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太和五年, 十月戊申, 寿春的重建工作正如火如荼展开。纵然连降雨水, 也无法阻挡城池重建的脚步。
  魏起周延派人回报, 城中集合流民三千, 村人一千两百, 并有闻听消息的百姓陆续赶来。南北商队少于往年, 小商小贩却逐日增多。
  “南城损毁最小,经过清理,三成恢复, 食肆杂铺间有开张。”
  “市布者尤多,布商往来频繁。”
  “粮仍少,言州治所下发种子, 百姓仍忧明岁春耕。”
  每隔两日, 便有送信人从寿春出发。因雨雪阻路,速度实在太慢, 桓容等不及, 干脆换成鹁鸽。
  魏起周延大感惊奇, 第一时间想到, 如能将此法用于军中, 益处定然不小。
  于是乎,两人特遣一什州兵设网驯养, 遇上路过的鸟群总要逮下几只,连麻雀都不放过。
  可惜众人都是门外汉, 既没有秦氏坞堡熬鹰的经验, 也没有李夫人特制的香料,哪怕逮住两群鹁鸽,数量超过四个巴掌,最终也没能驯出一只。
  到头来,鸟死的死、逃的逃,另有部分进了州兵的肚子。
  幸亏桓容不知此事,若是知道,肯定会大骂“暴殄天物”,扣两人半年军饷,令其面墙画圈,仔细反省。
  临到十月底,建康终于来人。拖延许久的封赏发下,敷衍得令人可笑。倒是调兵的旨意没有下达,或许是中途被人阻拦,也或许是太后没有过度脑抽。
  “授幽州刺使桓容忠武将军号,持节。赏金一百,绢三百,金玉带三条。”
  宣旨的是个内侍,表面对桓容十分客气,嘴上能将人夸出花来,笑容却格外的假,不知不觉间透出一股傲慢之意。
  桓容对他有几分印象。
  几月前随南康公主入宫,在太后身边见过此人。其名阿讷,做了十余年大长乐,算是褚太后的心腹。
  然而,送赏的不是朝廷官员,而是个内侍,仍让桓容十分不解。
  需知魏晋以来,皇室大臣汲取汉时教训,对内侍都很戒备。阿讷身居高位,手中权力却十分有限,比汉时的宦者,简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派他来送封赏,褚太后是糊涂了不成?
  不怕自己心生不满,直接一刀把人咔嚓掉?
  桓容扫两眼官文,又看一眼老神在在的阿讷,眉间拧出川字。
  “敢问使君,袁氏郎君可在?”
  “袁峰?”
  “正是。”阿讷又取出一卷圣旨,道,“仆此次来幽州,奉太后和官家之命,需要亲眼见一见袁郎君,当面宣读授封。”
  听闻此言,桓容放下官文,微微眯起双眼。
  “授封?”
  “袁瑾忠心,不慎为-奸-人所害,太后怜惜幼子,官家体恤忠臣,经朝廷合议,授封袁郎君国伯爵,还请使君行个方便。”
  呦呵!
  桓容怒极反笑。
  旁人不知底细,褚太后理当一清二楚,什么手下谋逆都是托辞,为的不过是顺利甩锅,保下袁峰性命,方便桓容将袁氏力量收入囊中。
  如今用这话来堵他?
  为奸人所害?奸-人是谁?
  眯眼看向阿讷,桓容捏了捏手指,压下怒火,嘴角笑纹加深。
  如果是褚太后指使,未免太过小家子气,全不似往日作风。如若是阿讷自作主张,真以为他不敢杀人?
  桓容良久不言,阿讷神情微变,声音有几分强硬,“还请使君行个方便。”
  “我若是不呢?”桓容好整以暇的看着他,笑容带着冷意。
  “……”
  “笑话而已。”桓容嘴上说笑,眼底却涌现出杀气。
  阿讷久在宫中,最擅长揣摩人心。
  比起数月前,桓容的变化太大,可谓判若两人。按照之前的印象应对,自然不会有好果子吃。
  阿讷不禁感到后悔。
  在台城太久,习惯宫人的唯唯诺诺,甚至连帝后也不放在眼中,致使他忘记了,如今的朝廷不比以往,皇室且要看士族的脸色,遇上执掌各地的刺使,如桓温郗愔桓冲之辈,跺跺脚,建康都要抖三抖。
  桓容不比父辈,实力仍不可小觑。
  自己犯了哪门子混,硬要去触他的霉头?
  眼见对方随意丢开官文,手按腰间宝剑,阿讷突感头皮发紧,脸色隐隐发白。心知对方真要杀了自己,太后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意识到现下处境,明白之前做了什么蠢事,阿讷连忙站起身,收起傲慢,表情愈发恭敬,姿态摆得极低。
  桓容啧了一声,颇觉得可惜。
  这人要能再蠢一会,自己就有机会下手。
  不说真的一刀砍死,打几棍子送回建康,也好让褚太后明白,有些事不能做,有些人绝不能动。如果敢踩过底线,下一次棍子落在谁身上,当真不好说。
  可惜啊。
  摇摇头,桓容收起笑容,命人去请袁峰。
  健仆离开不久,屋外突起一阵喧哗。
  杂乱的脚步声伴着拖曳声,时而夹杂模糊的喝斥,一并传入桓容耳中。
  “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袁峰便出现在门外,身后跟着健仆和两名部曲。
  部曲合力抓着一名男子,喝斥声就是男子发出。
  男子年不过而立之年,眉眼间同袁峰有两三分相似,只是气质猥-琐,眼底挂着青黑,明显是酒-色-过度,身体被-掏-空了底子。
  “峰见过使君。”
  在外人面前,袁峰永远是一板一眼,言行举止分毫不错,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端正的拱手揖礼,袁峰看也不看阿讷,命部曲将那男子按到廊下,道:“此人形迹鬼-祟,在府中刺探消息。峰疑其图谋不轨,故将其拿下。”
  不等桓容开口,男子不信的睁大双眼,喝斥道:“小儿,我乃你父兄弟,你的伯父!”
  袁峰不为所动,淡然道:“峰确有一名伯父,先前战死寿春。你是何人,峰并不认得。”
  伯父?
  桓容仔细打量廊下之人,听闻袁真确有一名庶子留在族中,莫非就是此人?
  据打探来的消息,袁真很不喜此子,亲手杀死生下他的婢妾,还差点将他划出族谱。
  “袁峰!”
  男子兀自挣扎,脸色涨红,呼呼的喘-着-粗-气。也不知是心怀愤怒,还是身子太虚,单纯累到如此地步。
  “桓使君……”阿讷暗自焦急,想要开口,奈何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怒视廊下男子,恨不能一巴掌扇过去。
  说好让他小心行事,怎么会闹成这样?早知是烂泥摸不上墙,万万没料到,连个小儿都哄不住!
  袁氏族中并不和睦,又被袁真厌弃,他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莫非就因为是个白痴?
  桓容扫了阿讷一眼,神情似笑非笑。
  在对方以为他会“网开一面”时,开口道:“拖下去打二十棍,死了便罢,没死就问一问,他是如何混进府中,又是如何找到袁郎君。凡同他接触之人,一个不落,全部拿下。”
  “诺!”
  健仆抱拳领命,从部曲手里“接”过人,单手抓住衣领就要拖走。
  男子惊骇欲绝,顾不得太多,挣扎着喊道:“大长乐,你应承过的!”
  “哦?”桓容看向阿讷,挑起眉尾,“大长乐识得此人?”
  阿讷额头冒汗,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原本的计划是,让此人悄悄接近袁峰,说服他返回族中。只要当事人开口,桓容也不好阻拦。
  结果倒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事情没办成,反倒让对方抓住把柄。
  事到如今,否认全无用处,阿讷只能硬着头皮道:“此人乃前豫州刺使庶子,听闻袁瑾身死,膝下仅余一子。思侄心切,故而上请宫中,随仆同来幽州。”
  说到最后,阿讷咬咬牙,又添了一句:“太后应允,赞其有慈爱之情。”
  桓容没接话,也没有收回命令。
  袁峰抬起头,依旧道:“峰不识得此人。”
  “袁郎君!”阿讷脸色阴沉。
  “不识得?那肯定是个骗子。”
  桓容按住袁峰的肩膀,目光扫过阿讷,逼得对方咽下到嘴边的话,冷声道:“带下去,打。”
  “使君!”
  阿讷万万没有想到,抬出太后也不管用,对方丁点面子都不给。
  猜透他的心思,桓容暗中冷笑,太后的面子?他为什么要给?不是顾忌阿母,信不信他能让建康立刻乱起来?
  建设很难,破坏却相当容易。
  有贾秉在,在建康放几把“烟火”不成问题。反正北地都在传,他最大的爱好就是杀人放火,连南地亦有耳闻。
  名声已经这样,何妨放肆一回。
  更何况,历史由胜利者书写。
  等他达成目标,登上高位,照样有史官为他“春秋”。
  “你这……”
  男子被强行拖走,中途口出不敬之言,被健仆揍了两拳,合着血水吐出三颗大牙,疼得直吸凉气。别说大骂,连话都说不清楚。
  “大长乐,”桓容转向阿讷,笑道,“此人狡猾,太后必定是被蒙蔽。”
  也就是说,这人是个骗子,骗取褚太后信任。他此举是惩治骗徒,完全是“替天行道”。不用太感谢,只当是做了一回好人好事。
  阿讷气结。
  什么叫睁着眼睛说瞎话,他算是见识到了!
  胸中憋了一股子郁气,却又不能开口反驳。
  袁峰不认叔父,桓容咬死骗子,自己势单力孤,连个能帮忙的都没有。
  想到临行之前,无论谢玄还是王献之都称病不见,死活不来走这一趟,阿讷终于明白,这压根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太后实在找不到人,这才派出自己“顶缸”。
  或许,这一趟真会有来无回……
  阿讷越想越是没底,脸色惨白如纸。手中的旨意犹如千斤重,外层包裹的绢布都被汗水浸湿。
  “大长乐,不是还有一份旨意?”桓容开口提醒,笑容里带着嘲讽。
  “诺……诺!”
  阿讷唯唯应诺,颤抖着展竹简,嘴唇开合几次,嗓子眼却像堵住石块,发不出半点声音。
  袁峰面露不耐,迈步走上前,直接伸出手。
  明明知道不合规矩,阿讷仍没拒绝,更像是松了口气,立即将竹简送出,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大国伯,封号寿春?”
  竹简展开,袁峰从头看到尾,小脸紧绷,全无半分欣喜。
  桓容眉尾挑高。
  大国伯是三等爵,同县公相差两级,同样可以有封地。
  寿春地属幽州,之前为袁真占据,刚收回不到两月。以此为封号,朝廷打的是什么主意?
  眼馋袁真留下的势力,以为捞不着,干脆伸手搅局,意图让他和小孩反目?
  袁峰留在幽州,他就要捏着鼻子给出寿春,如若不然,袁真留下的势力必定会心生不满;若是返回族里,之前的布局都将作废。袁氏族人大可开口要回“家族资产”和部曲,只要桓容还顾惜名声,就不能压下不还。
  事情到了最后,未必能真将桓容如何,但割下两块肉,让他堵心几天却不是问题。
  从行事来看,八成又是太后的手笔,估计也有朝中的推波助澜。
  难怪阿讷明白过来,一声也不敢出。
  换成任何人,遇上这样的事都会暴怒。
  忙忙碌碌一回,又是调兵又是花钱,到头来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实在想不开,估计就要剑斩来使。
  或许,对方期待他有这样反应?
  一线灵光闪过脑海,桓容看向阿讷,目光带着怜悯。
  他就觉得奇怪,褚太后再脑抽,也不该让内侍来送封赏,更不该让那么一个废物点心来府中刺探,分明是想着被发现!
  如此一环逃一环,分明就是要激怒自己,让他怒起杀人!
  无论原因为何,斩杀朝廷来使,还是太后宫的大长乐,都是明摆着要-造-反。
  建康目前的局势,仿佛一个-火-药-桶,随时都可能点燃。如果能以桓容为突破口,借机削弱桓大司马的名望,压一压他的势力,想必郗愔和王谢士族都乐意为之。
  难怪王献之会派人来盱眙。
  想到那封语焉不详,却处处透着暗机的书信,桓容不禁长吁一口气。
  如此看来,琅琊王氏还能继续合作。如若王献之没有一点反应,就像当初的郗愔一样,坐视他走入圈套,这个盟友也只能一刀两断。
  “峰不才,不敢受此厚封。”
  意外的,袁峰当着众人开口,拒绝了授封的旨意,更将竹简退还。
  阿讷双眼圆睁,愣在当场。
  桓容也吃了一惊。
  “这是为何?”
  “峰年幼,不能担此重任。”袁峰认真道,“且峰要为大父大君斩衰,授爵不合规矩。请大长乐如实回禀太后。”
  袁峰表情严肃,话里挑不出半点毛病。
  桓容诧异难掩,阿讷却如坠冰窖。
  “如无他事,峰尚要抄录道经,就此告退,还请大长乐莫怪。”
  话落,袁峰再向桓容行礼,转身退出客室。
  行到中途,遇上候在廊下的保母,袁峰迎了上去,拉住保母的衣袖,随即又松开,脚步快了几分。
  “郎君为何不受封爵?”保母低声问道。
  “受了就是死,我想活。”袁峰表情冷然,如秦雷在袁府惊鸿一瞥,半点不似五岁孩童。
  “大父说过,只有投靠桓使君我才能活。无论去建康、去京口,还是返回族中,都是死路一条。没有爵位尚能苟延残喘,有了爵位怕会死得更快。”
  “郎君慎言。”保母担忧道。
  “无碍。”袁峰摇摇头,扫过廊下的健仆,淡然道,“桓使君以诚实待我,我亦无需过多隐瞒。”
  保母沉吟片刻,低声问道:“郎君要服斩衰,膳食上需得留意。”
  “无妨。”袁峰抬起头,现出天真的笑容,“大父素来怜我,心意到即可。至于大君,保母以为我有几分诚心?”
  自他懂事以来,除了大父,唯有桓使君真心待他。便是阿母都曾将朱氏放在他之前。
  袁峰天生聪慧,心性果敢坚毅,因袁瑾所为又添几分凉薄,轻易不会付出信任。
  再过几年,任凭桓容再费心,也无法轻易打开他的心防。机缘巧合之下获得他的信任,方才成为一个例外。
  “我今日的《诗经》尚未读完。”袁峰收起笑容,脚步变得更快,“我想听阿兄讲卫风,需得尽快背诵。”
  清脆的声音回响在耳边,保母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抿了抿红唇,微低下头,小心的跟在袁峰身侧,再不发一言。
  平地忽起一阵凉风,天空乌云堆积,雨水夹着雪子簌簌飞落。
  卷过廊下时,浑似一匹白色的绢纱,轻轻飘散,朦胧了匆匆经过的身影,压过了清脆的嗓音。
  客室内,阿讷从惊愕中回神,愈发坐立不安。
  桓容没有为难他,也没这个必要。简单说过几句话,就将他打发启程。
  “天冷路远,大长乐一路顺风。”
  不提这话有多么别扭,阿讷却是如闻仙音。片刻不敢多留,甚至连样子都来不及装,匆忙起身离开,活似慢走一步就会没命。
  “明公不留下他?”荀宥出声问道。
  “为何要留?”桓容悠闲的侧过身,端起茶汤饮了一口,“仲仁是故意考我?”
  “不敢。”荀宥口称不敢,表情则是不然。
  “放他回去,远比留下更有用。”
  褚太后壮士断腕,用心腹给他下套,八成以为这人肯定回不去。殊不知,桓容偏不如她的意,一根汗毛都没动,直接将人放走。
  “且看吧,如果他真对太后忠心不二,宫中还能太平几日。如若不然,用不着咱们下手,褚太后就会自乱阵脚。”
  一旦心腹成为敌人,不,以阿讷的身份,尚无资格同太后为敌。但凭他对褚太后的了解,总不会让对方过得舒心。
  “如若太后动手?”
  “那更好。”桓容放下漆盏,笑道,“连心腹都杀,今后谁还敢为她办事?”
  “仆以为可将此事告知秉之。”
  “秉之?”桓容想了想,摇头道,“他不合适,稍后我给王兄书信,由琅琊王氏出面同他联系。”
  桓容不在建康,做事总有几分局限。
  王献之则不然。
  琅琊王氏正全力返回朝堂,能在太后身边埋下钉子,时刻了解宫中动向,想必会事半功倍。同样的,也会记住他这份人情。
  “明公睿智!”
  桓容笑着看向荀宥,道:“今日有炙鹿肉,孔玙素喜此味,不妨留下用膳。”
  荀舍人的笑僵在脸上。
  此时此刻,当真是痛并快乐着。
  徐州,彭城
  一只苍鹰穿过雪幕,飞过城头。
  守城的士卒抬头张望,没见有鹁鸽跟随,一边跺脚一边道:“今天没鸽子。”
  “有又如何?”另一人笑道,“难道你敢-射-下来?”
  “……不敢。”
  日前有仆兵见猎心喜,真的开弓-射-箭。
  结果鹁鸽没抓到,反而被又啄又抓。顶着一脑袋血痕想不明白,这到底还是不是鸽子?
  苍鹰飞入城内,很快找到刺使府,盘旋在上空发出高鸣。
  听到苍鹰的鸣叫,秦璟披上大氅走进院中。
  一阵拍翅声后,苍鹰径直飞落,双爪牢牢抓在秦璟前臂。
  漫天飞雪中,天地一片银白。
  修长的身影立在雪中,发如墨染,肤色竟赛过雪色,不是薄唇微红,彷如冰雕一般。
  一阵朔风席卷,秦璟带着苍鹰回到室内。
  解下竹管,取出绢布。
  看到其中内容,不禁有几分诧异。
  片刻后,秦璟放下绢布,支起一条长腿,单臂搭在膝上,眺望窗外的飞雪,乌发披在肩上,手指轻轻敲击,黑眸愈发深邃,人已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