宫,目之所及,乾坤朗洁,美不胜收。
  武后忽然突发奇想:“会不会,是因为这鬼知道你在这里,所以不敢现身,找个地方躲藏起来?”
  明崇俨笑道:“就算她躲了,臣也会知道的。”
  武后望着他明亮的笑眼,忍不住叹道:“不知为何,有你在宫里,我的心头轻松多了。”
  明崇俨道:“可惜并未帮得上娘娘。”
  “说哪里话,”武后微笑,声音里透出些许缠绵:“你帮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好似越来越离不开你了。”
  眼尾虽然有细细地纹路,但这双眼依旧美丽非常,动人魂魄。
  目光相对,明崇俨一笑之际,却又咳嗽了声,低下头去。
  武后何等聪明,即刻知晓,当即并不回头,只仍含笑对明崇俨说道:“既然如此,陛下的身子,也要有劳大夫多多留心了……若有什么,即刻要告知本宫。”
  明崇俨拱手:“臣遵命。”
  ***
  而就在两人对答之时,从宽阔的廊下,太平公主跟武承嗣两人正一前一后往此处走来。
  他们也早看见了明崇俨跟武后,武承嗣不由对太平道:“那个长的有点像是女人的谏议大夫,怎么这么得宠?听说他在宫里几天几夜了?”
  太平道:“表哥你大概不知道呢,明大夫不仅官儿当的好,更能通天知地,还会御鬼神,医术更是一流呢,父皇跟母后都甚是崇信他,先前父皇的头风也多亏了他才大有好转。这几日父皇旧病复发,明大夫跟御医们一起,日夜不休地看护着呢。”
  武承嗣挑了挑眉道:“原来如此,真没想到,区区一个小白脸,居然如此的多才多艺,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太平忍不住笑道:“表哥,你可不能乱说话,若是给明先生知道了,只怕你吃不了兜着走。”
  武承嗣道:“怎么了,难道他还要对我动手不成?”
  太平道:“他当然不必动手,只随意让个鬼来吓唬你,看你怎么办。”
  武承嗣咽了口唾沫:“我不信他真的这么能耐。”
  太平哼道:“你若不信,我去告诉他,让他试试。”
  “别别,”武承嗣忙制止了太平,“这个节骨眼上,何必再填乱?陛下的身体不好,再加上阿弦更是不知所踪,唉!”
  太平听他提起这两件事,果然也敛了笑。
  因此刻已经将走到武后跟前儿,两人便不再说话,太平紧走几步:“母后!”
  明崇俨则是行了礼:“公主殿下。”
  便又对武后道:“如此臣先回去看护陛下了。”
  武后一点头,明崇俨便自转身而回。
  武后目送他卓然的背影离去,方回头看向太平,满面和蔼道:“你怎么来了?”
  太平道:“听说父皇醒了,特跟表哥过来看看。”
  武后扫一眼武承嗣,含笑:“你们都有孝心,这很好。”
  太平道:“母后,父皇没事了么?”
  武后道:“你父皇万金之躯,诸佛庇佑,自是无事。”
  “唉……”太平却仍是忧心忡忡。
  武后摸了摸她的头,又为她揉了揉蹙起的眉心:“你怎么仍是叹气,小小年纪就这样愁眉不展的,成何体统。”
  武承嗣从旁道:“姑母,表妹不仅仅是在担心陛下的病症,还担心另一件事呢。”
  武后心思一转,已经明白:“莫非又是担心十八子了?”
  太平道:“母后,小弦子好端端地怎么就辞官了?先前丝毫征兆都没有。”
  武后还未回答,武承嗣咳嗽了声:“还偏巧是在赐婚的旨意下达的时候呢……你说会不会是……”说着就瞥了武后一眼。
  武后啼笑皆非,嗤了声道:“休要胡说,她走的时候那赐婚的旨意还没下达呢!”
  武承嗣讪讪道:“也许是谁走漏了风声……才把她吓跑了。不然怎会那样巧。”
  太平睁大双眼,看看武后,又看看武承嗣,竟叫道:“这怎么可能,小弦子喜欢崔师傅,若知道了的话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跑?”
  武承嗣咳嗽道:“表妹,你年纪还小,这些男女之事很微妙,你不会懂得。”
  武后啐了口,喝道:“行了!一大一小都别胡说了,满口说的什么!”
  太平忙低头道:“那我去看父皇了。”
  武承嗣看武后脸色不大对,哪里敢留下来挨训,忙道:“表妹,你慢点儿别跌倒!”假装追太平的,极快脚底抹油也跑了。
  武后回头看两人一前一后跑开,半晌无奈一笑,却对身后的牛公公道:“叫人去请崔天官进宫。”
  ***
  宫内传旨太监寻到西台之时,崔晔正同中书舍人议事毕。
  当即随着宦官来至含元殿。
  长桌之后,武后把面前一份折子放下:“爱卿近来可妥当么?旧疾可曾发作?”
  崔晔道:“一向妥帖,多谢娘娘问询。”
  武后道:“这我就放心了。”
  崔晔问道:“不知娘娘传臣前来,有何吩咐?”
  “先前陛下一道旨意,本是好意,谁知人心虽尽,天意却难测,”武后沉吟了会儿,“这段日子,你可派人去找过十八子?”
  崔晔坦然道:“是,只是还未有她的行踪。”
  “我原本以为我很了解你,但是,你却总是会出人意料,”武后笑了笑,“你可知自从赐婚旨意降落,朝野都说些什么?”
  崔晔淡淡道:“臣并不关心那些。”
  武后笑了出声:“很好,这一句倒像是十八子的风格。”
  崔晔不语。武后道:“不过,她这敢爱敢恨的性格,却是叫人又爱又恨的。她这样一走了之,你心里难道丝毫也不怪恨她?”
  崔晔道:“臣明白阿弦之所以离开的用意,故而丝毫无恨。”
  含元殿内一片寂静。半晌武后才道:“我真不知,让你遇到十八子……到底是……”
  犹豫着,那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崔晔眉峰微动,却也知道武后感慨的是什么,但也没有问出。
  又过了会儿,武后压下眼底千般思量,徐徐吐了口气:“罢了,我叫你来,实则是有一件关于十八子的事。”
  崔晔道:“不知何事?”
  “你虽不知十八子去往何处,我却知道。”
  崔晔抬头。
  望着面前清雅端方的容颜,武后心头响起一声叹息,不等他问,便继续说道:“明大夫占卜所知,十八子是往西南的方向而去,本来,我已经派了人出去……然而那些人行事,我终究不能放心,你也知道,十八子的脾气,天底下简直无人能及,她若不愿意回来,强行动手,或者伤了她为难了她之类,岂不是反而坏了事?”
  崔晔却仍不改沉静,他沉声问道:“不知臣可以为娘娘做什么?”
  武后目不转睛,沉声道:“我想,让你代替我,前去把阿弦找回来。”
  崔晔眸色微动。
  武后一笑:“本来你是朝廷重臣,不该使唤你做这些事,但是……一来你跟她的关系跟别人不同,你说的话她自然是听得,所以你出马比其他任何人都强。另外,先前陛下也下了赐婚的旨意,由你去把人带回来,想来也算是‘名正言顺’,爱卿你觉着呢?”
  顷刻,崔晔拱手:“臣遵旨。”
  “好,”武后笑看斯人:“有你出马,不仅是我,想必皇上知道了,从此也会安心的养病了,省得他牵肠挂肚的不肯安生……你可一定要好好地把人带回来,千万不能有任何差池,知道吗?”
  崔晔垂首:“臣一定竭尽所能,将阿弦带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