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山
  有了黑龙替陆鬼臼挡下了大部分天道之力,陆鬼臼总算是熬过了第八道雷劫。
  不过虽然熬过,他却也不好受,被雷劫劈中的他浑身上下静脉断的七七八八,却根本来不及修复。
  天道之力附着在雷劫之上,不断的侵蚀陆鬼臼的身体,他躺在地上,神智已是模糊,失神的眼睛凝视着漆黑的天空,脑子却只剩下了三个字——张京墨。
  若他是真的要死在这里,那他最不舍的人,也还是他的师父。
  鹿书不断的在陆鬼臼的脑海里说话,想要唤起他的意志,但陆鬼臼实在是伤得太重,即便是鹿书不断的提张京墨的名字,还是无济于事。
  见到此景,无能为力的鹿书在心中重重叹息,果然不出他所料,这天道劫就是死劫。即便是陆鬼臼这样的天才也只能挺过第八道雷劫,而威力最大的第九道……还迟迟没有落下。
  不过八道雷劫,便已让陆鬼臼处于死亡边缘。
  看来陆鬼臼的道路,也就是止于此了。
  看着陆鬼臼虚弱的模样,鹿书也说不出此时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陆鬼臼的天资过人,运势极好,可还逃不过天道之手,最终还是要在这里陨落。
  陆鬼臼心中不甘,然而他的身体已是一动不能动,他嘴唇翕动,轻轻的唤着张京墨的名字,就好像要将这三个字,刻入灵魂之中,就算魂飞魄散,也不舍得忘记一刻。
  就在陆鬼臼躺在地上等死之时,恍惚间却看到了张京墨的脸,他看到张京墨脸庞的那一刻,第一个反应却是……自己是不是真的要死了,居然出现了幻觉。
  然而待他被张京墨抱入怀中,呼唤着名字时,陆鬼臼原本已经快要失去焦距的眼睛猛地瞪大。他声音嘶哑,其中带着不可抑制的恐慌,他说:“师父……你为什么在这里……”
  张京墨咬牙,他说:“蠢东西,你难道不想看见我?”
  陆鬼臼很想说我想啊,我真的想看到你,但他一想到张京墨会陪着他一起死去,便觉的心中酸涩难忍,只能强撑道:“我不是叫你走么,你还回来做什么。”
  张京墨听到这话,又是低低的唤了一声:“蠢东西。”
  陆鬼臼此时浑身上下经脉尽断,全身的皮肤都在不停的冒出血液,几乎是变成了个血人。但张京墨一点都不在乎,他把陆鬼臼抱在怀中,摸了摸他黑乎乎的脸,语气平静的问:“陆鬼臼,你不想我陪你一起死么?”
  陆鬼臼哪里舍得,他连看到张京墨身上出现一个伤口都会难过,更不用说让张京墨陪着他一起死了。
  于是陆鬼臼眨了眨眼睛,认真道:“我不要你陪我一起死。”
  张京墨看了陆鬼臼一眼,确定他说的是实话后,便淡淡道:“好,我不陪你一起死,等你死了之后,我就给你收几个师弟,也像照顾你这般好好照顾他们。”
  陆鬼臼闻言,微微瞪大了眼,他嘴唇抖道:“师父!我不准!”
  张京墨见陆鬼臼急了,才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他说:“蠢东西。”
  陆鬼臼被这一声蠢东西,叫的眼睛发红,他说:“师父,你再叫叫我。”
  张京墨又摸了摸陆鬼臼,他叹息:“罢了,是我害了你。”
  若不是他将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陆鬼臼面前,恐怕陆鬼臼也不会再结婴之时遇到如此恐怖的天道劫。
  福兮祸所以祸兮福所祸……待陆鬼臼如此好,到底是好事坏,张京墨却也说不清楚了。
  在接下第八道雷劫之后,那条在天空中盘旋的黑龙便消失了,陆鬼臼也身受重伤,以张京墨的假婴修为,无论如何都接不下第九道雷劫的。
  张京墨本以为宫家双子会早早的出手,却没想到这两人居然只是在断崖边上看着。张京墨并不知道黑龙一事,所以他还以为是陆鬼臼独自接下了第八道雷劫。
  虽然眼前的陆鬼臼还活着,但看他的状态,却是怎么都不可能在第九道雷劫之下活下来了。
  张京墨并不知道宫家双子会不会在九道雷劫时出手,但他已经做好了打算,若是宫家双子真的不出手,自己便同陆鬼臼一起死了,再将这一切重新来过吧。
  张京墨心里想什么,陆鬼臼完全猜不到,虽然他非常高兴师父愿意同他共生死,但他更不想让他的师父陪着他一起被雷劈的魂飞魄散。
  纠结之下,陆鬼臼还是迅速做出了决定,他说:“师父,你走吧,我不要你陪。”
  张京墨不说话。
  陆鬼臼见张京墨不动,心中焦急,他注意到天空之上,云层开始不断的翻滚,显然第九道雷劫就要接连降下,他甚至感觉到了天道那恐怖的威胁感。陆鬼臼慢慢的握住了张京墨的手,他说:“师父,我不要你陪我死在这里,你若是真的疼我,就离开这里好不好。”
  张京墨还是不说话,隔了好一会儿,他那只握着陆鬼臼的手才微微的用了力,他说:“你不是答应我,要结婴帮我杀人么?”
  陆鬼臼咬着牙,并不能应和。
  张京墨说:“我答应你的事都办到了,可你呢?你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陆鬼臼越听心里越是难受,他此时只想吼叫——他不想死,不想死,他永远的陪在他师父身边,一刻也不想离开,但生死一事,并非他能掌控……
  二人头顶之上,开始发出轰隆隆的雷声,张京墨垂目看着满目狼狈的陆鬼臼,心中忽的一动,还未等陆鬼臼反应过来,便见他微微弯下腰,在陆鬼臼的嘴唇上点了一下。
  虽然陆鬼臼此时已是灯枯油尽,可被张京墨如此一吻,他居然莫名的觉原本无力的身体又生出了力量,以至于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些。
  只是轻微的碰触,张京墨便迅速的离开了,他在吻完后,感受到胸膛里的心脏跳动变得有些杂乱无章,这话感觉,之前便有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陆鬼臼背着他在雪山中前行,还是陆鬼臼为了他被触手卷入了魔界?
  张京墨叹道:“罢了罢了,这一世就这样吧。”他在这一刻,居然有些庆幸,自己有着无尽的轮回。
  不然,他与陆鬼臼一事,恐怕会留下极大的遗憾。
  陆鬼臼懵懵懂懂,但被张京墨亲到底是件好事,他眼神里的痛苦中夹杂了不明显的快活,他说:“师父,你喜欢我么?”
  张京墨的目光和陆鬼臼交汇在一起,他张开口,回答了陆鬼臼的问题,他说:“陆鬼臼,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陆鬼臼说:“那你再亲我一下。”
  张京墨不动。
  陆鬼臼握着张京墨的手微微用力,认真道:“师父,你再亲我一下。”
  张京墨看着陆鬼臼的脸,最终还是应了陆鬼臼的要求,低下头去,又在陆鬼臼的唇上轻轻的碰了碰。
  陆鬼臼在张京墨吻上他唇的那一刻,将张京墨的手放到了他的胸膛之上。
  他说:“这就是喜欢。”
  张京墨的手贴在陆鬼臼的胸口,感到陆鬼臼的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好似下一刻就要从胸膛里直接蹦出。
  陆鬼臼的力气并不大,张京墨的手被他按着,却完全挪不动了……
  陆鬼臼紫色的眸子里,投出点点的暖意,他说:“师父,我喜欢你,所以……你答应我,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张京墨缓缓的摇头,他说,不好。
  陆鬼臼抿了抿唇,他的眸子里有水光闪过,但到底还是没有流泪。
  张京墨说:“不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陆鬼臼的目光根本舍不得从张京墨脸上移开,他爱张京墨,爱的发狂,被张京墨陪着,便会觉的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
  可是如果此时他还有一丝的力气,他要做的事,却是将张京墨从他身边推开——他舍不得,舍不得张京墨陪他死。
  陆鬼臼忽的想起了什么,他说:“师父,那颗心脏不是还可以救我一次么?你带走我的心脏……”
  他话还未说完,便见张京墨摇了摇头,张京墨道:“那颗心脏不能复原被天道之力破坏的人。”不然,他早就带着陆鬼臼的某个部位离开这里了。
  既然最后的办法也被否决,那么眼前之事,似乎就变成了死局。
  陆鬼臼眼中流露出失望痛苦之色,张京墨将他怀里的陆鬼臼抱紧了些,他又叹了一声:“蠢东西。”
  却是再也不肯将陆鬼臼放开。
  第九道雷劫是紧跟着第八道雷劫降下的,根本不会给修者任何喘息的机会。
  云层翻滚,雷声回荡。
  站在断崖外的宫家双子,早已做好了准备。
  眼见紫光凝聚,二人齐身御剑,朝着陆鬼臼头顶上的那云层飞了过去。
  就在二人刚好到达陆鬼臼头顶时,一道黑色的,泛着微光的光束,直接从天空之中落下,目标便是底下的张京墨和陆鬼臼。
  陆鬼臼并不知道有宫家双子的存在,所以完全以为自己死定了,他将头靠在张京墨的胸膛上,嗅着张京墨特有的清淡香气,平静的迎接着死亡的到来。
  宫家双子见到黑光,便祭出了手中的法器,迎着黑光飞了过去。
  黑光速度极快,但宫家双子却早已有了经验,二人悬浮空中,手中法器已是结成了阵法,硬生生的将那黑光拦下。
  在黑光和阵法相触的刹那,犹如盘古的巨斧劈开了天地一般,爆发出犹如天塌地陷版的巨响,随即整个昆仑巅,都被白光覆盖。
  张京墨只觉的脑袋一晕,眼前也是一片煞白,虽然他及时闭上了眼,但眼睛还是刺痛不堪,瞬间不能视物。
  宫家双子接下黑光时,双双吐血,但二人却没有后退一步,硬是将那黑光阻拦在了半空。
  宫喻瑾长发飞舞,重重的叹了句:“痛快!”
  宫怀瑜也在笑,他的笑容中充满了爽快的味道,好似一头出了笼子的野兽,他道:“是啊……我们在这里,多少年了。”
  二人对视一眼,十分默契的运起体内灵力,将那阵法的范围又扩大了一些。
  张京墨听到第一声巨响时,眼睛便已暂时失明,接着他听到了第二声,第三声。一开始他还能数着巨响的数量,但到后面,他却发现自己神智已经模糊,几乎是丧失了五感。
  虽然人还醒着,可却听不到,看不到,也感觉不到了。
  这被关进黑屋子似得感觉让张京墨有些难受,但他最担心的还是受伤的陆鬼臼。
  不过很快张京墨便没有心思去想其他的事了,随着巨响不断的回荡耳边,他整个人都好似漂浮在空气之中,根本无法着力,意识也逐渐的陷入了昏迷……
  宫家双子在这昆仑巅上苦等几百年,最期待的便是这天道劫的第九道,也只有这雷劫才能让他们体会到势均力敌之感,才能让他们真的觉的,自己还活着。
  第九道雷劫威力乃事前八道的总和,这世间除了昆仑巅上的宫家双子之外,其他修士恐怕都会触之即死,更不用说安然渡劫了。
  陆鬼臼将他们留于此地,一是为了惩罚宫怀瑜欺瞒他之事,二便是为了让他们为之后的自己拦下这天道劫的第九道。
  宫怀瑜和宫喻瑾都受了伤,然而表情之中,却是满满的兴奋之色。赢了天道,大概是每个修者最高的目标。
  当年的陆鬼臼做到了,可却也……罢了,已经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第九道雷劫这毁天灭地之威,若是没有被宫家双子拦下,恐怕昆仑巅这座浮空岛都会不复存在。
  不过虽然二人拦了大半,却还是有余威,待尘埃落定后,悬浮空中的二人朝地面望去,毫不意外的看到昆仑巅上的建筑几乎是被移平了大半。
  而在断崖上的张京墨和陆鬼臼,身上则是盖着一团小小的光晕,显然是宫喻瑾害怕九道雷劫的余威将二人抹杀特意布下的。
  雷劫过后,天空中厚厚的黑云开始缓慢的散开,宫怀瑜受伤要重些,此时脸色不大好看。宫喻瑾直接道:“你去休息吧,我给他们疗伤。”
  宫怀瑜嗯了一声,他迟疑片刻后,道:“哥,你说这一次,能成么?”
  宫喻瑾眉目间透出淡淡的倦意,在和宫怀瑜接下这件事前,他本以为很简单,但却没想到过了如此久,都没能完成。听到宫怀瑜这么问,他抬目朝着断崖处望了眼,然后缓缓的摇头。
  宫怀瑜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直接离开了。
  宫怀瑜离开后,宫喻瑾便去断崖上看了正在昏迷中的张京墨和奄奄一息的陆鬼臼。
  陆鬼臼本就已经重伤,又被九道雷劫的余威波及,几乎就只剩下一口气了。
  宫喻瑾先是给陆鬼臼喂下了灵药,见他气息平稳了不少,才准备将二人移至屋内。但在看到二人无比亲昵的姿势后,宫喻瑾转念一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直接转身离开,将二人单独留在了断崖上。
  张京墨这一晕,就足足晕了十几日,待他醒来后才发现周围一片狼藉,几乎可以用山崩地裂来形容。
  他和陆鬼臼躺在一块不大的石头上面,原本是他抱着陆鬼臼的姿势,却不知为何变成了他的靠在陆鬼臼的怀里。
  张京墨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探了探陆鬼臼的鼻息,在确认他还活着后,心中的大石才落了地。
  陆鬼臼从外表看来依旧是十分的狼狈,他头发没了,皮肤焦黑,手一摸上去,就能刮下几层灰来。张京墨身上没什么力气,于是也没有急着动,他伸出手在陆鬼臼的脸上摸了摸,毫不意外的发现自己手指上全是黑色的灰烬。
  陆鬼臼结婴后,体内法决运转速度几乎比之前快了一倍,于是原本算得上重的伤居然在短短十几日里就自行恢复了,他朦朦胧胧的感到脸上有些痒,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张京墨温柔的眸子。
  张京墨说:“醒了?”
  陆鬼臼观察了一下张京墨,他道:“师父,我们没死?”
  张京墨懒懒的应了声。
  陆鬼臼完全没有料到自己能活下来,所以在他睁眼看到张京墨的刹那,心中便被狂喜充满,他压抑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一把抱住了他面前的张京墨,那力道简直恨不得把张京墨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张京墨也就有着陆鬼臼抱着,他没有陆鬼臼那么好的复原能力,身上还有些伤,但也无关紧要。
  陆鬼臼抱了张京墨好一会儿,才松开他,他低低的叫了声:“师父。”
  张京墨恩了声,然后眼神凝视着陆鬼臼,他说:“成了么?”
  陆鬼臼重重的点头,他说:“我还以为,我会死呢……”
  张京墨眯起眼睛笑了笑,他的眼睛那样的好看,让陆鬼臼不由自主的想要亲一亲,但他忍住了内心的渴望,只是道:“师父,你是不是受伤了?”
  张京墨说:“小伤。”
  陆鬼臼显然不太放心,他道:“师父,我结婴了,我们是不是可以离开这里了。”
  张京墨说:“自然可以。”
  他在昆仑巅上,已经近四百年,也不知道凡间此时情况如何。既然陆鬼臼已经结婴,那离开这里倒也不错。
  陆鬼臼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问道:“师父,你为了救我,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他心中不安,助张京墨入魔界在前,帮他抵挡天道劫在后,只是不知那两个面具人,到底求的是什么。
  “没什么。”张京墨现在并不想告诉陆鬼臼,他说:“去清理一下身体,便离开这里吧。”
  陆鬼臼见张京墨还是不愿说,虽然有些难过,但到底是没有多问。这次轮到他抱起张京墨,离开了一片狼藉的断崖。
  沐浴更衣后,二人又恢复了原本洁净的模样。只是陆鬼臼身上的气息发生巨大的变化——若是不知道的人,看到他身上那澎湃的灵气,恐怕会以为他是元婴中期的修者。
  张京墨和陆鬼臼的差距,再一次完整的体现了出现。
  知道张京墨和陆鬼臼要走,宫喻瑾也没有拦,他甚至没有告诉鹤童和宫怀瑜这件事,便淡淡的开口同意了。
  离开这里,陆鬼臼自是欣喜若狂,他走在前面,张京墨跟在后面。
  就在二人要踏出殿门的时候,宫喻瑾却说了一句在陆鬼臼听到十分莫名其妙的话,他对着张京墨说:“你……可对他有丝毫情谊?”
  张京墨没回头,平静的说了句有。
  宫喻瑾听到这句有,心却好似被什么东西捏住了——他只能祈祷,自己的猜测是错的,张京墨……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狠。
  鹿书和宫喻瑾都猜测张京墨想要做什么,只是宫喻瑾已经是猜到了边角,鹿书却还不得其门。
  陆鬼臼听到情谊二字,眼里露出狐疑之色,他除了殿门后,便试探着问:“师父,你同这人,是旧识?”
  张京墨看了陆鬼臼一眼,点了点头。
  陆鬼臼心里越发的不舒服,他道:“师父你,喜欢他?”
  张京墨闻言似笑非笑,他说:“其实我更喜欢你。”
  陆鬼臼听到这话,总算是满意了,他很想去牵住张京墨的手,但又害怕张京墨拒绝他,于是犹豫之间,二人已是准备下桥。
  张京墨刚塔到桥上,便听到身后传来鹤童的哭嚷声,他叫着:“墨墨,墨墨——你不要走啊,你不要走啊。”
  这哭声声嘶力竭,好似要把魂都哭出来。
  但张京墨只是脚步微微一顿,却始终没有停下,他与鹤童到底有什么渊源,他已是不在乎了,就像宫喻瑾说的那般,前尘往事,就由他去吧。
  唯有此时此刻,才是最为重要的。
  想到这里,张京墨微微偏头,瞟了眼身旁笑着的陆鬼臼,也是露出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