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2 章
  宋时做知府时, 每次都只能在府城外十里二十里处目送桓凌的身影远去, 这回终于可以远送,便一路送到了黄河岸边的府谷县。
  再往东走,便是黄河了。
  宋时不能再送,便叫人在黄河边铺设茵毯, 为桓凌与使团众人、同行将士置酒送行。
  这里就已是黄土高原, 纬度既高、海拔也高,早早地遍地结霜,朝来寒露满地,压着枯黄稀疏的秋草,高坡下便是澎湃奔腾的黄河, 景致壮丽而萧索。
  众人也都有一番不去不回的壮志, 对着塞上高天阔里、滔滔黄河吟诗作赋,或提笔写文, 满心热血奔涌, 将秋日寒气都挡在了身躯外。
  当然, 更主要驱寒的还是因为士兵们把马车拉过来围成了屏风, 又给他们身边搁几个热火熊熊的烤炉。
  炉里烤着本地著名特产, 黄河大鲤鱼。
  秋深水寒, 鱼肉更肥厚紧实。打上鱼就着河水收拾干净,对半剖开,略加酒和作料腌渍, 便是一道难得的美食。孙员外与通事们吟着边塞诗, 作着西征赋, 唯宋时这个三元及第、天下学子的榜样不陪他们抒发胸中意气,只拿铁网夹夹着鱼在炭炉上翻烤。
  他自从办了学校,做了讲学名士,越发爱惜羽毛,诗词、文章不经过三审四修绝不公开发表。虽然不能与同僚共抒出塞情有些遗憾,但也不只是在诗文里写出来的,能叫他师兄知道也就够了。
  只要有心,游标卡尺也能是鸳鸯尺,这里的黄河鲤鱼其实也可以是比目鱼。
  他撕下一块烤得微微发黄的鱼腹,扯掉大刺,招呼桓凌一声:“师兄快来吃。”
  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说是特地给他烤的,也不好说出自己拿这鱼传情,不过鱼肉是切切实实的好吃,亲自给他弄一顿不差的饭食,也足以传言行外之意了。
  桓凌也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摆出一副情思深长的样子看黄河,实则也没做什么诗,听他轻轻一叫便转到炉火边,背着人接过鱼肉咬了一口。
  这黄河鲤鱼本就是鱼中珍品,烤时又抹了许多西域传来的烧烤料,皮都烤得焦黄微卷,撕开的鱼肉雪白厚实,调料的香浓中又不失微带甜意的鱼鲜,实在好吃。
  他倒没品出多少“故如比目鱼,今如隔参辰”的别恨,反是吃出了“洗手作羹汤”的心意,就是再有点出塞的愁思也叫这点甜香冲散了,也撕下一块鱼肉,抖得凉些,喂到宋时嘴里。
  黄土高原虽然寒风烈烈,塞外虽然危机重重,这一刻他却全无忧虑,只享受着烤鱼肉和烤鱼的人给他的温暖满足。
  他们俩撕着吃了半条鱼,旁边作诗文的天使们也被这香气勾得厚着脸皮上来讨要。这种烧烤必定是要自己烤着吃才有意趣,桓凌自己享受了这份野趣,也爱护下属,不忍心让他们失去自烤自吃之乐,指着炉子和旁边腌在盆里的鱼,叫他们自己去弄。
  鱼盆那里其实有厨子守着,能替他们夹好鱼搁到烤架上,吃的人只需守着火刷刷油、料,自有人帮他们看着火候。
  不过宋时技术熟练,不用人帮,从挑鱼到吃鱼一手就能包办。别人围着厨子,他们俩独占一个烤炉;别人刚学会翻面刷汁的技术,他们就已经撕完了一条鱼,下一条也在火上发出噼啪轻响,逸出焦香;别人终于吃上了烤鱼,他们早已经放下鱼肉,就吃本地特产的海红果消食。
  吃着烤鱼、尝着鲜果,离别家国之苦一入草原便不回的些许畏惧也都淡去。
  众人的诗词中悲辛尽散,唯余豪迈,现场唯一一位不用过河出差的宋参议将这些诗词收在手中,向他们保证:“回去先发在报刊上,再集结成册,做一本《报国集》。”
  好好好!先做一本《报国集》,等他们从凉城回来,再结诗稿,还要请宋三元出《报国集续编》《报国集再编》!
  宋时向他们拱手为礼,肃然答道:“宋某必定尽己所能,让诸位同僚与这些将士义勇报国的名声在山陕两地流传,不逊于当年的折家军!”
  折家军就是府谷县人,世代皆是忠勇良将,折赛花更是京剧中极著名的佘老太君,在本朝的名声也不逊岳飞多少。众人听着折家的姓氏跟自己连在一起都觉得面上光彩,连一旁还没吃完鱼肉的汉中卫将士们也不禁撂下手里的吃食,盼着能早见着写着自己的报纸。
  若得落个英雄的名字,便是以身报国也不亏了!
  众人就着这慷慨之气,饮了些白酒暖身,终于乘船渡河,向草原深处走去。
  宋时目送着官船横渡,看着桓凌停在船尾的身影渐渐远离、缩小,终于消失在他视线里。只剩一道黄河水浪涛滚滚,远接碧天。
  他身后只剩几名随行的护卫,看他站在河边太久,吹着冷硬的风,怕他一个文弱官员冻病了,便上来劝他早些回去。
  “桓大人这一去又有汉中卫士兵保护,又有归降部族引路,不会出事的。大人不必太过担心。”
  宋时拢了拢衣裳,轻轻点头:“走吧,回谷府县。桓大人他们去草原是为报效朝廷,我也得尽我的力做事了。”
  他既然做了分守道参议,朝廷还委派了比别人更重的责任,就得把这些府州也担当起来。辟如这府谷县,生着海红果这么好的水果,却因为交通不便、鲜果不能保存而不能销售到别处,实在有些可惜。
  以前他也看过报道,说黄土高原的苹果特别好吃,如今现代的大苹果还没传进来,这种海红果也该代替苹果开发一下。
  更重要的是,陕北各地有丰富的石油和煤矿资源,还有别的什么矿产他还得再查查,能利用的都利用起来。汉中经济园的示范效应已经起来了,京里又有朝廷办的、三皇子魏王亲自主持的经济园,各地自然也都效法,只是效法的不够合理,他这一趟正好都指点一遍。
  或许等他走完这一圈,回到汉中时,小师兄他们的好消息也该传回来了。
  他先将众人留下的手稿收好,到车里取纸笔和墨水,默下了那些乘兴而发,未及记录的,分别录下名字。回到府谷县后,便向当地县令元大人借驿马,要把这些文章传回汉中,印制报纸、集结文册。
  元县令略细窄的眼蓦然瞪大,眼中闪过一道极明亮的光彩:“大人手中的便大人与桓佥宪、礼部诸位天使新写就的诗文?可否也让我府谷县的百姓们抄录一套,印在报纸上传看?”
  府谷也出报纸了?
  这里是边关苦寒之地,从前朝廷还没夺回河套时几乎就是边城,想不到精神文明建设搞得这么好啊!
  难道是杨巡抚在榆林练兵、建油厂时顺便帮着搞建设的?
  难怪人家是名垂青史的阁老!
  看看这人才!不光思想境界不一般的高,又会打仗、又会抚民理政,还能抽空抓起精神文明建设,等将来战功在手,妥妥儿还是得进内阁!
  他心中感慨,将文稿放在桌上,叫元知县先看看是要都抄印一遍,还是要挑哪份稿子。顺便,他也想看看本县的报纸办成什么样,上面有什么才子刊的文章。
  他这一要报纸,元知县忽然有些僵硬,说话也慢了几拍,露出个有些勉强的笑意:“下官这便去取。”
  宋时心中生出一点预兆,觉得他这态度变化肯定他、跟报纸有关。见他要出门拿报,便坐在桌边稳稳地说了声:“把你这里有的报纸都拿来吧,不管让面写了什么,都是百姓的声音。我读书多年,岂不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不论文人写什么,百姓议什么,我都禁得住。”
  他禁得住,元县令却有些禁不住。有心让下人挑挑有问题的文章,可他又不是一辈子住在府谷衙门里不走了,只怕他离开后买了报纸,看见什么东西,照样要记在自己头上。
  他咬一咬牙,叫人把报纸原样拿来,低头向宋时认错:“我们这里是边陲之地,百姓稀见大义,读书人也才学浅薄,有些不是的地方,万望大人看在他们年少无知的份上宽宥一二。”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难道这报纸上还敢印反朝廷的东西?还是批评他跟桓凌身为朝廷官员却公然搞对象的问题?
  这么一说,办公室恋情、同x恋、为了对象找上级托关系调岗几大职场禁忌他们是都犯了,若是有读书人挂他们好像也不为过……
  也……
  也是他想得太多了,这些地方小报的供稿人有什么节操!有什么思想深度!管什么朝廷风气!
  把这报纸对半儿一翻,入眼就是占了双行的大字标题——“宋太守千里送桓郎”。
  不光拿朝廷官员的隐私做文章,这标题竟也不给起个新鲜、有文彩的,而是直接拿本地最流行的旧戏“宋太·祖千里送京娘”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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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如比目鱼,今如隔参辰
  出自徐干《室思》
  沉阴结愁忧,愁忧为谁兴?
  念与君相别,各在天一方。
  良会未有期,中心摧且伤。
  不聊忧餐食,慊慊常饥空。
  端坐而无为,仿佛君容光。
  峨峨高山首,悠悠万里道。
  君去日已远,郁结令人老。
  人生一世间,忽若暮春草。
  时不可再得,何为自愁恼?
  每诵昔鸿恩,贱躯焉足保。
  浮云何洋洋,愿因通我词。
  飘摇不可寄,徙倚徒相思。
  人离皆复会,君独无返期。
  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
  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惨惨时节尽,兰叶复凋零。
  喟然长叹息,君期慰我情。
  辗转不能寐,长夜何绵绵。
  蹑履起出户,仰观三星连。
  自恨志不遂,泣涕如涌泉。
  思君见巾栉,以益我劳勤。
  安得鸿鸾羽,觏此心中人。
  诚心亮不遂,搔首立悁悁。
  何言一不见,复会无因缘。
  故如比目鱼,今隔如参辰。
  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终之。
  别来历年岁,旧恩何可期。
  重新而忘故,君子所尤讥。
  寄身虽在远,岂忘君须臾。
  既厚不为薄,想君时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