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客室内, 一面玉制立屏风后, 南康公主展开桓大司马亲笔书信, 从头至尾看过一遍, 思及背后用意, 当下冷笑出声。
  “大司马要携六郎君和七郎君还姑孰?”
  “回殿下, 正是。”
  送信人坐在屏风对面, 一身蓝色深衣,头戴进贤官,腰舒绢袋, 下缀一方青玉。面容俊朗,气质儒雅,正是桓温帐下长史孟嘉。
  知晓南康公主深恶郗超, 担心后者一去不回, 桓大司马左右思量,干脆派孟长史走这一遭。
  孟氏世居江夏, 是吴地高门。
  孟嘉祖上曾任东吴司空, 其本人则为当朝名士, 才具颇高, 深得庾亮、褚裒、桓温等人的赏识。
  因其心胸豁达, 行事磊落洒脱,少有同人交恶, 在朝中有不错的名声。请他过府送信,南康公主纵然心存愤怒, 也不好过于为难。
  “除此信外, 大司马还说了什么?”南康公主问道。
  “大司马言,世子身受重伤,需长期调养,姑孰不利于养病,不日将送世子还于建康府内。”
  接走桓伟桓玄,再送桓熙回建康?
  南康公主挑眉,隔着屏风冷笑更甚。
  “二公子呢?”
  “二公子仍留在姑孰,随大司马驻军。”说话时,孟嘉下意识蹙紧眉心。
  他知晓此事不妥,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且身在桓大司马幕府为官,总不好当面拆台。
  南康公主没有出声,重新翻阅书信,心中思量一番,开口道:“如此便依大司马之意。只是时间仓促,六郎君和七郎君年纪尚幼,恐经不起旅途波折,需得多做准备。”
  “殿下所言甚是。”
  以当下的医疗条件,垂髫孩童都易夭折,何况虚岁方才两岁的幼-儿。
  对于南康公主的话,孟嘉深以为然。
  “大司马率大军启程,一路之上必定鞍马劳顿,车殆马烦。婢仆恐将照顾不周,需得马氏和慕容氏随行。”
  听闻此言,孟嘉神情微顿。
  桓大司马只言接回儿子,并未明示要不要顺带上妾室。可南康公主的话确有道理,比起婢仆,自然是生母更能尽心照顾。
  孟嘉不好擅自做主,只能道:“仆不好决断,尚需请示大司马。”
  “无碍。准备尚需时日,孟长史可暂返营地,询问清楚之后遣人来接。”南康公主收起冷笑,语气变得温和。
  “诺。”
  事情办完,孟嘉起身要走,不想被南康公主叫住。
  “孟长史且慢一步。”
  “殿下可有吩咐?”
  “日前有盐渎美酒送至府中,我不善饮,藏之无用。今日赠于长史,方不负此等佳酿。”
  孟嘉十分喜好杯中物,时常酣饮,却能酒醉不乱。听南康公主说府中有好酒,不由得有几分心动。
  然而,这些美酒可不是好收的。
  “来人。”
  不待他开口婉拒,南康公主已令婢仆将藏酒取出,送上孟嘉乘坐的马车。
  “仅是一份薄礼,还望孟长史莫要推拒。”
  和聪明人说话最简单。
  南康公主没有当面道明意图,孟嘉也能猜到几分。
  思及朝中形势,对比桓大司马的种种行事,又想起桓容和桓熙等人的言行举止,并未挣扎多久,孟嘉已作出选择,当下正色道:“仆谢殿下美意。”
  孟嘉被世人评价“温文儒雅,心胸豁达”,不代表他真的餐风饮露,不会为自己和家族考虑。
  在他看来,早年的桓大司马的确雄才伟略,有豪杰之态。如今却好行阴-谋-诡-计,终究落了下成。
  再者说,弃嫡子而重庶子本就容易招来非议,还做得如此明显,实非明智之举。
  如果庶子有才也就罢了。
  偏偏事情相反,自桓熙、桓济再到桓歆,个个无才无德,心胸狭隘,首鼠两端,终究不是可投效扶持之人。
  桓温幕府中早有微词,只是碍于桓大司马之威,无人肯当面提及。
  南康公主以美酒为引,试图为桓容招揽这位名士。
  效果比预料中更好。
  孟嘉欣然应诺,哪怕为了家族,也不会拒绝这根橄榄枝。
  “孟长史客气。”
  见孟嘉收下这份“薄礼”,南康公主笑入眼底,语气更加温和。
  客室内的气氛愈发显得融洽。
  南康公主不打算立即将孟嘉挖去盐渎,只望能先结一份善缘。
  有他在桓大司马身边,遇事好歹能提前警醒,好过之前睁眼瞎一般,凡事都被蒙在鼓里,事到临头才手忙脚乱。
  桓大司马万万不会想到,以孟嘉代替郗超实属瞌睡送枕头,正中南康公主下怀。
  这个墙角挖得异常顺利,半点障碍都没遇到。
  孟嘉轻车简从而来,拉着半车美酒而去。沿途大大方方,不遮不掩,径直出城返回军营,反倒没有引来任何怀疑。
  郗超出言提醒,桓大司马却是摇头。
  “孟万年好饮酒,世人皆知。此事不足为奇。”
  自信了解孟嘉为人,明知酒是南康公主所送,桓大司马依旧没放在心上。郗超开口两回都没半点效果,反被桓温疑心猜忌同僚,最终只能闭口不言。
  如果知道事情被郗超言中,桓大司马十成会后悔今日大意。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以桓容的话来讲,自己调的火锅料,再辣也得涮下去。
  送走孟嘉,南康公主令人撤去屏风。
  “阿麦,唤马氏和慕容氏来见。”
  “诺!”
  阿麦躬身退出,南康公主展开书信细看,不禁冷哼一声:“桓元子终归是桓元子,这是要算到骨子里。”
  少顷,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马氏和慕容氏出现在门边,不敢直接走进室内,先福身行礼。
  “进来。”南康公主放下书信,命两人入内。
  两人心下生疑,愈发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回忆今日言行,唯恐是哪里做错引得南康公主不满。
  “奴拜见殿下。”
  在南康公主面前,两人不敢称妾只敢称奴。
  马氏如此,慕容氏亦然。
  “坐下吧。”
  南康公主无意同她们为难,也不打算卖什么关子,直言道:“夫主送来亲笔书信,有意将六郎君和七郎君带去姑孰。”
  闻听此言,两人反应迥异。
  慕容氏当场如遭雷击,脸色发白,嘴唇颤抖,好似听到丧钟一般;马氏先是震惊不已,继而生出一丝恐惧,恐惧背后却有兴奋,夹杂着死灰复燃的野心。
  将两人的表现看在眼中,南康公主轻挑眉尾。
  马氏的反应在预料之中,在宫中时,她见多这样的女子,貌似聪明实则蠢笨。怀抱着不该有的野心,稍有火星就能点燃。倒是慕容氏比想象中聪明,明白此去必定不善。
  归根结底,慕容氏出身鲜卑贵族,见识过家族争-权的血-腥-残-忍。联系到桓熙目前的状况,再蠢也会明白此举代表什么意义。
  正因明白她才害怕。
  怕得面色惨白,冷汗浸湿脊背,浑身抖如筛糠。
  “殿下,六郎君身子不好,恐不经旅途劳顿!”
  慕容氏壮起胆子,豁出性命开口。
  世子是残废又不是死了,哪里会眼睁睁看着位置被夺。何况还有二公子和三公子在一旁虎视眈眈,她和儿子用什么去争?
  这就是个泥潭,卷进去休想-抽-身。
  桓伟刚能说话,她又是慕容鲜卑出身,真去了姑孰,不死也会沦为桓玄的挡箭牌,哪里还能有命在!
  “殿下,殿下救命啊!”
  慕容氏越想越是害怕,竟然当场哭求起来。
  “慕容氏,”南康公主打断她,“此乃夫主之意。”
  “殿下……”
  “夫主决定之事,无人可以更改。”南康公主沉声道。
  “何况,夫主有心亲自教养实为荣耀,你如此哭求岂不是辜负夫主好意?”
  慕容氏咬住下唇,弯腰跪伏在地,明白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不由得泪如雨下。
  马氏静静的跪坐在一旁,斜眼看向慕容氏,心中有几分不屑。
  富贵险中求。
  不争不抢不冒风险,哪里会成为人上人。
  胡人终究是胡人,上不得台面!
  “殿下,奴请随七郎君同往姑孰。”
  和慕容氏不同,马氏对世子之位富有野心。
  之前是没有机会,不敢轻易生出妄念。如今机会送到眼前,难道还要向外推吗?
  “你倒是个明白人。”南康公主翻过手背,漫不经心的看着鲜红的蔻丹,嘴边掀起一丝笑纹。
  “奴不敢当殿下夸赞。”马氏强压下心头的兴奋,柔声道,“奴入府以来深得殿下和李夫人教诲,时刻不敢忘。七郎君日后如有所成,必当回报殿下大恩!”
  话落,马氏伏跪在地,姿态端庄。与颤抖哭泣的慕容氏相比,可谓是天壤之别。
  “事情就这么定了。”南康公主扫过两人,“夫主启程之前会派人来接,你们各自下去准备,同六郎主和七郎君同往姑孰。”
  “诺!”马氏恭声应诺。
  “殿下……”慕容氏还想哭求,却被婢仆硬生生拖了下去。
  离得远了,仍能听到哭声隐隐传来。南康公主捏了捏眉心,心底生出一丝烦躁。
  知晓送信人离开,桓容特地来见南康公主。
  经过廊下时,恰好听到慕容氏的哭声。
  桓容转头望去,发现慕容氏已哭得丧失理智,竟口出恶言,斥责南康公主见死不救。
  “这样哭叫岂不令阿母烦心?”桓容冷声道。
  婢仆领会话中之意,三两步赶上前,取布巾-塞-入慕容氏口中,随后回到廊下,姿态比之前更为恭敬。
  回廊另一侧,阿麦诧异转身,总觉得郎君似有几分不同。
  仔细再看,又认为是自己多想,不由得摇了摇头。当下压着慕容氏返回西院,代其打点行装,出发之前不许她走出院门半步。
  周围安静下来,桓容迈步走进室内,正身行礼。
  “阿母。”
  “瓜儿来了。”南康公主放松的倚在矮榻上,示意桓容坐到身前,温和道,“不是让你先去休息?”
  “儿腹中饥饿,无法休息。”
  端起婢仆送上的茶汤,一口气饮下半盏,桓容故意道:“阿母,日前宫中送来的江鱼味道极好,厨下可还有?”
  “你真是饿了?”南康公主挑眉。
  “阿母明察秋毫,火眼金睛,儿是馋了。”
  说话间,桓容故意做出古怪表情,试图逗南康公主开心。
  “火眼金睛?这又是哪里学来的怪话?”
  南康公主终于被逗笑,手指点着桓容额头,并没用多大力气。
  桓容故意向后仰头,动作极其夸张。
  见他这个样子,南康公主笑意更盛,之前的烦心顿时消散。
  桓容咧咧嘴,总算是笑了。
  他这也算是彩衣娱亲?
  笑过之后,南康公主呼出一口浊气,心胸大感畅快。将桓大司马的信递给桓容,道:“看看吧,都能看出什么?”
  桓容接过纸页,从头至尾看过,眉心越蹙越深。
  “阿父有意换世子,却无意属兄。”
  接桓伟和桓玄去姑孰,明摆着要留在身边培养。
  令桓歆在建康选官,明摆着告诉他,世子之位和他无缘,不要再做妄想。对桓歆来说,无异于当面一巴掌,还是渣爹亲自动手。
  “不只。”南康公主冷笑,“送信人言,不日世子将归建康。”
  “什么?”
  “那老奴倒是打的好主意。”桓熙送回建康养着,自然能牵制住桓歆桓祎。假使出事了,他也能脱开干系。
  “二兄呢?”桓容心头发沉。
  “桓济已经是个废人,膝下又无亲子,凭什么争?只要没有笨到无药可救,就会想办法和桓伟桓玄结好。你父大可放下心来教养-幼-子。”南康公主沉声道。
  桓容攥紧书信,脑子不停转动。
  将桓熙送回建康,既为质子又为靶子,可谓是一举两得。桓伟和桓玄接到身边,长成后定然亲近生父。
  哪怕桓温桓玄不能成才,大不了再多生几个。
  以桓大司马当下的建康状况,明显是再活上十年二十年没有问题,自然有充裕的时间生儿子。谁都不会想到他会在短短几年中去世。
  想到这里,桓容不由得啧舌。
  “阿母,世子送回建康,府内定然生乱,您不妨同李阿姨搬去青溪里。”
  不能离开建康,总能在城内搬家。
  与其对着那几个闹心,不如眼不见为净。至于桓府内闹出什么乱子,另派人看着即可。
  这样一来,府内出事也牵扯不上太多干系。
  “一旦世子归来,三兄定然会有动作。二兄如要结好两个弟弟,必定也不会闲着。”桓容很想撇嘴,到底顾忌亲娘,勉强忍了下来。
  “如果四兄能够选官,可与儿同去幽州。届时,阿母留在府内也是无聊,不如去新宅散散心。”
  新宅是他的私产,南康公主是他亲娘,亲娘到儿子家中小住,谁都不能说些什么。
  至于小住是几天、几月还是几年,管得着吗?
  桓容决心将宅院加固,不做到盐渎县衙的防御能力,也要暗-哨-箭-楼齐备,备下充裕的谷物稻米。万一城内生乱,整座宅院立刻化为坚固的堡垒,任谁都休想轻易攻-破。
  “容我想想。”
  “阿母,这事……”
  桓容正要再劝,李夫人从室外走入,恰好听到桓容的话,当下笑道:“郎君孝心,阿姊还犹豫什么?妾观此意甚好。”
  “阿妹。”南康公主有几分无奈。
  李夫人轻轻福身,跪坐到南康公主身侧,轻轻拂过公主身侧的长袖,柔声道:“逢三四月间草木萌生,柳絮飘飞,正可至溪边赏景。妾闻宅中有一处池塘,养几尾游鱼,引几双鸟,岂非乐事?”
  南康公主略有意动,李夫人弯起眉眼,笑得愈发娇艳。
  “阿姊之前答应过,要为妾寻几只越鸟,再养些鹁鸽。这府里怕是不成,郎君在青溪里的宅院是个好地方。”
  南康公主的神情更为松动。
  “阿姊?”
  李夫人微微倾身,尾音轻扬,娇-声-千回百转,如柳絮拂过水面,轻轻撩拨闻者的心弦。
  只是“旁听”,桓容都觉得脊椎发麻,下意识低头,耳根一阵阵发热。
  什么叫绝色佳人倾-国-倾-城,他算是有了深刻认识。
  想到“美人”,脑中不自觉闪过一个身影。愕然两秒,桓容连忙摇头。
  明明浑身煞气,黑到骨子里,就算长得再好也不该生出这种联想。
  太和五年,春二月,桓大司马启程返回姑孰,马氏和慕容氏携-幼-子同行。
  坐在一辆车中,两人的表现却是截然不同。
  马氏推开车窗,望着渐生新绿的春景,看着熟睡在一旁的桓容,笑意掩都掩不住。
  慕容氏紧紧抱着桓伟,一刻都不愿松开。目光时而呆滞,时而扫过马氏和桓玄,眼底闪过一抹暗色,旋即消失无踪。
  同月,南康公主再入台城。
  不及五日,桓祎选官旅威副尉,是为从六品下阶。
  桓容以幽州刺使上表,请桓祎赴任幽州。表书递送三省,翌日得到回复,许其所请。
  桓祎穿上朝服,捧着官印,乐得直蹦高。官品大小无所谓,能离开建康,随阿弟同往幽州,才是他最高兴的事。
  “阿弟放心,有我在,闲杂人等休想近你半步!”
  那个送出苍鹰的尤其需要防备!
  官文即下,兄弟俩不好在建康久留,打点行装准备启程。
  “阿母何时往青溪里?”担心南康公主会改变主意,桓容每天都要问上一两次。
  “至少要等世子归府。”明白桓容的心思,南康公主不禁笑道,“放心,我既然点头,断不会轻易改变。”
  桓容犹不放心,又询问过李夫人,得她再三保证,心才落回实处。
  至此,建康事了,桓容准备往幽州赴任。
  不料想,在出发的前一天,苍鹰带回消息,袁真不满朝廷,深恨桓大司马,竟派人私自往北地联络,意图背弃晋朝投靠他人。
  “有书信送往坞堡,另有袁氏家仆分别往长安邺城。”
  接到袁真-叛-晋的消息,桓容颇有几分诧异。
  袁刺使帮着晋室对抗桓温,可谓是尽心尽力。
  如今被桓温甩锅打压,除了郗愔之外,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天子和太后更是理都不理,桓大司马的上表全部应允,袁刺使不心冷都不可能。
  加上桓大司马名望升高,在朝中势力极大,袁真担忧一家性命,做出这个选择并不奇怪。
  问题在于,他另投就算了,偏偏一投三家!
  桓容看看绢布,又看看正叼起鲜肉的苍鹰,当真是有些不明白,袁刺使究竟是怎么想的?
  鸡蛋放到两个篮子里是有备无患,一口气提出三个篮子,不怕鸡飞蛋打?
  与此同时,秦璟和秦玓攻占下邳,计划往东-海郡进军。
  “拿下东-海郡,将彻底断绝鲜卑南下之路。”秦璟铺开舆图,手指自西向东划过一条长线。
  “此战之后,我将率兵驻扎彭城,荆州和豫州交由阿兄镇守。”
  彭城对面即是东晋的幽州,这个位置和距离,秦四郎十分满意。
  秦璟话落,秦玓眨眼。
  “阿弟将驻扎彭城?”什么时候决定的,他为何不知道?
  “阿兄有异议?”秦璟挑眉,黑眸深邃。
  眼见秦璟眉尾挑得更高,表情似笑非笑,秦玓不由得头皮发麻,连忙摇头,到底没敢再提出疑问。
  转身看到秦玦和秦玸的表情,秦玓果断跑去墙角种-蘑-菇。
  有这样一群兄弟,当真是做人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