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人
  袁恕己手腕轻轻一转,长剑斜指,锐锋雪亮而血色潋滟。
  他问:“现在,你是要自己乖乖地去府衙,还是要我动手?”
  这个人虽然是在说话,却俨然是择人而噬之前的咆哮之声。
  秦学士没有勇气回答,事实上他也无法再出声儿,已经被这般肃杀之气所慑,再无先前的骄横。
  恶人只能“恶人”磨。
  两个兵士上前,将瘫软无力的秦爷半扶着拖出了秦府大门。
  袁恕己轻蔑地冷啐了声,回头却意外地发现站在门侧的阿弦。
  虽只是惊鸿一瞥,虽只看见她半面朦胧侧颜,却让袁恕己心中有种无法形容、说不出的感觉,极至诡异。
  袁恕己待要过去,那领兵而来的校尉却过来答话,一时拦住了,等再回头看时,门口已没了阿弦的身影。
  押解秦学士的队伍从长街呼啸而过,带起一股冷风,扑面侵寒。
  虽然身上穿着一件厚棉袍,阿弦仍觉着寒透入骨,呵了呵手,不出意外地又呵出了一团白雾。
  百姓们嗅到今夜情形不对,长街上越发悄无人踪,远远看去,只有屋檐下的灯笼在风中无聊乱晃。
  原本从府衙出来的时候还带了两个差人,先前在曹家分别,如今只她一个形影相吊。
  幸而这一次并没有无功而返。
  先前在府衙里,小典道:“我虽然不知是如何落在曹府的井中,但是我记得一些……一些怪事。”
  阿弦问是何事,小典有些迟疑:“我记得的,不是在井下,而是……是在一间大房子里。”他的脸上掩不住疑惑神情,“我是个极小的婴孩,被人抱着围着,但我觉着他们真正围看着担心着的人并不是我……你大概不明白那种感觉。”
  阿弦道:“然后还发生了什么?”
  小典见她神色平静,心也随之安了些:“其实并没有发生什么,只是有个女子一直哭,喃喃说些什么,十分伤心的模样,我想安慰她不要哭,但是偏偏不能出声,且难受的很,头顶跟心口都疼的要命,像是被什么一下一下扎着,只能放声大哭,恨不得立刻死去。”
  阿弦凝视着他的,在小典的描述中,就仿佛透过小典的双眼看出去,耳畔婴儿的大哭声逐渐清晰,而眼前模模糊糊,影像似乎在云雾中,却又慢慢清晰。
  小典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阿弦知道,那是曹廉年的府邸。
  小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阿弦却看见了。
  曹家小郎君的房中,曹家三姨娘双眼哭的核桃一样,站在婴儿旁边泣不成声,悲伤欲绝,喃喃地祈求苍天,许些愿望。
  忽然有人撩起帘子走了进来,纤手带几分眼熟,这是曹廉年的二姨娘,看着屋内的情形,抿嘴一笑,但是再抬头的时候,已经转做满面愁容。
  阿弦想起先前所见的那捏针的手。
  数月前,曾有一则传闻。
  王甯安身为“名人”,本地士绅们多半愿意跟他结交,曹廉年虽然老于世道,却也有些附庸风雅之心,曾跟王甯安交好过一阵子,时常请他去府上吃酒饮宴等。
  但忽然一日,曹廉年便不再同王先生交际了,公差们是探听风声最快的,隐约听闻王先生之所以在曹员外跟前失宠……似乎跟曹廉年的一位妾室有关。
  毕竟王先生风流成性,曹廉年几个小妾又年青貌美,倘若瓜田李下做出点什么来,却也难说。
  只不过对曹廉年而言乃是家丑,曹廉年治下甚严,家奴们不敢四处张扬,王甯安亦惧怕曹廉年的势力,当然更也守口如瓶。
  因此真相如何,众人只私下浮想联翩罢了。
  除了阿弦。
  原本阿弦想不透小典因何会在曹廉年府上,何况曹府门禁也算是极严的,外人擅闯却是绝无可能,既然不是曹廉年自己动的手,那么一定有人为内应。
  至于这些人冒险将小典送到曹府的原因,想来是个一箭双雕的意思,既解决了麻烦,又在曹廉年身上泼了脏水。
  那么究竟是谁如此痛恨曹廉年呢?
  有那么一句话——赌近盗而奸近杀。
  后来袁恕己审问曹家二姨娘跟王甯安,果然实情跟阿弦推知的一般无二。这姨娘之前因为跟王甯安眉来眼去,勾搭不清,被曹廉年发觉,曾暗中痛打了一番。
  姨娘被王甯安所迷,竟死性不改,使尽手段,买通家仆,暗中私会。
  恰好三姨娘产下玉奴,曹廉年满心都在小婴儿身上,一时无暇他顾,疏了门扇,竟叫两个人做成了几次。
  两人蜜里调油,狼狈为奸。只是王甯安虽然色迷心窍,却也深惧曹廉年,所以不敢过分放肆,奈何姨娘不肯撒手。
  正赶上小典偷跑,王甯安想杀人灭口,不慎在二姨娘面前透露出些行迹,姨娘窥知此情,非但不怕,反而喜出望外,觉着这是个扳倒曹廉年的大好机会。
  她正因无法跟王甯安双宿双栖,恨极了曹廉年,于是撺掇王甯安,——由她里应外合,将小典扔在曹府井内,指望小典死后,井底发现尸身,加上新任刺史将到,据说还是个军中出身……自会有曹廉年一番好看,若做的好,两人兴许能因此长久。
  事有凑巧,先前玉奴偶然有个头疼脑热,曹廉年爱子心切,请了无数大夫来调制,二姨娘见曹廉年为孩子所苦,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暗中更施以魇魅邪法儿。
  正见奇效,谁知因小丽花之死,王甯安被拿在牢中,很快地又揭出虐杀旧情。二姨娘原先还想使法儿让人发现京内藏尸,好祸水东引洗脱王甯安清白,谁知一卷手书坐实了王甯安的罪名,二姨娘自然噤若寒蝉不敢动作,毕竟她先前跟王甯安有些不清不楚,曹廉年如今虽为了孩子焦头烂额,但以他的精明,仔细一想便会想通。
  千算万算,终究天网恢恢。
  且说阿弦因遍体生寒,抚了抚手臂,加快脚步往老朱头的食摊方向而行。
  才走了十几步,就见一道黑影从远处奔来,因见了阿弦,便发出欢快地“汪”地一声,竟是玄影。
  这自然是老朱头见夜深了人不回去,便又叫玄影出来找,这两年来,不管阿弦人在哪里,玄影都会找到她,权作陪伴护卫。
  阿弦正抱着黑狗揉搓,便听到马蹄声从后而来,回头看时,却见是袁恕己打马而至。
  当下忙起身迎接。
  袁恕己来至跟前,却并不下马,只居高临下看着她:“你不是在府衙看着那孩子么?”
  阿弦道:“之前有些事去了曹府一趟,正好路过这里。”
  袁恕己眼睛眯起:“曹府?”
  阿弦见他有问询之意,便简略将拿了二姨娘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一遍。
  夜色幽淡,袁恕己人在马上,脸上神情有些朦胧不清。
  听罢阿弦所说,袁恕己思忖片刻:“不知我理的对不对,你的意思——是说曹家那小孩子夜哭不停,实则不是那小孩子在哭,而是小典,是他……不知不觉里上了那小孩子的身?”
  阿弦道:“应该就是这样。”
  袁恕己喉头动了动,一仰头,想笑又打住:“小弦子,你是每天都会唬我一次?”
  阿弦道:“大人不信也在情理之中,不过曹老爷已经在二姨娘房中搜出做法的偶人,还有二姨娘跟王甯安有私情也是真,横竖大人明天审过之后,就知道真假……我不是要大人信我,只是毕竟要讨一个公道。不管是对小丽花来说,还是对小典,连翘姑娘……”
  袁恕己挑了挑眉,阿弦看出他的不耐之色,当即低头:“大人若没有别的事,小人便先告辞了。”
  袁恕己道:“你每次都忙着告辞,当我跟你身边儿那畜生一样会咬人么?”
  立在阿弦腿边的玄影窜动了一下儿,阿弦眨了眨眼,虽面不改色,手却在玄影毛茸茸的头顶抚过,安抚它不要在意袁恕己的话。
  阿弦道:“并不是,只是怕耽误了大人的要事,毕竟……才拿了两名凶嫌。”
  袁恕己听她这般说,方又笑道:“你方才看见我拿姓秦的了?先前你问我将如何应对,这回你终于知道了。如何,你是不是也觉着我是任意妄杀?”
  白日的时候阿弦还不知他将如何应对这种情形,当时袁恕己便说黄昏之时便明了,倒果然是“一言九鼎”。
  阿弦摇头:“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何况大人这样做,也是为了维护朝廷法纪……”
  袁恕己听到这里,噗嗤一笑,竟仿佛十分不屑。
  阿弦微蹙眉头,不解他为何竟发笑。
  袁恕己胯下的那匹枣红马有些躁动,他看了阿弦一眼,手一抖缰绳拨转马头。
  枣红马往前奔出两步,袁恕己却忽然又拉住缰绳:“只怕要让你失望了,我不是为了什么朝廷,也不是为了所谓律法才这样做。”
  阿弦抬头:“那大人是为了什么?”
  马儿原地踏步,回过身来。袁恕己道:“我是为了我自己。”
  阿弦不解。
  袁恕己抬头,今夜满天繁星,月却只有一线。
  夜冷风寒,长街人寂,他的声音却如碎冰掷地:“我容不得别人骑在我的头上,亦容不得人欺负我半分,谁敢刺我害我,我必要他十倍偿还,这些渣滓以为没有人能奈何他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便要让他们永远记着……我袁恕己到底是何许人。”
  阿弦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看着马上高高在上的青年,不知为何觉得周身寒气越发重了。
  袁恕己俯视看她,双眸冷然有光,忽然他俯身而笑,笑里却仍是没有半分暖意:“对了小弦子,我在军中所传的诨号,你可知道了?”
  阿弦紧闭双唇。
  似在意料之中般,他笑说:“不知道?你也不过如此……”他得意洋洋地一扬首,重新回马欲去。
  夜影拢聚,夜雾中似有一只兽若隐若现,正在她的面前低低咆哮,昂首扬爪,爪牙之上,血渍犹然。
  阿弦看着那马上挺直的背影,忍不住出声。
  袁恕己陡然止步,面上的笑容仿佛被寒风重雪吹散覆尽。
  袁恕己回头,眉间锁着疑惑跟不信:“你方才说什么?”
  阿弦深深呼吸,望着这张扬激烈的年青武将,才道:“睚眦。大人在军中的诨号,睚眦。”
  传说中龙之九子之一,豹身龙首,口衔宝剑,性格刚烈,嗜杀喜斗,常常是怒目而视的姿态。
  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
  就在秦府之中,袁恕己持滴血长剑任意狂烈的时候,她看见了那传说中的龙之九子。
  事实上除了这个,就在同时,阿弦更看到了……有关这青年凄惨绝烈,断不可说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