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
  放飞鹁鸽, 桓容收起舆图, 动身前往杨亮处拜访。
  彼时, 杨亮正查阅商税和田税, 杨广跟在一旁学习。听健仆禀报, 不禁现出几分诧异。
  “这个时候?”
  华灯初上, 很少有人选在这时过府。
  “莫非有什么急事?”
  杨亮沉吟片刻, 放下税册,亲自往前院迎接。
  杨广不情愿的跟着。
  他对桓容的观感依旧不好,但就处置北地的手段, 又隐隐有几分佩服。这种矛盾的心理极是复杂,每次面对桓容,心情能好才怪。
  “桓郡公前来, 亮有失远迎。”
  杨亮十分客气, 彼此见礼之后,同桓容把臂, 亲自在前带路, 将人请往正室。
  “贸然来访, 请杨使君莫怪。”桓容歉意道, “实是有要事相商, 拖延不得。”
  “哪里话。”杨亮笑道,“郡公前来, 寒舍蓬荜生辉,余下莫言, 还请入室奉茶。”
  看着两人寒暄, 杨广始终保持沉默。听到桓容的话,再观亲爹反应,不禁在心中叹气。难怪大君说自己不是桓容对手,单是这份“演戏”的功力,自己就差上一截,拍马不及。
  三人进到正室,早有婢仆移来立屏风,挡住堆在箱中的税册。落座之后,茶汤糕点陆续送上。不比幽州做出的新奇,倒也带着梁州的特色,别有一番风味。
  “请。”杨亮端起漆盏。
  “使君厚意。”桓容颔首。
  两人一来一往,决口不提“要事”,而是一边饮茶汤一边用着馓子和糕点,甚至谈论起今年的秋收。
  杨广坐在一边,从不自在到愕然,又从愕然到木然,经历的心里历程实在难言。
  终于,茶汤饮过,盛装糕点的漆盘被撤下,桓容净过手,话归正题。
  “容此番前来,实有要事请使君相助。”
  “如亮能为,必当相助。”
  翻译过来,若是办不到,还请莫要为难。
  “使君可命人备下纸笔?”桓容没在意杨亮的暗示,话锋一转,道,“若是无纸,绢布羊皮亦可。”
  虽对桓容的要求不解,杨亮仍命人下去准备。
  少顷,绢布和笔墨送上,桓容铺开绢布,执笔饱蘸墨汁,在布上大略勾画。
  舆图深深印在脑海,稍微回想,就能画出各郡位置。出于谨慎考量,略去大部分,仅画出长安附近郡县。
  饶是如此,随舆图逐渐成型,杨亮父子也是呼吸微滞,惊色难掩。
  “郡公懂得舆图?”杨亮问道。
  “略通。”桓容停笔,对着绢布轻轻吹气。
  杨亮尚能自持,杨广的视线几乎黏在图上,一瞬不瞬,片刻不肯移开。
  “此乃长安。”桓容手指中心处,指尖染上一点墨痕。
  “东为弘农,现被秦氏攻下。向北是北地和新平两郡,皆有重兵把守。南为上洛,部分为秦氏攻占,西为始平,再向西即是扶风。”
  “扶风?”杨广下意识念着。
  “对。”桓容看他一眼,道,“日前已被容之从兄带兵攻下。”
  杨广蹙眉,杨亮陷入沉思。
  桓容不着急向下说,手在舆图上移动,按照先时的设想,在图上勾画出一条直线,直通向姑臧。
  “嘶——”
  明白他的意图,杨氏父子倒吸一口凉气,看向桓容的目光中满是不敢置信,却又隐隐带着兴奋。
  “前日从兄送来消息,秦氏有意长安。容以为,此时与其相争实无益处,不妨另辟蹊径,转道向西,打通西域商路。”
  “西域?”杨亮神情肃然,盯着图上一点,声音微沉,“郡公有几分把握?”
  “三分。”桓容笑道。
  “三分?”杨亮挑眉,杨广暗中嗤笑。
  “加上使君,就有五分。”
  杨亮闻言顿住,杨广的笑僵在脸上。
  “郡公所言要事即是如此?”
  “然。”桓容点头,收回手,搓了搓指尖上的墨迹。
  “秦氏攻下长安,单是城中人口财帛就需消化一段时日。苻坚不甘心败退,必会率残兵另据州郡同秦氏对抗。向北正好给了秦氏占地之机,如向南逃,当为荆州所阻。此间我等可趁机西进,打通西域。”
  “郡公怎知秦氏定能下长安?”
  “纵然不下,也撑不得太多时日。”桓容道,“氐贼被秦氏拖住,实力削减,亦可方便我等出兵。”
  杨广质疑道:“郡公能见姑臧的好处,氐贼定也不会忽略,纵然打下姑臧,怕也是为他人做嫁衣。”
  “杨兄对自己如此没信心?”
  “什么?我……”杨广正要反驳,突然心头一动,看向桓容,难掩惊讶之色,“你是说,我?”
  “对。”桓容缓缓点头,挺直腰背,神情中不见半点玩笑,“容早有言,单以桓氏,此战仅三分把握。如有杨使君相助,可增至五分。”
  “郡公真愿信任我父子?”杨亮略有迟疑。
  “弘农杨氏的风骨,容已亲眼见证。”桓容正色道,“杨使君,容不敢言绝无私心,但请使君相信,容所行皆为复兴汉家,结束这个乱世。”
  结束乱世?
  杨亮干笑一声,好大的口气!
  笑容之后又感到复杂。
  秦时猛将,汉时雄兵。
  一句“灭秦者胡”,秦军险些屠尽草原胡族;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汉军涤荡草原,深入打磨,直入匈奴王庭。
  纵然是三国乱世,公孙瓒、曹操、袁绍等北地诸侯,皆让胡贼闻风丧胆。敢踏入中原半步,摆在面前的只有屠刀。
  百年烽火,战祸不断,汉家衰弱,人口锐减。
  五胡内迁,汉家百姓沦为羔羊,中原大地遭受大难。
  凡汉家子,亲历此等乱世,如何不会心痛?
  杨亮并非弘农杨氏嫡支,亦秉持祖训,时刻不忘胡贼之恶,汉家之辱。早年同桓温不睦,每遇桓温北伐,仍会倾全力相助。
  之前吕延潜入梁州,欲借桓、杨两家的矛盾挑唆,实是看错了杨亮父子。
  现如今,桓容字字铿锵,决意复兴汉家,结束乱世,父子俩固然有几分不信,却也压抑不住胸中涌动的热血。
  “郡公所言句句属实?”
  “容以桓氏之名立誓。”桓容双手平放膝上,目视杨亮,“请使君助我!”
  “好!”杨亮肃然道,“有郡公今日之言,亮必当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多谢使君。”
  两人同时举起右臂,三击掌后,放声大笑。
  杨广看看亲爹,又看看桓容,最终咬住腮帮。
  他承认,自己不是桓容的对手,假使再过三十年,也难追上三分。不过,没法作对手,成为同盟倒也不错。
  如果没有今日之事,桓容贸然开口招揽,只会被视为笑话。但有经略西域的计划,杨亮都被打动,遑论是年轻气盛的杨广。
  有西域为目标,让出梁州刺使,再不如之前难受,反而更坚固彼此间的利益关系。
  “天色不早,郡公何妨留下用膳?”杨亮笑道,“闻郡公海量,府中藏有几坛美酒,亮早有意请郡公畅饮。”
  桓容无语。
  这又是个误会。
  不过就是一次没醉,怎么传来传去就成了海量?
  果然是古代生活太枯燥,不八卦毋宁死。
  “使君好意,容莫敢辞。”
  “好!”
  杨亮再次大笑,把住桓容手臂。
  桓容尴尬的扯了扯嘴角。
  见面拉手,高兴拉手,动不动就要拉手,虽说对方是个中年老帅哥,还是有几分不习惯。
  要是换成秦璟……不行,桓使君咬住舌尖,不能想,一想就激动,激动就会耳尖发红,可是大大的不妙!
  当夜,刺使府设宴,桓容再次超常发挥,把杨亮父子喝到桌子底下。
  天色已晚,不及回城外大营,干脆在府内住下。
  杨亮很是热情,饮过醒酒汤,命人安排美婢往客厢伺-候。知晓人没能进内室,放下布巾,当即恍然大悟。
  “换成狡童。”
  先是美少女,后是美少年,桓容无语望天,感谢杨使君的好意,当真是“感谢”万分。
  翌日清晨,用过早膳,桓容同杨亮父子关起门来,就经略西域之事再做详谈。杨广主动请缨,愿率梁州兵北上,同桓石虔合力西进。
  “此事关系甚广,郡公不好现于人前。”杨亮提议道,“仅荆、梁二州,恐被建康看轻。亮之意,无妨请宁、益二州共同出兵。”
  “宁、益二州?”桓容挑眉。
  宁州刺使周仲孙同桓容素有生意往来,之前受到桓氏相助,兼领益州刺使,都督宁、益二州诸军事。
  此人能征善战,对付贼寇很有一套,却有“贪-暴”之名。
  杨亮提起他,桓容心中衡量,盘算着宁、益二州出兵,军费军饷要耗去多少。
  主意是好主意,汝南周氏加上弘农杨氏,总能堵住建康的嘴巴,让世人看清楚,桓氏纵然跋扈,却没有吃独食的打算,凡同桓氏结盟者,必能分得利益。
  不过,这主意当真是费钱啊。
  金银倒是小事,若是闹出其他乱子,恐怕不好收场。
  似猜到桓容所想,杨亮笑道:“郡公尽管放心,周刺使爱财不假,于大事从不含糊以对。且益、宁有南獠,天性凶蛮,德政不能使之感化,雷霆手段方得安治。”
  杨亮口中的南獠,并非指当地的少数民族,而是从后世的南亚等地窜入汉境的贼匪。这些人身材矮小,皮肤黧黑,多塌鼻阔口,生性贪婪野蛮,相貌同汉人迥异,极易分辨。
  周仲孙贪财,的确是个问题。
  不过,桓容不差钱。
  让周仲孙看到商贸之利,见识到海贸易的巨大利润,估计再看不上百姓手中的三瓜两枣。实在不行,请出贾舍人这尊利器,忽悠他去胡人地界劫掠。
  等拿下西域,再忽悠他去商路上镇守,油水丰厚数倍,不怕他不动心。
  世无完人。
  知晓缺点,对症下药,纵然不能消除全部影响,也能将危害尽量缩小。如果实在太过分,等拿下该拿的地盘,腾出手来,照样有办法收拾。
  思及此,桓容未再迟疑,采纳杨亮的建议,派人往宁州送信,计划说服周仲孙出兵。
  桓使君惦记西域时,秦氏大军已攻破咸阳,连战连捷,逼至长安城下。
  之前长安一场大火,烧毁民居百余。坊市建筑密集,更被焚毁大半。
  城中救火不及,偏逢“乱-兵”破开城门,吕德世吕宝趁机出逃,带走守卫西城门的三百步卒。
  按照事先计划,两人得家将接应,一路驰往始平,与驻于此的朔风侯旧部合兵,一同转道向北,赶往新平。
  晋兵已攻下扶风,此时与之接战,实乃不智之举。从新平郡绕路有些绕远,好歹能保证安全,并可同建宁列公的队伍汇合,西据姑臧。
  可惜计划没有变化快。
  吕德世兄弟刚到始平,就与朔方侯旧部发生冲突,不是两人跑得快,估计脑袋都要搬家。
  虽然保住性命,带出的三百步卒都被吞并,身边只有百余家将部曲,别说占据姑臧,遇上实力强的杂胡部落都要喝上一壶。
  看着茫茫前路,吕德世和吕宝都是满脸茫然。
  究竟该西行还是北上?
  他们没有吕光的勇猛,也没有吕延的足智多谋,吕婆楼安排的后路被阻,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何去何从。
  正拿不定主意时,探路的部曲打马奔回,距离五步远,从马背上狼狈滚落,满脸的惊惶之色。
  “郎君,有羌人来袭!”
  部曲话音刚落,雷鸣般的马蹄声骤然响起。
  家将部曲立即上马,将吕德世和吕宝护在中间。
  羌人骑兵奔至近前,并非马上发动攻击,而是策马驰向左右,交错而过,将百余人团团包围。
  “氐秦吕氏?”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首领策马近前,认出吕德世和吕宝,不由得哈哈大笑,“天神必定眷顾我等,弓弦刚刚张开,肥鹿就跑到面前!”
  羌人发出一阵欢呼,盯着吕德世兄弟,活似盯着两块诱人的肥肉。
  “秦氏放出话,誓要灭绝氐秦吕婆楼一脉。拿下你们两人,我部就有了投名状!投到秦四郎麾下,何等的风光!”
  首领举起右臂,羌人纷纷放开缰绳,以双腿夹紧马腹,在马背上开弓。
  “留下吕德世和吕宝,剩下的全部杀光!”
  “杀!”
  弓弦声拉响,箭矢如雨飞出。
  吕氏家将和部曲不甘心就此死去,不顾迎面飞来的箭矢,策马向羌人冲去。
  羌人狞笑一声,举弓架住部曲,反手就是一刀,将其砍落马下。
  就在这时,一阵号角声突然从背后响起。
  羌人首领皱眉,看到越来越近的队伍,暗道一声“晦气”。
  “鲜卑人!”
  鲜卑人来了,估计羯人也不会远,想独吞这两块肥肉,实在不太可能。想到这里,羌人首领满心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来者是慕容鲜卑,跟着慕容亮一起投奔长安,随后驻扎在京兆附近。之前长安大火,消息纷传,又有秦氏大兵压境,动心思的可不只是羌胡。
  领队的鲜卑人拉住缰绳,向羌人首领颔首,随后将目光转向吕德世和吕宝,意图昭然若揭。
  羌人首领心生不忿,奈何对方兵力居多,动手未必能讨到好处。眼珠子转转,举臂示意,做出“一人一个”的表示。
  “你我合力,尽快将他们拿下。等到别人再来,好处可不如现在。”
  双方当着吕德世和吕宝的面讨价还价,最终拍板,决定了兄弟俩的命运。
  远在长安的吕婆楼压根不知儿子已落入险境,即将成为“投名状”,送到秦氏面前。
  他在院子坐了整整一夜,获悉王猛遇刺,侥幸逃得一命,却因重病复发,纵没逃过阎王召唤,于半个时辰前去了。丞相府严守消息,仅向宫内送出丧讯,文武百官和长安城的百姓都还被蒙在鼓励。
  “好!”吕婆楼放声大笑,笑到中途,声音戛然而止。
  忠仆小心上前,见吕婆楼已合上双眼,面上犹带着笑意,颤抖着伸出手指,小心探过鼻端,又按了下颈侧,立时跪倒在地。
  “郎主去了!”
  宁康二年,八月,庚戌
  长安大火,丞相王猛遇刺身亡,太尉吕婆楼病重去世。护卫长安的士卒逃散千余,部分被吕德世和吕宝带走,余下皆随部落迁移。
  偏又遇秦氏大兵压境,秦璟和秦玚率军包围长安,堵住三面,仅余北门,作势要围三阙一。
  苻坚焦头烂额,群臣被召入宫,却是集体陷入沉默,没有任何破局之法。
  与此同时,桓容的书信送到宁州,周仲孙几番考虑,并召幕下商议,最终决定响应淮南郡公的号召,为国为民,出兵北伐!
  调动四州兵力,必须给建康递个口风。
  表书只是个幌子,徐川借机入京同贾秉汇合,更带来桓容的私信,决定重划分给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的利益。
  知晓桓冲和桓豁已然点头,贾秉折起绢布,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无尽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