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进门者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小少年,着姜黄色的麻布圆领袍,偏瘦,脸狭长。
  他看见蒲娘子被公差围住,满面惊愕,手一松,原本夹在肋下的布包坠地,里头两册书也跌了出来。
  这少年正是蒲瀛的儿子蒲俊,今年才十一岁,虽平日里有些寡语少言,但在教书先生口中却是个极聪明有天分的孩子。
  蒲娘子叫道:“俊儿!”
  蒲俊看看满院子的公差,眼中流露惊惶不安:“这是在做什么?娘,发生何事?”
  蒲娘子道:“没、没什么……”
  门外忽然不知是谁大声叫道:“什么没什么,你男人在外头当马贼,你竟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实则跟他一伙儿的!枉大家伙儿平日里还当你们是好人,可怜顾惜你们娘俩呢,原来是一窝子狠贼!呸!”
  又一个人大胆走了进来,看着官差手中的那脏银包袱,目光在那些妇人所用之物上逡巡片刻,忽指着叫道:“这个发钗十分眼熟,这不是宋嫂子的么?”
  宋里正原本已经被这一场吓呆了,猛地听了这句,忙擦擦眼睛来瞧,一看之下,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混账,畜生!天打雷劈!”
  原来这如意云头的银钗,也算是宋家的传家之物了,两年前有马贼来到村内,在里正家里一阵搜检,临去之时把宋娘子头上的钗子拔了去,这宋夫人一则有些年纪,二来受了惊吓,又心疼家里没了的财物,病了几天,便一命呜呼了。
  宋里正握紧那根钗子,捶胸顿足,哭号起来:“我还以为怎么那起子贼人这样懂,原来是有内贼,可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们真是丧了良心了!天打雷劈呀!”
  原先跟高丽交战的时候,那些马贼在沧城之外荒漠作乱不说,还因为官兵只驻守城中,城外防备松懈,他们经常觑时机冲入村镇抢掠,几乎每一家都曾受过他们的折磨,因此百姓们对贼人向来恨之入骨。
  如今又看到宋里正认出了赃物,大家想起先前所受苦楚,愤怒难平,瞬间入耳皆是唾弃怒喝之声。
  蒲俊原本不知是什么意思,听到如今,又哪里会不明白。
  他骇然地看着蒲娘子:“娘,他们在说什么?爹……没有死?”
  眼见门外百姓们群情涌动,蒲娘子勉强道:“俊儿……你听我说。”
  话音未落,一块儿石头飞了进来,有人骂道:“不消多说了,快把这贱人跟那狗杂种也都抓了去!连同那个该死的贼畜生一起千刀万剐了!”
  石头飞进来之时,蒲娘子本能地将蒲俊拥入怀中,石头擦着她脸颊而过,将她脸上打出一块淤青。
  左永溟见状,忙喝令官兵前去阻止百姓。
  阿弦在旁,却只盯着这蒲俊看。
  从方才蒲俊露面、进门,众人眼前明明只是一个偏瘦的小小少年,可是阿弦看着蒲俊狭长的脸,扑面而来的,却是一股熏人欲呕的血腥气。
  阿弦不知这股强烈的不适之感从何而来。
  左永溟见场面有些失控,急忙让本地捕头带人将蒲家先封门,看守起来,另外一拨人在前开道,锁住了蒲娘子往外而行。
  许多人往门口而去,地上那两本书无人捡拾,许多双脚踩在上头,很快面目全非。
  蒲俊跟在妇人身旁,临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阿弦就在旁侧,却见这少年缩头躲在妇人怀中,并不如何惊慌,只是双眼中的阴郁之色仿佛更浓了几分。
  有县衙的公差开道,好不容易出了村子,可是因村民们都来围看,有人趁机乱扔石头,蒲娘子把蒲俊搂在怀中躬身护着,背上身上吃了无数石头,其中一块儿砸在她的额角,鲜血横流,就算如此,村民们仍是难遏怒火。
  捕头找了一辆破马车,将妇人母子送上车,即刻上路赶往桐县。
  阿弦坐在车厢一侧,望着对面那对母子,却见蒲俊低着头,看着甚是安静。
  蒲娘子看似有些神情恍惚,起初并未说话,在队伍将离开沧城地界之时,蒲娘子才说道:“你怎么知道那些事的?”她看向阿弦。
  阿弦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蒲娘子整了整衣裳,想擦去上面沾染的血,却又放弃了。
  连手上也黏湿,双掌都被血染红。
  蒲娘子道:“我听说桐县有个十八子,是比巫娘方士们还灵验的人,他就在县衙里当差,莫非就是你吗?”
  阿弦道:“这是蒲瀛跟你说的?”
  蒲娘子道:“他曾提过一句,更多的是听别人闲话的,原先还不信呢。”
  阿弦道:“不错,就是我。”
  蒲娘子道:“我们家里的事,只有我跟他爹知道,他是死也不会供认的。这么说,你真的是从鬼神那里知道的?”
  阿弦道:“你可以这么说。”
  蒲娘子面上掠过一丝惧怕之色,看一眼身边的蒲俊,却又很快冷静下来。
  从此后,蒲娘子再也没说话。
  蒲俊也一反常态地沉默,神情有几分木讷呆滞,在寻常之人看来,这孩子多半是吓傻了,故而没了反应。
  但蒲俊虽然不开口,阿弦却无法忽视他的存在,明明只是个小孩子,对她而言,却仿佛是个最危险不过的存在,因为那股血腥气实在太浓重了,始终在她鼻端萦绕不去。
  只是阿弦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返回府衙之后,天已经黑了。
  袁恕己早得了消息,亲自走出来接了,同阿弦左永溟略说几句,便叫差人押着母子两个前往牢房。
  大牢里已经点了灯,灯影幽幽,囚室中蒲瀛贴墙坐着,头深深地垂着,死寂不动,犹如幽灵。
  直到牢门被叩响,狱卒道:“蒲瀛,有人来看你了。”
  蒲瀛一怔,继而抬头。
  蒲娘子拉着蒲俊的手,缓缓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毫无久别重逢的喜悦,在看见母子两人的那刻,蒲瀛的脸色比活见鬼更加难看,他大声叫道:“不!”
  蒲娘子隔着囚栏看他:“他爹,我带俊儿来看你了。可怜他从小都没正经认过爹,甚至连他的爹还活着都不知道……”
  蒲瀛双手抓地,浑身筛箩般抖个不停。
  蒲娘子擦擦眼中的泪,拉起蒲俊的手:“俊儿,快叫阿爹。”
  蒲俊看着囚室里被上着手铐脚镣的蒲瀛,身披着囚衣,脸上疤痕如此狰狞,他正盯着自己。
  蒲俊忽然放声叫道:“不,他不是我爹,我爹早就死了!”
  他猛回头看着蒲娘子,声嘶力竭道:“我不信你的话,你在骗我,你们都弄错了!我爹不是该被千刀万剐的马贼!我爹早死了!”
  此时牢房内一片寂静,只有这孩子愤怒的厉声尖叫,犹如刀刃飞舞,伤人无形。
  袁恕己看到这里,又看阿弦,却见阿弦盯着蒲俊,神情凝重。
  蒲俊仿佛发疯,袁恕己只得叫差人将他先带出去。
  蒲娘子双手掩面,却不放心儿子,正要跟去,因见阿弦在旁站着,便止步说道:“十八子先前问我是不是心安,你当真以为,我愿意过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吗?”
  阿弦不语。
  蒲娘子继续说道:“可除了这样,我能怎么做,难道向官府出首,告我自己的男人?村里那些人如何对待我们的你也看见了,我若当着那样做了,也必然是同样的下场。”
  因没听见阿弦答话,蒲娘子定了定神:“俊儿从小到现在就没正经见过他爹……在他三岁的时候,我们一家几乎都饿死了,他爹才被逼着……如果世道太平,没有人愿意去当强盗,我们只是想好好活着,一家子……”
  “是吗?”阿弦打断了她的话。
  蒲娘子抬头,正对上阿弦的双眼,她的右眼之中隐隐泛红。
  “你们想好好活着,”阿弦一字一顿,道:“所以你们活下来了,踩着数不清的、像是你们一样单纯想活下去的人的尸首。”
  蒲娘子张了张口,阿弦却并未给她说话的机会:“宋屠户一家四口,都死在蒲瀛手上,你以为宋屠户不想好好活着?他临死都在求你丈夫,放过他们!哪怕只放过他的孩子!”
  蒲娘子嘴唇抖了抖,终于只是沉默地转开头去。
  阿弦扫过她沾血的双手,又看向囚牢里的蒲瀛,冷冷道:“不要把一切都说成身不由己。先前那些村民向你扔石头,甚至想要你们血债血偿的时候,你觉着很害怕很愤怒对么?但是你们早应该知道,从你们吸着别人的骨髓嚼着别人血肉活下来的那刻起,就一定会有报应的一天。现在,这天终于来了。”
  蒲娘子双腿一软,被官差扶着押下。
  监牢内传来蒲瀛愤怒绝望的嚎叫,他拼命摇动栏杆,似乎想从内跳出来,铁链也随之铿锵作响。
  蒲瀛厉声叫道:“十八子!十八子!”
  袁恕己深看阿弦一眼,对马贼道:“先前你听见小弦子提起蒲瀛,便忙不迭地立即招认,就是怕我们追查到你家里?”
  蒲瀛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袁恕己道:“后来你被迫认了自己的身份,却也立刻警告我说你的同党会在城内作乱,也是想引开我们的注意力,让我们全力对付马贼,不去追究你的出身,对么?你不想连累你夫人跟儿子。”
  蒲瀛怪笑起来:“是!其实我早知道没有用了,自从十八子叫出我的名字开始,我就知道,该来的一定会来。”
  袁恕己点头:“按照大唐律例,家中有为盗贼者,亲属连坐,何况你所犯又是十恶不赦的重罪。只可惜令郎聪明过人,年纪又这样小……”
  蒲瀛一颤:“刺史大人,你想怎么样?”
  袁恕己对上他的双眼:“我要的是什么,你该知道,如果你配合本官剿灭强贼,我或许可以网开一面,对令郎从轻发落,你觉着这提议如何?”
  从牢房中出来,袁恕己略放松了些。
  他提出交换条件,倘若蒲瀛配合官兵剿除剩余马贼,便放蒲俊一条生路,蒲瀛已然答应。
  夜渐深,袁恕己沿着廊下而行,走过月门,听不到一丝声响。
  袁恕己察觉异样,转头道:“你怎么了,自打从沧城回来,就格外话少,像是有心事。”
  阿弦不知如何启齿。
  袁恕己却笑着在她肩头按落:“好了,今日得亏你跟着左永溟去了,不然还真要给那刁妇糊弄过去,如今总算敲中了蒲瀛的七寸,将来剿灭为患多年的马贼,算你头功如何?”
  被他手掌按落,阿弦无端打了个寒噤,从头到脚,难以形容的阴冷难过,鼻端莫名又嗅到浓烈的血腥气。
  “大人,”阿弦迟疑,“你真的会放了蒲俊?”
  袁恕己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个?你不想我放了他?”
  “不!我、并没有想干涉大人断案的意思。”阿弦急忙否认,又小声道:“只不过我、我对那孩子感觉很不好。”
  袁恕己警觉:“这是什么意思?”
  阿弦闭上双眼,却心乱如麻:“我也不知道,总之我一看见他,就觉着好像……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夜风裹着隔院的玫瑰香气翻墙而来,头顶的竹篾灯笼也因之微微摇晃。
  灯笼的微光洒落,照出阿弦迷惘而苦恼的脸。
  袁恕己道:“那不过是个孩子罢了,难道会反天?不过小弦子这样说了,我会再仔细想想该如何处置,放心就是。”含笑抬手,在她眉心轻轻一点。
  他的手指竟这样冰冷,好似冰雪瞬间沁入,阿弦又打了个寒战。
  袁恕己看得分明:“天儿这样热,怎么你反而害冷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