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建康, 台城
  一场夜雨之后, 地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长乐宫内, 宦者婢仆忙着清理阶前廊下, 远远望见数名宗室女眷簇拥司马道福行来, 立即侧身让到一边。
  香风袭来, 谈笑声随之飘过耳边。
  似听到什么好笑的事, 司马道福笑得格外明艳。细看却会发现,笑容里带着嘲弄,十足的冰冷讽刺。
  众人行至殿前, 立即有宦者入内禀报。
  少顷,阿麦从殿内行出,请司马道福等入内。
  时值隆冬, 南地湿冷, 冷风飘过,几乎能浸到人的骨子里。
  外殿雕窗紧闭, 光线稍显得昏暗。走进内殿之后, 陡然间明亮许多。
  一面立屏风设在榻前, 檀木为架, 白玉为扇。玉面精细琢盛放的牡丹芍药, 雍容华贵,巧夺天工。
  靠墙摆放十余盏三足灯, 将室内照得通亮。阵阵火光摇曳,却没有半点烟气。
  南康公主坐在屏风前, 李夫人位于右下首。
  两人面前设有矮榻, 榻上堆着数卷竹简。另有两张裁成方形的绢布,虽已折起,仍隐隐透出黑色的字迹,鸾翱凤翥,笔势飞动,司马道福一眼认出,这是桓容的字迹。
  一阵咕咕声传入耳中,灰黑色的鹁鸽振翅飞起,掠过众人头顶,落到殿中的木架上。
  知晓李夫人的爱好,司马道福见怪不怪。她身后的女眷却是表情各异,既有好奇,又难免露出几分惊讶之色。
  早有传言太后甚是怜惜李氏,如今亲眼看到,仍不免心生诧异。
  既非陪媵又非姊妹,主母同妾室相处这般融洽,且早在宣武皇帝驾崩前就是如此,倒也称得上是件奇事。
  “阿姑。”
  司马道福半点不见外,福身行礼之后,坐到宫婢备好的蒲团上。
  宗室女眷如梦方醒,纷纷福身行礼。得南康公主唤起,才正身落座,动作和表情中都带着小心翼翼,透出几分刻意的谨慎。
  “怎么这时候过来?”南康公主放下竹简,恰好盖住面前的绢布。
  李夫人微微垂首,亲手调制成一盏蜜水,送到南康公主面前。
  “来与阿姑问安。”司马道福笑道,“几个从兄从嫂抵京不久,官家不在建康,从兄未得旨意不好入台城,从嫂惦记着与太后问安,凑巧碰到了一处。”
  真实凑巧?
  南康公主挑眉,饮下一口蜜水,不置可否。
  李夫人颔首轻笑,温柔娇美,如水的佳人,让人感受不到半点威胁。
  见太后不言,几位侯夫人难免有些忐忑。想到今日入宫的目的,又不得不打起精神,窥着太后的神情,小心出言,见对方没有生怒之意,开始试着探听口风。
  南康公主历经世事,不用几人多说,就能听出背后之意。
  李夫人冰雪聪慧,面上在笑,眸光却越来越冷。
  迟迟不见太后出声,几人的心中越来越没底,声音渐低,犹如蚊蚋。到最后,终于坚持不下去,殿中陷入一片沉默。
  司马道福端起茶汤,遮住嘴角的嘲讽。
  她早知道会是这样。
  送女郎入宫?亏这些人能想得出来。别说天子不会答应,太后这一关就休想过去!
  同为司马氏又如何?
  正因官家是太后亲生,更不会选司马氏女郎为后。不为皇后,入宫做个美人?好歹是前朝皇室血脉,即便降爵,该有的规矩总不能破,亏他们真能开口!
  想到这里,司马道福不免有几分好笑。
  比起这些人,那奴子倒显得聪明。自禅位之后,始终居于府内,非必要绝不出门。
  王氏早有仳离之心,不愿同司马曜整日相对。借王蕴投向天子,凭真才实学得以重用,入青溪里后就搬出王府,归于家中。
  对此,太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众人体会其意,更不会没事找事多说些什么。不料想,因为这件事,倒是让归京的前诸侯王们粗估太后,生出不该有的念头,想要送女郎入宫!
  放下漆盏,司马道福克制不住嘴角上翘。
  大概是在封国呆得时间长了,不晓得官家和太后到底是什么性子,活该栽个跟头,才能彻底学会老实。
  “太后……”一名女眷试着开口,她本为武陵王妃,后因诸侯王降爵,一落成为侯夫人,不得不离开封国,移居建康。
  换种情况下,能长居建康未必是件坏事。
  问题在于,天子禅位,司马氏成为“前朝皇室”,处境终归有几分艰难。不至于刀架在脖子上,行事也需处处小心,务求不被人抓住把柄,惹来不该有的祸事。
  为求安稳,送女郎入宫可谓是一条捷径。
  太后出身司马氏,官家身上也流着司马氏的血,女郎入宫之后,不奢望皇后之位,做个妃嫔美人总该可以。
  如能顺利诞下皇子,太后总会顾念一二。
  这样一来,哪怕司马氏不为皇室,也能保住现有的财富地位,日后再掌朝堂也非不可能。
  奈何想法虽好,终归是镜花水月。
  正如司马道福暗中讥嘲,封国呆得久了,不晓得南康公主和桓容的行事作风,更摸不清朝中形势,看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空想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早晚会栽大跟头。
  如今只看太后是否还会顾念血缘情分。
  顾念的话,势必会开口婉拒,打消他们不该有的念头。假若不然,就此狠下心来,搬入青溪里的这几家都会吃到教训,不说丢掉性命,也会夺爵沦为庶人。
  无需太后亲自出面,只要透出一星半点的风声,建康士族就会提前动手,将这几家彻底踩进泥里。
  同情?
  司马道福冷笑。
  想当初,谁帮过阿父,谁又怜惜过她?
  一样的冷心冷肺,不过是风水轮转罢了。
  最终,几人无功而返,出宫时都有几分丧气。唯恐引起太后不满,都不敢摆上明面,硬是堆起笑脸,想着下次再入台城。
  司马道福没有一起离开,独自留在长乐宫,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恭敬呈于南康公主面前。
  “什么?”南康公主没有立即打开,而是抬头看向司马道福。
  “姑孰送来的消息。”司马道福道,“说是桓济病重,九成熬不到明年开春。”
  “齐王那里怎么说?”南康公主展开书信,大致扫过一遍,蹙眉问道。
  “正是叔父派人送信。”司马道福没有半点伤感,“我来请示阿姑,想着元月之后,启程往姑孰一趟。”
  桓济病入膏肓,既是旧疾复发,也是心中郁闷,始终不得纾解。灵丹妙药再多,医者的手段再高,终究治得了病救不了命,对他而言,死亡或许也是种解脱。
  桓熙和他一样,终日与酒为伴,显然也熬不过几年。
  桓歆依旧怀抱着希望,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再登朝堂,不屑同这两人为伍。
  如今桓济病重,随时可能一命呜呼,于情于理,司马道福都该前往姑孰。
  可惜这对夫妻早已离心,彼此互相厌恶,司马道福拖到元月后动身,压根没想着见丈夫最后一面。按照她的想法,最好桓济能早点咽气,直接去奔丧才好,省得临死还要给彼此添堵,两看两相厌。
  “既如此,就按你的意思办吧。”南康公主没有多言,只是随意叮嘱两句,就将这事抛开。
  桓氏上下全都清楚,桓容同桓熙桓济不和。
  早年间,桓熙和桓济合谋,差点害了桓容性命。现如今,桓容登基为帝,桓熙桓济再无出头之日。能留在姑孰,保住现有的爵位已是桓容顾念“兄弟之情”,再想些别的,完全不可能。
  想到当初人事不省的儿子,南康公主不由得蹙紧眉心,手指一点点合拢,捏皱了绢布。
  “阿姊。”李夫人轻声提醒,“二公子病重,阿姊也该遣人去看看。”
  无论如何,南康公主身为嫡母,面子总要做上一做。
  “我晓得。”南康公主点点头,不为她自己,为桓容不被世人指摘,该做的也要做,哪怕对桓济厌恶透顶。
  察觉南康公主心情不好,司马道福知趣的没有出声。
  少顷,宫婢入殿送上新茶,凝滞的气氛才得以舒缓。
  “新安,再有人寻上你,全都推了吧。”南康公主沉声道,“若是一味道纠缠,无妨直言告诉他们,最好不要再起这类的心思,我不会答应。”
  “诺。”司马道福应声,终于没压住好奇,开口问道,“莫非阿姑已有人选?侨姓还是吴姓?”
  在她看来,桓容总要成婚。
  皇后的人选早晚要定下。
  “不急。”南康公主道,“再有人问,你这么说就是。”
  不急?
  司马道福很是不解。
  天子已经及冠,也该是成婚的时候。不急,是说人没选好,还是太后看中哪家女郎,对方尚未点头答应?
  早闻天子在幽州时,陈郡谢氏有结亲之意,虽为旁枝,也是……一念灵光闪过脑海,司马道福以为得出答案。
  王谢高门?
  如果真是这样,事情的确不能急。
  看司马道福的样子,就知道她已经想偏,南康公主无意解释,仅是将话题扯开,闲叙几句就打发她出宫。
  殿门合拢,室内重归寂静。
  南康公主闭上双眼,捏了捏眉心。
  李夫人莲步轻移,跪坐在南康公主身后,搓热手指,轻轻揉着她的额角。
  “阿姊莫要烦心,待官家掌控朝堂,一言九鼎,这些麻烦事都能迎刃而解。”
  “恩。”南康公主点点头,拉住李夫人的手,顺势躺在她的腿上,“算算日子,瓜儿该到幽州了。”
  “若是路上没有耽搁,现在大致能到盱眙城了。”李夫人轻笑,吐气如兰,睫毛微微颤抖,仿佛风中的蝶翼。
  “从送回的信看,至少三月在外。”南康公主睁开双眼,手指缠绕垂落在眼前的黑发,“听说秦氏迁都长安,不知瓜儿有没有旁的心思。”
  “阿姊,”李夫人低下头,“官家行事总有章程。”
  “我晓得。”南康公主松开指间鸦羽,声音中透出几分担忧,“我只是怕瓜儿心伤。”
  “官家乃是一国之君。”李夫人笑道,“若是阿姊担忧,无妨给官家书信,让其仿效先帝,将人抢回来就是。”
  “胡说。”南康公主想要绷紧表情,到底没忍住,当场失笑。
  “怎么,妾说得不对?”李夫人故做委屈,石心也会生出怜惜。
  “我知你是说笑。”南康公主叹息一声,“秦玄愔当世英雄,莫要再做戏语。”
  “阿姊怎料定是他?”
  “如何不是他?”南康公主哼了一声。
  早先是没想到,如今联系种种,答案呼之欲出,压根不用多费心思。
  “世间事,不可能事事如愿。”南康公主敛起笑容,余下的话未再出口。唯心中盼着,桓容莫要落得心伤。
  李夫人盈盈浅笑,手指一下下顺着南康公主的发,长睫低垂,在眼底落下扇影。
  或许,她该试着调一味新香。
  与此同时,桓容一行抵达盱眙城外。
  目及高大巍峨的城墙,见到城门前排起的长龙,见到满载货物的商队,耳喧闹的人声,饶是见惯建康繁华,也不由得心生敬畏。
  荀宥早得人回报,率治所官员迎出城外。
  因车驾太过显眼,距城池数里就被百姓堵路,桓容不得不中途改变主意,暂缓入西城坊市的计划,改由南门入城。
  即便如此,照样挡不住热情的人群。
  盱眙百姓夹道,“官家”和“万岁”声不绝于耳。洛阳和吴地官话交织,还掺杂着不少的胡音。
  南城为州治所和兵营所在,少有寻常百姓入内。
  众人干脆聚在城门前,礼迎天子大辂,连维持秩序的州兵都被挤到一旁。
  大辂过处,花落如雨,都是彩绢和布帛制成,盛况丝毫不亚于建康城。胡族女郎没有绢花可投,干脆翻出宝石金饰,向汉家天子表达“忠诚”和“爱慕”。
  一名刚入白籍的胡族女郎更是果决,抓起巴掌大的黄金马就向大辂扔了过去。
  黄金有多重,不用想也知道。胡族女郎说扔就扔,可见力气不小。更要命的是,这马是实心的!
  一道金光凌空飞来,砰地一声砸在车辕上。
  眼前金光闪烁,桓容登时冒出一头冷汗。
  看起来,腰鼓什么的都是小意思,黄金才该列为兵器谱第一!
  桓容停驻盱眙期间,秦策和满朝文武终于抵达长安。
  站在城门下,秦策脸色微红,难掩神情间的激动。
  数年期盼,终于到了这一天!
  随行之人各怀心思,为今后开始打算。唯一相同的是,不敢再轻易招惹秦璟和他麾下的骑兵,见到玄甲黑马都会下意识避开几步。
  秦玚迎出城,在他身后还有为数不少的官员,以及长安附近的豪强。
  双方初见,面上还算客气、共举秦王一统北方,继而定鼎天下。笑容背后打着什么主意,唯有自己知道。
  秦璟护送秦策入城,看到长安布局和坊市规划,转向秦玚挑了眉。
  秦玚策马走近,低声道:“阿母叮嘱我,待你入城,尽快让你去见她,阿岢和阿岫一起去,不要理那些闲人闲语。若是父王问起,自有我应对。”
  “恩。”秦璟点点头,未对这样的安排提出疑问。
  兄弟俩并肩前行,时而低语几声。距秦策的车驾不到十步,却像是隔了千里之遥,始终泾渭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