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愁之庄
  阿弦先前见到那桥墩上的人头,虽确认不是鬼,但心里却更多了几分警惕跟紧张,在这种荒僻郊外,鬼反而是其次,有时候恶人比鬼怪更可怕多了。
  谁知又见玄影叼着骷髅,仿佛找到有趣之物般往马车旁小跑过来,惹得虞娘子更加害怕。
  阿弦看着玄影的模样,又觉着好笑,只得喝道:“玄影,不要闹。”
  玄影只得放弃猎物,重又跑到车旁,那白骷髅落地,发出“咚”地一声,往旁边滚了两滚。
  忽然间车后有人叫道:“饶命!我是过路之人!”竟是先前的车夫声音。
  同时玄影也向着车夫的方向大叫。
  阿弦正要下车查看发生了什么,虞娘子死死抱着她:“别去!”
  略一迟疑,玄影却又转身,往那桥上的方向昂首狂吠。
  阿弦虽不知究竟发生什么,但看玄影如此,竟似腹背受敌,正在惊心,就听见有个声音笑道:“这样风雪的天气,难得还有客人,快请入内避避风雪再走吧。”
  随着说话声响,从桥上徐徐走出一个人来,天黑看不清楚脸容,只是手中提着一盏灯笼。
  阿弦在虞娘子肩头一拍:“姐姐别怕。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虞娘子只得松手,阿弦跳下地,先回头看向车夫,却见那车夫正从地上爬起来,原来他方才本能地想要逃命,谁知被个骷髅头绊倒,还以为是有鬼神作祟,因此大叫。
  此刻反应过来,才又尴尬地爬起,却因为跌倒伤了手臂,不由又低声呻吟。
  阿弦见他无大碍,因又回头看向桥上。
  那来人又往前走了几步,却见竟是着素白色的衫子,灯笼光中可见是个中年男子,下颌飘着一绺须髯。
  阿弦却不敢放松警惕,定了定神:“这位先生是?”
  来者将灯笼提高了些,看了阿弦一会儿,笑容可掬:“我是无愁山庄的管家,姓乌。”
  此刻这位乌管家身后又有几个人上来,拉住马车,又有一个去扶住车夫。
  这会儿雪又大了些,风卷着雪花打的人睁不开眼,乌管家手中的灯笼也摇晃不停。
  乌管家举袖子掩面,道:“山野风大,不如请入内说话。”
  “还是不必了。”阿弦道,“我们要连夜赶往泊州。”
  乌管家笑道:“雪这样大,前头的路只怕都封死了,且连夜赶来,跟赶往鬼门关有何差别,这位郎君看似聪明,怎么竟这样想不开?你虽不惜命,但让这些人随你同去冒险,是不是有些不妥?”
  阿弦看向车夫,却见他惊魂未定,满面茫然,还未开口说话,就被一名庄丁扶着往内走去。
  而那拉着马儿的庄丁,也赶着马车往前,虞娘子从车内探头,忐忑道:“阿……夫君……”
  阿弦冲她一点头:“既然如此,就打扰了。”
  此刻就算贸然赶路,这种恶劣天气,又加山路崎岖险恶,只怕也九死一生,而且这庄子里的人仿佛早有准备一般,如果坚持不从,在此动起手来,后果难料。
  因此虽然知道这山庄必有蹊跷,却也只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见招拆招罢了。
  玄影之前已经跑到阿弦身旁,也紧跟而行,乌管家道:“这狗儿是郎君所养?”
  阿弦道:“正是。”
  乌管家赞叹道:“忠犬护主,果然这天生万物,皆都有灵。”
  这话跟阿弦心中想法是不谋而合,但在这种怪异的境遇下听起来,却……
  阿弦回头看一眼背后的桥墩:“乌管家,敢问在桥墩上的那个人头是怎么回事?”
  乌管家道:“您问那个,那是个来无恶不作的强盗,在山脚下抢劫杀人,后来又到山庄行凶,却给护院所杀。”
  “那为何不去报官,却要把他的头颅放在桥墩上?”
  乌管家回头,两只眼睛仍是笑眯眯的:“已经报了官,有仵作来查验过,因路途遥远,不便把尸首再运回去,就留在这里,至于为什么要放在桥墩上,那是因为这人作恶多端,把恶人的头颅放在桥上,用以警戒其他作奸犯科的恶徒。”
  阿弦心头抽冷:“为何周围还有许多白骨骷髅?”
  乌管家道:“客官真是个好奇之人,不瞒你说,那些白骨骷髅,都也是山庄昔年杀死的恶贼,这桥下有多少骷髅,就有多少歹人死在此处。”
  乌管家的声音淡淡的,甚至带一丝笑意,听来就仿佛诉说家常,不足为奇。
  两人说话间,已到了山庄跟前,却见两扇乌黑的大门紧闭,竟没有任何的匾额铭牌等,里头有护院出来,将门打开,赶了马车入内。
  阿弦回头看一眼那黄石桥,却因风雪过大,竟已看不清楚了,夜色中白茫茫一片,竟仿佛没了来时的路一样。
  ***
  进了无愁山庄,虞娘子从车中下来,怀中紧紧地抱着两人的行李包袱。
  却见这山庄从里头看,倒也没什么大特别,只是看着格外的古旧而已,乌管家见虞娘子貌美,不由多看了几眼,引着两人进了堂下。
  阿弦问道:“管家,我们的车夫呢?”
  乌管家道:“他先前绊倒的时候受了伤,已经带到后院治疗安歇去了,只管放心。”
  堂下生着火盆,虽不算极暖,跟外头那冰天雪地却已是天壤之别。
  阿弦忙叫虞娘子烤火,乌管家在旁看着,忽地笑道:“失礼失礼,我竟然忘了请教郎君高名贵姓?”
  阿弦正也伸手烤火,闻言道:“免贵姓英,单名一个‘窥’字。”
  “英?”乌管家一怔,道:“这个姓实在少见的很。”
  又问虞娘子道:“这位娘子呢?”
  问她的名姓倒也罢了,贸然询问内妇,却似有些失礼,大概是看阿弦疑惑,乌管家道:“要叫侍女来伺候,故而一问。”
  阿弦道:“她是我的人,叫她英娘子就是了。”对上虞娘子的眼神,阿弦心头一动道:“她娘家……姓刘。”
  虞娘子微震,双眼中透出几分莫名感伤,重低头烤火。
  之前在作为黜陟使去江南,同桓彦范林侍郎微服潜行的时候,为解河水覆城之危险,阿弦用了一个世外假名“窥英”,意义自不必再重说。
  如今她秘密出逃,自然不能用原本的名字,所以就把“窥英”两字颠倒过来使唤。
  至于虞娘子,她的身世自甚坎坷,所谓“小虞”,亦不知从何而来,但因为阿弦之故,才终于让她知道自己的来历——她的生母正是景城山庄那鬼新娘,亦是刘武周的一脉后人。
  因此这会儿阿弦便说她姓“刘”,虞娘子心思聪慧,立即便知。
  ***
  乌管家问过两人之后,便道:“贵客来临,我要去告知我家主人一声。”
  等他终于走后,虞娘子悄悄问阿弦道:“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是吉是凶?”
  阿弦道:“姐姐莫怕,横竖先过了这一夜去。”
  有一件事阿弦并没有跟虞娘子说,先前在黄石桥边看见那死人头以及许多骷髅,阿弦却一个鬼魂都没有看见,直到随着乌管家进门,一路至此,皆都平安无事,这宅子干净的令人咋舌。
  按理说荒山野岭,又见死尸,居然一个孤魂野鬼都不曾出现,这本身就是一大反常。
  按照阿弦的经验来说,无非有两种最大可能。
  第一:这宅子里有窥基,明崇俨,或者阴阳师那样的高人,当然,还有崔晔那种天赋异禀的,所以群鬼莫近……
  但第二,就有点叫人不敢想了。
  乌管家去后不久,又来了一名中年妇人,面无表情,身着灰衣,领着两人去住所。
  正自廊下而行,忽然有一道黑色影子迅速从前方掠过,虞娘子正绷紧心弦,见状惊呼出声,阿弦却早看的明白,便低声道:“不碍事,是只黑猫。”
  头前领路的妇人闻言,便回过头来,廊灯的光照中,脸色竟有些森然可怖,正在阿弦以为她要说什么的时候,她却又转动眼珠,又回过头去。
  将两人带到一间房门前,妇人将门推开,道:“两位今夜就安歇在此吧。”
  虞娘子往内一看,见已经是收拾好了的现成居处,青砖铺地,地上放着一个铜火盆,一开门便有暖意扑面。
  里间床铺整齐,看着倒觉干净妥帖,让人有一种舒适放松之感。
  虞娘子原先还提心吊胆,见状才松了口气,正要入内,手臂却被一把握住。
  “怎么了?”虞娘子回头看向阿弦。
  阿弦盯着这房间,脸上血色在瞬间褪了个干干净净。
  这看似有些温馨的客房,在阿弦眼前,却有另一番不同的情形。
  被暖黄灯光照亮的墙壁上,赫然却是无数血迹喷溅留下的骇人图案,暖烘烘的炉火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那在虞娘子眼中干净整洁的床铺跟青砖地上,零零落落,横躺竖歪着数具尸首,每一具尸首都是血肉模糊,连脸都像是被什么划得支零破碎。
  阿弦不答,也不肯入内,连玄影也都“呜”了声,瞪着屋内。
  那妇人回头,提高了声音道:“两位请。”
  虞娘子见阿弦变了脸色,虽不知道详细,却知道这房子不能住,她的心思玲珑,即刻便笑道:“嬷嬷莫怪,有点为难……我夫君有个怪癖,他不习惯这种小套间,必要是一间房才睡的安稳。”
  妇人皱眉,眼珠转动看向阿弦。阿弦勉强一点头。
  妇人道:“一整间的我们虽也有,只是还未收拾。”
  虞娘子道:“不打紧,我们可以等,劳烦嬷嬷了。”
  她的语气和蔼,又全程陪笑,这妇人神情缓和了些:“既然娘子这般说了,我再去安排就是。稍等。”
  妇人说罢,斜睨阿弦一眼,转身自去了。
  虞娘子见她离开,才忙问阿弦缘故。
  阿弦瞥了一眼这房间内犹如修罗地狱般的场景,不敢跟她详细说明,只低声道:“这里死过人。”
  这个答案却也并不让虞娘子意外:“我就猜到不对,不打紧,再换一个应该不会这样差了。”
  ***
  一刻钟后,一名身着黑衣的小丫头前来,领着两人倒回,重到了一所院落。
  这一次却是个窄窄的房间,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浓重的发霉跟尘灰交织的气息惹得人忍不住打了喷嚏,但这房间看似肮脏大不如前一个,阿弦却点了点头。
  虞娘子正目不转睛看着她,见她首肯,才笑对那丫头道:“多谢姐姐。”
  小丫头低着头,也没搭腔,也不请他们进去,转身不声不响地去了。
  两人入内,虞娘子又亲去收拾了床铺,正忙碌,又有两个身着黑衣的小丫头来到,一个捧着热水,一个捧着饭食,放下之后就走了。
  阿弦把门掩起,拔出银针试了试饭菜。
  虞娘子走过来:“是怕里头有毒么?”
  阿弦举着银针瞧,却见并未变色:“这庄子很是古怪,不能大意。”
  正在此刻,忽然听见“嗤啦嗤啦”的声响,从门外传来,玄影突然发狂似的吠叫了声,冲向门口,等阿弦打开门的时候,门外却空无一人。
  虞娘子也奔过来:“是什么?”
  玄影显得有些狂躁,阿弦摸了摸它的头,此刻地上已白了一片,有的甚至飘入廊下,但放眼看去,并无任何脚印踪迹,也不见鬼神之迹。
  阿弦道:“大概是风吹。不必在意。”
  两人重回屋内,虞娘子看着桌上饭菜道:“既然无碍,我们就先吃饭吧。”
  阿弦拦住:“姐姐,我们还有干粮,不如……别吃这些。”
  虞娘子一怔,然而她自是唯阿弦之命是从,当即点头道:“谨慎为好。”果然翻出包袱里的饼,同阿弦一人一个,坐着吃了。
  两人才吃完,外间乌管家声音传来:“英郎君,我们家主人有请。”
  阿弦回头看向虞娘子,虞娘子挽住她:“我跟你一块儿……”
  “不必,姐姐就留在这里,不要出门。”阿弦拍拍她的手臂,低头摸摸玄影的头:“你在这里守着姐姐,不许乱跑。”玄影叫了声,仿佛答应。
  当即阿弦出门,果然见乌管家揣手立在门外。
  阿弦将门带上,随他往前而去,乌管家道:“听说郎君不喜欢住先前那房间?”
  阿弦道:“是我自己的一点怪癖,让您见笑了。”
  乌管家笑道:“没什么,人人都是有点怪癖的,只不过有人显而易见,有人掩藏的好而已。”
  阿弦笑道:“这话说的好。”又抬头看向四周,“贵庄既然能将那为恶多端的贼人杀除,想必护院们的武功是极高强的?”
  乌管家道:“虽然会两招,但都是些粗手笨脚的,只是多用来自保而已。”
  阿弦问道:“这里距离泊州并不算很远,如今又是盛世,难道不太平么?”
  乌管家闻言,似笑非笑道:“十里不同天,比如就像是今夜这般情形,外头的人进不来,庄子里的人出不去,岂不是像个法外之地?”
  阿弦心头凛然,正此刻,她若有所觉般抬头,却见前方的一栋楼上,风雪中似有个人影立在二楼栏杆处,灯笼光下,一张雪白狰狞的鬼脸格外惊悚。
  阿弦悚然惊动,乌管家却从旁问道:“你说是不是,英先生?”
  这眨眼之间,那人影已经消失不见了。
  ***
  就在阿弦随着乌管家离开后,虞娘子按照她的吩咐,将房门关了,把火盆往床边拉了拉,便抱着玄影坐等。
  不多时,耳畔又听见“嗤啦嗤啦”的声响,仍是从门外传来。
  虞娘子记得阿弦说是“风”,起初并不在意,然那声响却逐渐更大了,而她怀中的玄影也越来越按捺不住。
  最后,就算虞娘子轻声训斥,玄影还是挣扎跳出来,跑到门口汪汪大叫。
  虞娘子不敢去开门,只颤声叫道:“玄影,回来!”
  偏这时,一阵狂风猛烈鼓来,就像是有什么在门外撞动,随时将破门而入。
  顷刻风停了些,忽然……那抓门的声响却又传来,但是这次却并不是在门口,而是出现在窗户上,“唦唦啦啦”地有条不紊地响起。
  虞娘子毛骨悚然,浑身筛箩般抖,但一想阿弦不在,她只能强令自己镇定下来。
  眼见玄影还守在门口,虞娘子咬紧牙关握拳起身,走到门边上,她屏息盯着眼前门扇。
  想了想,终于探手出去,将门闩抽了。
  两扇门在眼前打开的刹那,一阵猛烈冷风先挟裹着飞雪扑了进来,玄影则迫不及待地跳了出去。
  虞娘子要叫住他已来不及,玄影狂吠着,迅速消失在廊下。
  虞娘子呆立门口,她的眼前空空如也。
  但就在虞娘子怔然之际,裙摆却被什么从底下拽住……
  虞娘子魂飞魄散,僵硬地低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