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
  “秦玄愔!”
  男子被箭锋所指, 脸色瞬间涨红, 旋即变得铁青。手指高踞马背的秦璟, 声音都因愤怒而颤抖。
  “你今日如此, 不怕天下人视秦氏为莽寇?”
  “莽寇?”秦璟再次冷笑, 一字一句道, “是又如何?”
  话落, 弓弦嗡鸣,长箭如流光般-疾-射-而出,直袭男子面门。
  男子到底有些身手, 危险当头,顾不得狼狈,直接向后躺倒, 险险躲开这一箭。人滚在地上, 长袍染上尘土,葛巾都有些松脱。
  “你……”
  不等男子爬起身, 箭矢再次破风而来。
  这一次, 男子没了之前的好运, 被一箭射-穿-肩膀, 带得倒退半步。痛叫未及出口, 两条前臂又被穿透。力道之大,竟将他牢牢的钉在了地上。
  听到男子的惨叫, 府前健仆如梦方醒,大喝一声, 举起兵器就要冲上前。
  无需秦璟下令, 随他入城的骑兵同时长刀出鞘,不消片刻的时间,府前的石阶已被鲜血染红。重伤未死的健仆倒在地上,惨叫-呻-吟。骑兵早习惯这样的场面,干脆利落的又补上一刀。
  纵然身在乱世,见多生死,遇上眼前这一幕,仍不免心生寒意,冷汗直冒。
  不过两刻左右,府前再无能站立之人。
  最后一个健仆倒下,骑兵甩掉长刀的血,秦璟策马踏上石阶。
  鲜血汇聚成小溪,沿石阶的缝隙流淌,落在地面,汇聚成浅浅一层水洼,渐渐开始凝固。马蹄踏过,留下两行清晰的血印,更让观者悚然。
  骏马走到近前,打着响鼻。伴着一声脆响,前蹄踏在了男子的身上。
  秦璟拉住缰绳,俯视仰倒在地、一息尚存的男子,冷声道:“于忌,当初你谋害家母,可曾想过今日?”
  于忌咳出两口鲜血,显然肋骨已被马蹄踩碎。挣扎着抬起头,看向玄甲黑马,目光如冰的秦璟,恨声道:“可惜事情未成!”
  于氏出身青州,之前举家来投,不只送上大量的粮草金银,更向秦策送了美人。
  于忌身为家主,不乏才干,在财政上颇有建树,渐渐得秦策重用,在朝中说话的分量越来越重。或许正是这种看重,蒙蔽了他的双眼,助长了他的野心,竟胆大包天,趁刘夫人病时下手。
  当然,能做成这件事,单凭于氏绝不可能,背后牵扯的高门势力和朝中官员,一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但于忌是不折不扣的主谋!
  秦璟领兵在外,不代表在城内缺少耳目,事涉刘夫人,更不会轻易揭过。刘夫人移至长安养病,事情的前因后果他已尽握掌中。
  他能知道的事,秦策不可能被蒙在鼓里。
  看到秦策对此事的处置,除了愤怒之外,更多的则是心凉。
  这次被召回西河,秦璟早做好打算,无论将面对什么局面,必要将于忌毙于掌中。
  彻底铲除于氏,才能让蠢蠢欲动的各家晓得,有些事不能做,一旦敢出手,后果绝不是他们能够承受!
  “于氏祖籍并非青州,而是南阳。”秦璟看着于忌,声音没有太大的起伏,却让人冷彻骨髓。
  听到此言,于忌瞳孔微缩。想要开口,喉咙又被鲜血呛住,只能一阵阵咳嗽。
  “于氏同阴氏乃通家之好,世代联姻。于氏因故离开南阳之后,彼此的联系仍未断绝。”
  “阴氏认不清自己的身份,灭于野心。”秦璟的一字一句道,“于氏也将因你所行步上后尘。”
  之前阴氏在秦策后宅兴风作浪,又借各种手段挑拨秦玖兄弟,刘夫人痛下狠手,秦策也未再姑息。
  现如今,西河再找不出阴氏家族的半点痕迹。
  于忌是全部出于私心,还是想借机为阴氏报仇,对秦璟来说并不重要。
  刘夫人是他的底线。
  很不幸,于忌过于自信,高估自己、低估对手,犯了他的忌讳,终落得今日下场。
  秦璟再次张弓,箭尖对准于忌。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继而是一阵焦急的喊声:“四公子,箭下留人!”
  来人一路狂奔,未到近前就被骑兵拦住。面对染血的刀锋,目及遍地尸体,实在不敢硬闯,只能扬起声音,希望秦璟能手下留情。
  可惜秦璟下定决心,就算秦策亲自来,也未必能“救”下于忌性命。
  在来人震惊的目光中,弓弦松开,锋利的长箭钉入于忌眉心,许久之后,才缓缓溢出一线血痕。
  于忌的表情定格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扭曲而僵硬。
  秦璟压根不看来人,对染虎道:“放-火。”
  “诺!”
  染虎做惯了这类事,命人缠绕火把,同时取下马背上的皮囊,拔-出木塞,倒出助燃的香油。
  火把一根接一根点燃,骑兵陆续下马,手持火把走进府内。遇上惊慌逃出的于氏家人,没有任何怜悯,举刀就砍。
  斩草需得除根。
  秦璟的目的是杀鸡儆猴,震慑野心之辈,下手自然不留半分余地。
  很快,熊熊大火燃起。
  木制的回廊和房屋俱遭火吻。
  骑兵退出府外,马背上多出大小不同的包裹。
  秦璟仅是挑了下眉,并没有追究。倒是染虎凶狠的瞪了手下几眼,马鞭点了点,显然,回营后少不得一顿鞭子。
  方法的确野蛮,却相当有用。
  这支纵-横北地的骑兵本就不同寻常,仁慈和道理压根没有半点用处,武力和凶悍才能服众。
  见到于氏的下场,来人腿肚子发软,不敢有半点轻慢,当即翻身下马,拱手行礼,以“将军”称呼秦璟。
  “将军,秦王有召,请将军归府。”
  “我知道了。”秦璟调转马头,方向却不是□□,而是距于府不远的一处宅院。
  “将军?”来人先是面露不解,随后又像是想到什么,脸色瞬间一片惨白。
  秦璟回城当日,两姓豪强先后灭门,家人尽被屠戮,家宅荡为寒烟,引得满朝震动。
  秦策连派三人,到底没能挡住秦璟的动作。
  直到大火熄灭,城内传得沸沸扬扬,众人听到马蹄声都绷紧了神经,秦璟才下令收手,率两百骑兵驰向□□。
  父子相见,秦策面沉似水,秦璟则一派淡然,仿佛一日灭掉两姓不是什么大事。
  “阿子,你做过了。”秦策打破沉默,声音低沉,“动手之前,为何不遣人报知于我?”
  来见秦策之前,秦璟已换下铠甲,此刻一身玄色深衣,玉带束于腰间,仍掩不去浑身的煞气和血腥之气。
  “如遣人来报,阿父当会如何?”秦璟抬起头,剑眉入鬓,眸光深沉,带着慑人的寒意。
  秦策拧紧眉心,眼底的寒意不亚于儿子。寒冷之外又隐隐透出几分欣慰,只是稍纵即逝,快得压根来不及捕捉。
  “无需阿父明说,儿也晓得。”秦璟道。
  听到此言,秦策没有出声,或许,他无言以对。
  “今时不同往日,于氏姑息不得。”秦璟的表情中没有愤怒,有的只是冷静,“不尽早铲除,必滋长其野心。”
  “他能将手伸到阿母身边,阿父未有半点警觉?”
  这些人能对刘夫人下手,何言他日不会威胁到秦策?哪怕可能性小之又小,一旦怀疑的种子埋下,就不可能轻易消去。
  “阿父,非是儿故意顶-撞,遗人话柄,实是情况所迫。再者,儿今日动手,更非出于莽撞。”
  见秦策神情略于松动,秦璟继续道:“除掉于氏,正好给旁人一个警醒,让这些人明白,西河不是建康,秦氏也非司马氏,想以高门掌控朝堂绝不可能!”
  “罢。”秦策摇摇头,道,“这事你莫要再沾手,一切我来处理。”
  “诺!”
  此次召秦璟回西河,一是为迁都,而是为了他的婚事。不过,有今天这两场大火,之前拼命往前凑的各家九成都会打退堂鼓。
  秦策沉吟半晌,最终只能叹气。
  “迁都长安之后,西河定为陪都。遗晋换了新帝,南地情势不明,你当尽速返回徐州,以防生出变故。”
  “诺。”
  “另外,”秦策顿了顿,沉声道,“分出四千骑兵驻守西河,交于夏侯将军掌管。”
  秦璟没有应声,目光落在面前的漆盏上,气氛一时间陷入僵持。
  “阿子?”
  “儿手下的兵,别人掌控不了。”秦璟视线低垂,恭敬依旧,环绕周身的煞气却浓烈数分,仿佛变得有形。
  “西河不少守军,武乡和太原两郡连征青壮,训练两月亦能担起守城之责。”秦璟继续道,“儿麾下八千骑兵只能进攻,不能守城。如强行为止,西河定出乱子。”
  “果真?”秦策皱眉。
  “不敢有半点虚言。”秦璟终于抬起头,“父王知晓胡骑秉性,还请三思!”
  明白秦璟不是托辞,秦策只得压下此事,留后再议。
  当夜,王府设酒宴,为秦璟接风洗尘。
  消息传出,有人暗暗松口气,也有人心头发沉,犹如压下千斤重石。
  然而,无论心中怎么想,陪坐酒宴之上,都是面带笑容,举杯相敬。
  推杯换盏之间,赞颂秦璟英雄盖世,此前战功彪炳,连下邺城长安;今又大破柔然,令秦氏之敌闻风丧胆,实是智勇双全,世间罕有。
  “古有言,云起龙骧,化为侯王。秦王一统北地,四公子居功至伟!”
  貌似恭维,实则暗藏-狠-毒。
  秦璟看向出言之人,直将后者看得脊背生寒,虚假的笑容再挂不住,方才举觞遥祝,仰头一饮而尽。
  出言之人暗松口气,未及擦去冷汗,左右的同僚尽数避开,热闹的酒宴之上,身边竟出现一个“真空”地带。
  秦璟不断举起羽觞,似乎压根喝不醉。
  染虎等人坐在下首,觉得这样喝酒很不过瘾,挥开舀酒的童子,直接捧起酒坛狂饮。
  满坛酒水下腹,染虎抹去嘴角酒渍,大呼一声“痛快”。借着酒劲起身,扯开长袍,露出岩石般的胸膛和象征部落的图腾,离席走进场内,扫视左右,邀在座武将搏力,为酒宴助兴。
  “何人敢与某家一搏斗?”
  所谓的搏力,和后世的摔跤有几分类似,双方不用兵器,仅凭力气拳脚打斗,将对手摔倒为胜。没有固定的规则,也不忌讳伤人见血。
  染虎一身的蛮力,寻常三五个壮汉不是对手。追击柔然时,还曾赤手空拳打死过一头黑熊,将熊皮-扒-下来献给秦璟。
  因早年经历,他见识过所谓的“权利争夺,风云诡谲”,这时走出来,就是要给在场众人一个好看。
  染虎明摆着挑-衅,在场武将自然不能做缩头乌龟。立刻有一名而立之年的黑脸汉子起身,同样扯下上袍,走进场内,和染虎斗到一处。
  双方你来我往,拳拳到肉,砰砰的声响让人头皮发麻。
  在场众人却是满脸兴奋,不断扬声叫好。
  秦氏以武起家,以兵锋扫除慕容鲜卑和氐秦,凡是能被秦策重用之人,身上都带着勇烈之风。无论私底下有何种算计,以武力相搏时,绝不会有半点退后之意。
  场内的战斗进入白热化,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最终是染虎更胜一筹,将大汉高举过头,猛然摔落在地。大汉砸落时,整个地面都像是震了两震。
  染虎一战得胜,却也没占到多大的便宜,抱拳退下时,不小心扯动腰部的伤处,禁不住一阵呲牙咧嘴。
  在他之后,又有一人起身。不是旁人,却是参军张廉。
  “廉不才,请指教!”
  被张廉抢先一步,夏侯岩怏怏的坐了回去。看向对面席中,仰头饮尽一觞烈酒,舔了舔嘴唇,目光犹如凶狼。
  没关系,在场人这么多,总有机会。
  秦策和秦璟的谈话还是秘密,众人并不知晓。但返回西河之前,张廉和夏侯岩早料到此行非善。
  加上秦璟入城后的两场大火,两人一番商议,又找上染虎和几名胡骑,告诉他们,酒宴之上,可大方展现“实力”。
  “必要让秦王和满朝文武看到,我等是如何桀骜不驯,难以管束。”说这句话时,张廉微微一笑,如果桓容见到,定会大吃一惊。
  无关相貌,只论气质,这一刻的张参军竟同贾舍人有几分相似。
  秦璟看到宴上一幕,能猜出属下目的,并没有阻止之意,仅是专心饮酒。时而随众人拊掌喝彩,时而扫视在场文武,长睫微垂,情绪藏得极深,纵然是秦策也难分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