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先生
  死沉的身子压下,粗重的手四处游走,双耳之中皆是那急促的喘息声。
  阿弦奋力挣扎,尖叫声中,猛然睁开双眼,惊醒过来。
  手腕却仍然被人紧紧握住,阿弦尚在梦魇里未曾十分清醒,才又要挣动,就听那人道:“弦子,是我!”
  阿弦猛然彻醒,起身道:“大哥!”
  夜色里,陈基缓缓松开她的双手:“又做了噩梦?”
  阿弦点头,抬手在额头抚过,却是涔涔冷汗,忽然想起梦中所见,一瞬又呆了。
  顷刻,耳畔听陈基道:“喝口水。”
  阿弦抬头,才见屋内点了油灯,陈基递了一个粗瓷杯过来。
  杯中水尚温,阿弦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杯,陈基道:“又梦见什么了?怕成这样?”
  阿弦握着杯子,不知从何说起。
  自从在李洋身上看到有关景城山庄鬼嫁女的幻象,于那绝境里头叫了出声,后来,李洋出狱后又特意带人来捉拿自己……一副势在必得之态,却不像是单纯的报复。
  且贺兰敏之也说李洋不可能再明目张胆的如此针对,除非是李义府的授意。但老谋深算如李义府,又怎会一时意气用事?
  所以阿弦内心怀疑,李家格外针对自己,或许是因为那鬼嫁女的一句话惹祸。
  回顾梦中所见,仍心有余悸。
  阿弦低低道:“我……我梦见一个可怜的女人。”
  陈基笑了声,举手在她头顶抚过:“白天才说你长大了,晚上你就梦见女人?”
  阿弦愣了愣,旋即叫道:“大哥!”
  陈基道:“好了,我同你玩笑罢了,只是不想你被梦吓得如此而已。你瞧,玄影都很担心你。”
  两人说话的时候,玄影直起身子,两只前爪搭在床沿上,正眼巴巴地看着阿弦。
  阿弦摸了摸玄影的头,才对陈基道:“大哥,要是我梦见的那些,不仅仅是梦,该怎么办?”
  陈基笑道:“不是梦又是什么?”
  阿弦道:“是、真正发生过的事。”
  陈基皱眉,似懂非懂。
  当初阿弦用带符咒的眼罩封着右眼,原本并没这样灵感四伏,但自从遇上英俊后,逐渐习惯了不戴眼罩的光明世界,她学着心带勇气接受一切,所以所知所感,便比之前更加广阔而不可限量,甚至连性情也比之前有所改变。
  陈基并不知阿弦的做梦之能,所以有些不能想象她话中的意思,更加无法了解一个活生生地世界又怎会出现在她的梦中,而这所有……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所以陈基想了会儿,便轻轻拍了拍阿弦的手道:“梦毕竟只是梦而已,所谓‘日有所思,也有所梦’,不过如此。是不是白天周国公跟那位公主前来搅扰了一场,惹得你胡思乱想了?好了,且睡吧,再如何真实,也毕竟是在梦中,绝不会伤害到你分毫的。”
  阿弦本想解释,嘴唇动了动到底止住:“我知道了,大哥不必担心,你也回去睡吧。”
  陈基道:“不忙,你先睡,我看着你睡得安稳再去。”
  阿弦心头一暖:“大哥,真的不用。你明儿还要回府衙,若熬出黑眼圈来,大家都只当你的伤仍没好可怎么了得?”
  因陈基的伤已好了大半儿,明日便要回府衙当差了,所以今晚上两人都早早睡下。
  陈基听了阿弦如此说,才笑道:“比之前更懂得关心人了。好,那我便去睡了,你也不许做梦了。”
  阿弦点头,并未跟陈基解释,她的那些梦,却并不是她自己所能控制的。
  是啊,就算她的梦境再真实,是一个个活生生或者曾活生生的人的真正经历,但毕竟是梦。
  而人永远无法控制自己的梦境是好是坏,不然,这世间将永无噩梦。
  次日,陈基早起做了饭,两人吃罢后,阿弦送他出门。
  陈基道:“我中午得空就会回来,你且记得不要乱走。”
  那句“免得惹事”,终于未曾说出来,只是一笑,在她肩头拍落:“若是觉着闷,就去附近逛一逛,只是别走远了……我可不想玄影才找回来,咱们刚刚团圆,却又节外生枝,你若不见了,我却不知往哪里找去。”
  见阿弦答应,陈基又道:“我的钱都放在你房间床头的那个柜子里,并不算太多,你拿了去,若是喜欢什么自个儿买些就是了,别怕花钱,以后还会有的。”
  叮嘱过后,陈基一路往府衙去。
  才走到半路,忽地一辆马车从背后疾驰而来。
  陈基只当是路过,便往旁边让了开去,谁知那马车在经过他身边儿的时候,缓缓停下,车中人探头道:“可是京兆府的张翼张爷?”
  陈基见竟知道自己,忙拱手:“不敢,正是在下。”
  那人跳下地来,还礼道:“张爷请上车,我们家主人有请。”
  陈基问道:“这……敢问贵主人是谁,为何请我?”
  那人笑,笑里却透出几分倨傲:“我们主人是谁,张爷去了就知道,我只能告诉你,我们家主人跺跺脚,这长安城半边儿城都要抖三抖。”
  陈基满怀狐疑,却也知道这种看似大有来头的门第相请,并没有给人后退的选择余地。
  陈基走到车边儿,纵身一跃上了车。
  当车厢门打开,陈基看到里头坐等之人时候,脸色大变,忙后退至车门处,伏身跪倒!
  且说阿弦目送陈基离开,回到屋里。
  玄影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两人回到房间,阿弦坐在床头,双脚随意在床边儿乱晃,手撑着床沿,悠闲地仰头打量这简陋斗室。
  虽然这房子的老旧程度几乎跟桐县的小院不相上下,但对阿弦来说,却更多了一份亲切,就算是积灰的窗台,吱呀乱响的老床,以及那掉漆的柜子,都显得尤其可爱。
  此情此景,她实在是极为满足,唯一的缺憾,就是老朱头不在。
  阿弦低头看向玄影:“要是伯伯在就好了,不过……他一定会先去看他的厨房如何,现在这个厨房他一定不会满意。”
  玄影蹲坐地上,把头一歪。
  提到老朱头,阿弦本还有许多话要说,但眼睛已经有些不舒服了,忙止住。
  阿弦转头看着那床头木色斑驳的柜子,跳起身来:“大哥说他的钱放在这里,我们拿一些出去买点好吃的好么?”
  玄影站起身来:“汪!”
  阿弦笑,已打开抽屉:“要是大哥问起钱怎么少了,我就说被你吃了。”
  抽屉里放着几样杂物,其中一个灰色的不算很大的布袋子,阿弦拎起来打开,粗略一数,大概也有一百多钱,不算太多。
  想来也是,陈基虽来长安的早,但做的是低末杂役,月俸甚低,但却仍要不时地用些酒肉钱奉承府衙里的人。
  先前因要搬出府衙,租了这房子后,身上已经所剩无几。
  所以陈基身上的伤虽然还未好的十分,却不敢耽搁,仍是早早地回府衙去了。
  可虽然是区区地百余钱,对阿弦来说,却仿佛是世间极珍贵的东西了,她小心地将钱袋子系好,好生放在胸口贴近心脏的地方,又用手按了按,满心喜悦。
  这是陈基所有的钱了,他全都交给她。
  这让阿弦有一种朦胧满足的错觉。
  阿弦又在这院子里巡视了一遍,才带上玄影,开门出外。
  长安毕竟是国都,其热闹并非偏僻的桐县可比,在桐县,从阿弦跟老朱头住的院子到县衙府衙,在极冷的天气以及夜晚的时候,一路上遇见的人往往屈指可数。
  然而在这里却不一样。阿弦才出门,就看见两个路人从门口经过,等出了巷口,却见犹如赶上了集市一样,两边路上的人川流不息,就好像整个桐县的人都在这里了。
  阿弦回头道:“玄影跟紧我,别走丢了。”
  玄影果然凑在她身旁,身子时刻贴着阿弦的腿,阿弦见状也就放心了。
  阿弦毕竟初来长安,并不知详细,原来这平康坊是长安的第五坊区,东邻东市,北隔春明大道与崇仁坊相望,南邻宣阳坊,都是极热闹人口复杂的坊地。
  因当时尚书省在皇城东,故而相邻的崇仁坊跟平康坊等,俨然也成要地,坊内设有各地驻长安办事处,时称进奏院,崇仁坊有进奏院二十五个,平康坊有十五个,可见密集。
  而这两坊也成了全国各地的举子上京,外省驻京都官吏、以及各地进长安之人的最热闹聚居所在。
  每年聚居两坊之中的三教九流,四方五地之人,少则数千,多则数万,这些人又多是年轻任侠之辈,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吃酒唱曲,谈天论地,吟诗作赋,有时候昼夜喧闹,灯火无绝。
  因为世情如此,这平康坊里又有一样最出色的……不是别的,正是青楼行院。
  因为上京赶考,选人,以及来京城里碰运气的多半都是些年轻气盛之辈,或者薄有资财,或者出身豪富,这些人当然最爱风花雪月,但凡聚会,则少不了妓女坐陪凑趣,故而平康坊又是长安城里最为著名的风流渊薮、“烟花之地”。
  阿弦当然不知这些,目之所及,只觉着实在热闹的如同图画一般,且不仅仅是唐人,更有域外之人,时常看见牵着骆驼的高鼻碧眼者经过,又有一些风流公子招摇过市,身后跟着通身黝黑腰系麻布的昆仑奴。
  更不必提那些时下的新奇玩意儿了。阿弦觉着自己的双眼几乎都忙不过来了。
  且又有一宗好处,因为这里的人实在太多,阳气旺盛,故而鬼魂竟极少见到,阿弦放开心怀,跟玄影逛了两条街,才觉着脚累。
  她虽然爱逛,却不敢花钱,毕竟陈基的所有身家都在她怀里了,那些铜钱对她而言个个珍贵,少一枚都觉着肉疼。
  阿弦正靠在墙边儿歇脚,忽然间听到一声轰然雷动地叫好。
  头顶有人道:“昔日王勃王子安,写那《滕王阁序》的时候,不过是瞬间挥笔而就,不知今日卢升之又当如何?”
  阿弦仰头,却见头顶二楼上窗扇半开,那些喧哗之声便是从内传来。
  原来阿弦乱逛之中,不知不觉来到平康坊里最负盛名的飞雪楼下,这楼上正聚着一帮风流才子,酒酣耳热之余,正在高谈阔论。
  阿弦听提到《滕王阁序》,一时凝神,瞬间想起在桐县的种种。
  只听有人温声道:“惭愧,我又如何能比得了王子安?正如萤火之光对上皓月之辉罢了。”
  又有一人道:“升之又何必如此自谦,谁不知道如今世间有‘王杨卢骆’之称,升之正是跟王子安等同的一般人物,来,切勿让大家伙儿扫兴。”
  阿弦在下面听着,心中震动,这才知道原来酒楼上的此人,正是王杨卢骆里头的卢照邻,字“升之”的。乃是跟王勃王子安其名的人物。
  众人一片撺掇赞颂之声,卢照邻似盛情难却,便笑道:“既然众人如此抬爱,少不得我便献丑了。”
  “王勃”对阿弦而言,乃是传说中的人物,先前在桐县的时候,只当一辈子也不会遇见。
  而跟他其名的这几位,好似也是神仙一般遥不可及,却想不到果然是“可遇而不可求”,今日竟有幸遇上了卢照邻。
  阿弦本想略歇一歇立刻就走,因听见卢照邻在楼上,便只屏住呼吸,仰头聆听。
  顷刻,只听楼上那有些温和的声音念道:“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四句一处,众人齐齐又雷霆声动地叫了一声好,有人赞道:“起的好,正应此盛世景象。”
  卢照邻垂眸想了想,继续说道:“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有人点头:“衔接的好,写景极妙,且听下面。”
  阿弦似懂非懂,只觉得这声音极好听,辞藻也华丽的很。
  正发呆,楼上的窗扇忽然被一把推开,把阿弦吓了一跳。
  下一刻,卢照邻的声音已经在窗口:“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众人道:“好气势!”
  卢照邻的声音忽然有些低郁:“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众人默然无声,若有所感。
  沉默中,卢照邻忽然道:“酒。”
  有人奉酒上来,一个有些娇的女子声音说道:“吃了这杯酒,先生可能够诗情更盛?”想必是那坐陪的妓女。
  低低地数声笑,卢照邻却并未再念下去。
  正当有人按捺不住催促的时候,那温和之中带着些忧郁的声音轻轻念道:“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阿弦立在墙角,只觉着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利箭射中一样,明明先前卢照邻所吟诵的诗词她半懂不懂,但是听了这四句,却仿佛五雷轰顶,又好似醍醐灌顶,顿时眼睛里酸胀起来,心湖也陡然波澜横生。
  而楼上在一阵奇异的静默之后,便是连绵起伏地称赞叫绝之声。
  阿弦却再也听不下去,更不知道卢照邻接下来念了些什么。
  她神不守舍地迈动脚步,想离开此处。
  不料才走几步,旁边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来,竟是向着玄影冲去!
  阿弦正若有所思,玄影因担心她的缘故,也仰头看着主人,竟未曾防备,那人一把抱住玄影,撒腿就要跑。
  阿弦反应一流,即刻纵身跃起,那人才跑几步,后心处被人一脚踢中,往前踉跄抢出,把前头两名路人撞倒了,而原先被他抱在怀中的玄影也趁机跳了出来。
  那人倒在地上,回头惊看。
  阿弦见玄影又跑回来,方上前一步喝道:“光天化日,你竟敢当街抢劫!”
  那抢玄影的不过是二十左右的年纪,生得尖嘴猴腮,闻言眼睛骨碌碌转动,竟道:“我抢什么了?不要血口喷人!”
  阿弦道:“你抢我的玄影!”
  尖嘴笑道:“玄影?你是说我的我的狗玄影么?”
  阿弦大惊,连着两天有人来跟自己抢玄影,在桐县的时候玄影也是一般,没想到来了长安,竟身价倍增。
  此时尖嘴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臭小子,你怎么恶人先告状,这玄影明明是我养了几年的狗了,正要带回家去。”
  他如此胆大妄为,低头又要去捉玄影。
  阿弦出手如电,擒住此人手腕,微微用力,已经叫他杀猪似的惨叫起来。
  阿弦一抖,将这泼皮青年扔开:“你再胡说八道,我便押你去见官!”
  直到如此,尖嘴尚猖狂道:“哪里来的臭小子,不认识我平康马二?劝你识相些,快把我的玄影交给我!”
  两人对峙的当口,马二身旁忽地又聚拢了许多青年,一个个掳起袖子,眼神不善地看着阿弦。
  阿弦哪里将这些人放在眼里,方才拿住马二的时候,已经知道此人空有一个架子,纵然会武,也只是皮毛而已。
  如果是在桐县时候……她一个人对付这许多人兴许还有难度,但自从经英俊教导,又经过路上演练,阿弦心中有数,就算这些人都加起来也不够打。
  只是人多眼杂,要闹起来只怕不大好,她自己倒是无妨,生怕陈基知道了不高兴而已。
  正在此刻,忽然听有人道:“这里是怎么了?”
  阿弦回头,蓦地微怔,却见一名身着淡蓝布袍的中年文士迈步走了出来,气质斯文,身形偏瘦,面容清秀,双眼中有若有若无的悒郁之色。身后还跟着几名书生打扮之人。
  阿弦一听这个声音,竟跟方才听见飞雪楼上念诗的那卢照邻的声音一样,正在猜测,就听见对面马二唤道:“哟,是卢先生,您也在这儿?”
  这现身的青年,赫然正是卢照邻,他徐步走到跟前儿,拱手作揖:“方才跟几位在楼上吃酒,听得楼下喧哗,特来相看,不知发生何事?”
  马二惺惺作态道:“了不得,我扰了先生的诗兴了?是我该死了,只是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一个野小子,硬是要抢我的狗,我才跟他争执起来了。”
  卢照邻回头看向阿弦,阿弦未来长安已知道其大名,方才听见他在楼上念诗,那倾慕之意更重,如今又见其人,谈吐优雅,气质如斯,却正是人如其名。
  卢照邻曾自号“幽忧子”,这般的形貌,当真也是贴切之极,虽是初见,阿弦已经对他心生好感。
  不等卢照邻出声,阿弦已经规矩向他低头行礼,道:“先生,此人满口胡言,玄影是我从故乡带来的狗子,哪里会是他家养的?他要硬抢不成,又来诬赖人。”
  马二那边的众人顿时大声鼓噪起来,他们仗着人多势众,阿弦又年纪小势单力薄,他们自忖必胜,故而此刻齐出恐吓之语,想让这少年知难而退。
  卢照邻看阿弦,却见她气定神闲,毫无半分惧意。
  诗人又是诧异又且激赏,目光越发温和了几分,一笑道:“原来如此,二位各执一词,不如……既然都说是养了多年的狗儿,狗儿是认主的,让它自己选择想必是最公道的?”
  马二一帮人瞠目结舌,阿弦却笑道:“我愿意。”
  因此书是闹市,围看的人不下数十,众人其实都知道马二等是本地泼皮,平日欺行霸市,无人敢言,没想到今日遇到对手,顿时有人鼓噪道:“这个法子好!”
  正在对峙中,忽然听到外围有人道:“让开让开,出了什么事了,如何都聚在这里?”原来是公差来到。
  马二等都是本地厮混的,且他们平日诈取了钱财,也会往上打点,是以并不十分惧怕差人,是以竟未曾转身就逃,反而指着阿弦道:“你这小子死定了。”
  说话间公差拨开人群走了进来,因见是马二,心领神会,正要开口发问,其中一人盯着阿弦,忽然道:“是张大哥的十八弟!”
  几名公差闻听,忙都细看,顿时之间围拢上来,惊问:“真的是十八弟,你如何在这里跟人争执?”
  原来这些公差是京兆府出来巡逻的,当初李洋大闹京兆府衙门,陈基出面维护阿弦,许多人在场看着,后来陈基在府内养伤,阿弦也在府衙盘桓,因此上下有许多做公之人都认得她。
  如今见阿弦在此,自然热络。
  马二等原本以为公差会袒护自己,见状都惊呆了。
  阿弦虽不认得这些公差,但时机正好,于是道:“这些人要抢我的玄影。”
  公差们闻听:“实在可恨,张大哥的兄弟也敢欺负?”
  竟不由分说,换了一副秉公执法的嘴脸,上前来将马二等拉扯住,押出人群,又叫围观百姓们都散了。
  这一番喧闹过后,卢照邻的同行便笑道:“想不到他们大水冲了龙王庙,升之,我们继续进去吟诗喝酒。”
  卢照邻却道:“弟等且去,我跟这位小兄弟有些话说。”
  众人只得先行上楼而去。
  面对这传说中的人物,阿弦有些忐忑:“卢先生,多谢你方才仗义执言。”
  卢照邻笑了笑,道:“那个不算什么,我倒是钦佩小兄弟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胆识,且身手更佳,只怕就算我不出面,你也能将马二他们拿下对么?”
  阿弦抓抓头道:“这里人多,能不动手还是不动手的好,若是惊扰了百姓、伤及无辜就不好了。”
  卢照邻越发笑道:“小兄弟不仅身手出众,且有胆有识又有心。今日得见,是我卢某人的荣幸。”
  阿弦忙道:“不不,能够见到大名鼎鼎的陆先生,才是我的荣幸。”
  卢照邻含笑点头,见路上熙熙攘攘,路人摩肩擦踵,非说话之地,卢照邻便道:“小兄弟,你随我来。”
  阿弦想也不想,随着他进了酒楼。
  卢照邻寻了一个空着的单间儿,请了阿弦入内,道:“方才我听府衙的差人称呼你十八弟,莫非,你就是之前在明德门打伤了李义府的公子的那位?”
  阿弦见这件事都传入他的耳中了,赧颜道:“是……”
  卢照邻笑道:“真不愧是少年英雄。对了,”他看向旁边的玄影,开门见山道:“你可知道,那马二为什么要抢你的狗儿玄影?”
  阿弦本来以为马二跟太平公主一样,也喜欢上玄影,但听卢照邻这般问,阿弦道:“难道他……是因为玄影脖子上这项圈?”
  玄影脖子上戴着的黄金项圈,是太平公主亲手给它所戴,这却并不是寻常的项圈,乃是宫中巧匠妙手制作,其中机括精细,若不是专门教导,摸不到诀窍便打不开、也取不下来。
  上次太平公主跟敏之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阿弦也忘了让她把项圈解下来,今日只怕是马二等看这项圈名贵,所以动了贪念。
  果然,卢照邻道:“不错,正是因为这个。”
  他俯身又打量了那项圈几眼,道:“据我所观,这项圈的手工,绝非民间凡品,应该是御用之物,却不知……此物从何而来?”
  卢照邻曾为邓王李元浴的王府典签,李元裕曾亲口将他比作西汉之司马相如。
  因邓王十分器重,故而卢照邻对于这些皇室御用之物并不陌生。
  阿弦道:“先前玄影跟我分开过一阵子……大概是被什么人养了去,我们重逢的时候它就戴着这个了,我本来想取下来,又不得其法。”
  若是说起太平公主,自然又要牵扯到贺兰敏之……再往下就是英俊,因为忌惮这一连串牵连,阿弦只得笼统其词。
  卢照邻的脸上露出疑惑之色,然后又转为凝重,他道:“大概是玄影自有一番奇缘,可是……小兄弟,这项圈来头不小,且又极为名贵,有道是‘君子无罪,怀璧其罪’,今日只是马二这些下等泼皮倒也罢了,但若是被有心人盯上,只怕会有麻烦。”
  他略微迟疑,道:“我可以帮你试试看取下来,不知你意下如何?”
  阿弦正苦恼此事,终不成再去求贺兰敏之?或者一辈子不带玄影上街?闻言喜出望外:“那就最好了!”
  卢照邻见她露出欢容,也微微一笑,便俯下身子。
  玄影仿佛知道他是好意,便站定了不动,微微扬首。
  卢照邻挠了挠他的下颌:“果然是乖巧有灵性的。”
  他拿起那黄金项圈,略打量了片刻,按住上头一枚极小且不起眼的珠蕊心轻轻一掐,只听得轻微咔嚓一声,项圈从中打开。
  阿弦惊喜不已:“先生能耐!实在多谢!”
  卢照邻将项圈在眼底看了会儿,双手交付给阿弦:“十八小弟,你把这个好生收起来,切勿示之于人,免得重宝现眼,利令世人智昏,引出不必要的麻烦。他日有缘跟这项圈主人相遇,或许可以物归原主。”
  阿弦道:“我听卢先生的。”
  卢照邻微笑道:“我都以十八弟相称,我又比你年长许多,你且不必如此客套,只唤我一声阿叔足矣。”
  阿弦喜不自禁:“那我岂不是高攀了?”
  卢照邻一愕,继而大笑道:“是,我比你身高许多,你的确需要高攀,但他日你到我这个年纪,只怕须我高攀你了。”
  阿弦听他风趣,便也笑道:“好说好说。互相攀扶,正是同怀友爱之举。”
  卢照邻跟阿弦初初认得,因觉这少年很合自己脾胃,有意请他同上楼去饮酒,怎奈阿弦记挂家中,又见时候不早,生怕陈基回家看不见自己而着急,于是推辞不受。只同卢照邻约定了改日再见而已。
  阿弦因认得了卢升之,又为玄影解除了束缚,心里喜欢,往回走的时候,鼻端嗅到一阵甜香气息。
  循着香气而去,却见是个吹糖人的,把糖吹成各种惟妙惟肖的模样,有人物,也有生肖等。
  那老者见她痴痴地看,便笑道:“小哥儿,一文钱一个,你要什么?”
  阿弦摸了摸怀中的钱,终于指着一个美人儿道:“这是什么?”
  老者道:“这是七仙女。”又指着旁边那个短打扮的道:“这是董永,你可听说过他们之间的故事?”
  阿弦道:“牛郎织女,天仙配嘛,我当然知道!”
  老者呵呵笑道:“你莫不是有了心上的人了?所以看上了这个?我给你吹一个七仙女,你送给她可好?”
  阿弦砸了砸嘴,点头。呆看半晌,忽地又道:“我还想要个董永。”
  老者笑说:“好的很,这个就是要一对儿意头儿才好。”
  阿弦心花怒放。
  顷刻,七仙女儿跟董永都已经吹好了,阿弦仔细掏出两枚钱,举着糖人儿兴冲冲地往回。
  她一路飞跑,只想快点儿赶回家中,让陈基看一看这个,回到家中,见两扇院门已开,阿弦大喜:“大哥,大哥!”
  阿弦只当陈基已经回来了,迫不及待要献宝,正跳进门槛儿,抬头看时,却几乎又倒退回来。
  却见院子里揣手站着一个人,身上穿着紫红色的长袍,头戴同色抹额,唇若涂朱面如傅粉,站在这院子里,犹如哪一类珍禽异兽错选了暂时栖身之地。
  贺兰敏之道:“你找陈基?他还没回来。”他顿了顿:“也不知能不能回来了。”
  阿弦皱眉:“贺兰公子是什么意思?”
  敏之道:“我随口说的,你别介意。”他见阿弦不靠前儿,便迈步走了过来,目光在她手中举着的两个糖人上逡巡片刻:“这个东西,我看太平吃过。”
  不等阿弦反应,敏之举手,将一个糖人摘了去,放在眼底打量。
  阿弦忙道:“还给我!”
  敏之道:“什么了不得的?我尝尝看好不好。”他不由分说,把七仙女的头塞进嘴里,嘎嘣一声,已经咬下来了。
  敏之嚼了两口,又重吐了出来,满面嫌弃:“实在难吃。”
  阿弦呆若木鸡,她看看手中剩下的孤零零的董永,胸口愤懑无法形容。
  敏之把剩下的无头七仙女往地上随意一扔,道:“昨儿我跟太平走的时候,你是不是也想去看看崔晔如何?”
  阿弦正怒不可遏,但听他提起英俊,却强压怒火。
  敏之道:“你想不想知道他如何?”
  阿弦道:“周国公想说,我便听着就是了。”
  敏之道:“你居然一点儿也不着急?我还以为你一旦知道了他的下落,立刻就要跑去看呢。”
  阿弦道:“阿叔如果真是周国公所说的崔天官,当然会有人照顾他,比如说他的家人。”真正的那些家人,自不会袖手旁观。
  敏之往前一步,虎视眈眈。
  阿弦噤口,她本想将剩下的董永藏在身后,但一想“一对儿”的七仙女已经“身亡”,只剩下董永又算什么意思?倒是恨不得也塞进他的嘴里。
  阿弦道:“周国公做什么?”
  敏之道:“小十八,你当初是怎么跟崔晔遇见的?”
  阿弦道:“遇见就是遇见了。”
  敏之道:“那你可知道他的情形很不好?昨儿宫中,皇上特意下了旨意有请孙思邈进宫为他医治,连老神仙也说不妥当呢。”
  “啪”地一声,是阿弦手中的董永也掉在地上,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