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贼人审讯完毕, 录得口供达三十页。桓容特地抄录部分交给刘参军, 请后者呈给郗刺史过目。
  “此地距建康不远, 天子亲命朝官竟遭刺杀, 足见庾氏猖狂。”
  对于桓济派来的刺客, 环桓容只字不提, 一口咬定庾邈藐视天威, 心胸狭窄,挟私仇派人刺杀朝廷命官,其行可恶, 其心可诛!
  “如非郗参军拼死相护,刘参军及时来救,容性命恐难保全。庾氏如此恶行实令人发指!”
  刘牢之捧着口供, 目瞪口呆半晌。
  “郎君的意思是?”
  “我将修书一封送往姑孰, 将部分擒获的贼人一并送去,交给家君发落。郗刺史阅过供词, 余下贼人尽可提走。”
  刘牢之尚未转过弯来, 被请来抄录供词的郗超倒吸一口凉气。
  桓容扫他一眼, 嘴角掀起一丝笑纹。
  现下桓大司马是桓氏的顶梁柱, 一旦他倒下, 自己也别想得好。哪怕渣爹已经抄起刀子,他也没法马上回砍。
  没有实力就没有话语权。话语权都没有, 想不憋屈也难。
  认真计较起来,供词和刺客握在自己手里, 发挥不出多大的作用。杀了浪费, 不杀真心憋闷,不如大张旗鼓送回姑孰。
  渣爹尚要脸面,桓济九成要背锅,而且背上就摘不掉。
  若是渣爹决心回护,至少短期内不会找自己麻烦,还要给他送钱送粮,向世人展示父慈子孝,孔怀相亲,家庭和睦。什么父子相残,什么兄弟相杀,统统都是污蔑!
  留给他的时间不会太长,但抓紧些也能在盐渎打下基础。
  假设自己的安全都无法保障,还谈什么其他。
  桓容下定决心,哪怕用金银珍珠来砸,也要砸起一支队伍,替代心怀二志的旅贲。所谓有钱任性,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撇开桓氏内部,对庾氏就无需客气。
  郗愔忠于晋室,本该和庾氏很有共同语言。可惜庾氏丢掉荆州,失去兵权,野心却从未减少。动不了桓大司马,干脆三不五时开挖郗愔墙角。
  太和二年,朝廷下令迁郗愔平北将军,领徐、衮二州刺史,镇京口,都督徐、衮、幽等侨州诸军事。
  桓大司马还在掂量如何开口,庾希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这一下便捅了马蜂窝。
  郗愔是东晋太尉郗鉴的长子,崇尚道家养生,好修黄老之学,却不代表他是个软柿子,乐于交出手中权力,任由外人搓圆捏扁。
  士族家主必以家族为先。
  自郗鉴去世,郗愔成为郗氏的中流砥柱,轻易撼动不得。
  桓大司马口称“京口酒可饮,兵可用”,明面上仍不敢强取,而要暗中慢慢谋划,不惜以亲生儿子为棋子,足见对郗愔的“重视”。
  庾希没掂量清楚自身分量,敢当朝出言夺-权,当真是老寿星上吊——活腻了。
  郗愔之前按兵不动,是因为手中没有把柄,不好轻易下手。
  现如今,桓容在距离建康几十里处遇刺,供词和贼人一并到手,罪证确凿,要是不让庾氏好好“痛快”一回,郗刺史绝不会善罢甘休。
  哪怕庾邈抵赖,郗愔照样有办法扣实罪名。
  贼人威胁的不只是桓容,还有郗愔的儿子郗超。郗愔防备儿子不假,却不会乐见儿子去死。人证物证捏在手中,足可对庾氏发难。
  这就是实力,是手握权柄的力量,也是桓容目前最缺少的东西。
  料定桓容的打算,郗超脑中急转,难免为桓大司马感到可惜。
  世子无才,二公子有才却气量不足。小公子身具大才,奈何生母出身晋室,注定不能为大司马所用,更无法承其君位。
  郗超暗自叹息,刘牢之眉间皱出川字,两人看向桓容的目光均有些异样。
  桓容站在车辕前,漆黑的双眸被火光照亮,映在观者眼中,竟有几分深不可测。
  事实上,聪明人太容易想多。
  能将贼人的事情处理妥当,设法从渣爹手里捞点好处,已经耗尽桓容的心力。目前,他想的绝不是什么兵法计谋,更不是什么坑人伎俩,而是让婢仆架锅煮饭,好好吃上一顿。
  白日赶路夜间遇刺,桓容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几乎能当场吞下整头羊。
  可惜这样的愿望也难以实现。
  没等桓容唤人,就有旅贲上前行礼,开口道:“郎君,雨水渐小,天色将明,不若打起火把继续赶路。”
  旅贲的左臂吊在胸前,脸上的血痕尚未结痂,可见战斗时的凶险。他给出的理由相当充分,营地经过清理,到底残存不少血迹。一眼望过去,心里不舒服不说,还可能引来夜间狩猎的狼群。
  桓容询问过刘参军意见,同意车队前行。
  旅贲手持火把,带数名健仆往前方探路。桓容令忠仆缀在旅贲身后,自己登上马车,沿着火光前行。
  刘参军不习惯坐车,骑马伴在车外。
  郗超被请入车内,继续为桓容讲解侨郡。比起遇袭之前,郗超的精神明显变差,心神不属,语气也有几分敷衍。
  有刘牢之等人在侧,旅贲不敢再行诡计,老实在前方引路。途中避开一截断木,绕过几处泥坑,车队再没遇到其他困难。
  卯时正,下了整夜的雨终于停歇。
  乌云散去,天边绽放万缕橘光,一轮红日缓慢升起。
  小童熄灭三足灯,桓容打了个哈欠,推开车窗,发现车队正沿河岸前行。
  河道中水流湍急,偶尔有小船卷入其中,貌似将要倾覆。艄公手握竹竿轻点,船身又稳稳排开水流,向下游飘去。
  有早起的农人拉着耕牛,扛着锄头迎面走来。见到车队行过,匆忙间退到路边,拉住几名好奇的孩童,不许他们上前。
  “阿父?”
  有垂髫童子好奇探头,却被父亲按住肩膀。挣扎着转过身,恰好同车窗处的桓容对上,后者笑着点头,童子似受到惊吓,忙不迭躲到父亲身后。
  车队经过处,越来越多的农人出现在地头。
  路过一片稻田,二十多名田奴已在劳作,多数身着短衣,赤着双脚,身材高大却面有菜色,明显是吃不饱。桓容吸了口凉气,喉咙间像是堵住石块,心头发沉,难言是什么滋味。
  “建康内外竟是如此不同。”
  桓容醒来之后,多数时间留在府内,别说出城,出府的机会都是少之又少。他在建康所见所闻不过是太仓一粟,同眼前压根是两个世界。
  “郎君,近年的光景远远好于早年。再者言,这些多为流民,能有今日已是相当不易。”婢仆劝道。
  言下之意,这里的田奴都为士族“私产”,桓容最好不要去管,否则必将引来麻烦。
  北地被胡族入侵,百姓携家带口南逃,房舍田地全部舍弃,一切都要从头开始。部分投奔亲友,生活勉强有了保障;部分-身怀一技之长,录籍后分得田地;还有部分实在活不下去,全家沦为士族门阀的私奴。虽然失去自由,好歹不会饿死。
  光明下总有黑暗,乱世中不可能真正的歌舞升平。建康的繁华美景,欢笑歌舞,此刻皆如虚幻一般。
  桓容闭上双眼,背靠车厢良久无声。
  小童递给桓容一盏蜜水,道:“郎君夜间未曾用膳,可要用些寒具?”
  “也好。”
  初次见桓容用膳,郗超着实惊吓不小。观小公子并非虎背熊腰、勇猛雄壮之辈,饭量怎会如此之大?
  车外的刘牢之碰巧走过,见到桓容吃饭的架势,不由得哈哈一笑。
  “小公子名不虚传,果然是性情中人!”
  桓容咬着麻花,不太理解“饭量大”和“性情中人”有什么关系。难道能吃就是真性情?麻花咽下去,桓某人晃晃头,着实有些费解。
  没有雨水拦路,车队上了官道,行速越来越快。
  随着马车摇晃,桓容逐渐开始眼皮打架,昏昏欲睡。
  眼见桓容倒向一侧,小童忙取来厚实的外袍,展开罩在桓容身上。婢仆取走郗超面前的纸笔,铺开另一件外袍,请郗参军暂歇。
  看到婢仆发间的银簪,想起昨夜车窗前的情形,郗超不由得咽了口口水,立即躺倒,没有发出任何异议。
  车厢里很快陷入寂静。
  桓容睡得安心,微微起了鼾声。郗超眉间紧锁,距离京口愈近,愈发感到心神不宁。
  车队抵达晋陵郡,又遇一场大雨。
  雷鸣声中,闪电劈落,一株古木应声而倒,断裂处一片焦黑,现出一座拱桥状的蚁巢。
  古木横在道路中央,车队被迫停住。探路的旅贲来报,前方遇土石塌方,道路被阻住,一时半刻无法通行。
  “寻一处空地扎营,待雨势减小再赶路。”桓容走出车厢,手中撑着竹伞,照样被雨水打得透心凉。
  “诺!”
  桓容回到车上,想起一路来的种种,不由得摇头苦笑。距京口不到二十里,偏偏遇到土石塌方,当真是运气背到无法想象。
  “郎君?”
  “无事。”
  “郎君可要用些寒具?”这句话几乎快成小童的口头禅,每隔半个时辰便要问一次。
  桓容:“……”他是心烦,不是肚子饿,真心不是。
  南方连降大雨,北地却现出旱灾预兆。
  春雨连绵的时节,日日晴阳高挂,万里无云。
  河水日渐下落,溪流不断枯竭,农人站在地头,看着干裂的土地满脸愁色。
  如果再不下雨,怕又是一个灾年!
  仅是天灾也就罢了。
  氐人遭遇一场大败,不甘心被慕容鲜卑压制,日前又集合三万兵力,由武卫将军王鉴、宁朔将军吕光等率领,大举进攻榆眉,同慕容鲜卑开启一场大战。
  附近的胡人部落匆忙迁徙,汉族坞堡人人自危,哪里有心思春耕。
  交战双方僵持不下,即将陷入拉锯时,秦璟一行终于由建康返还,抵达秦氏设在洛州的一处坞堡。
  很不凑巧,一支鲜卑军队恰好路过,带队的将领傲慢自大,没有摸清对方底细,以为这处孤零零的坞堡好欺负,不顾属下劝阻硬要领兵攻占。
  主将不听劝,鲜卑部众不得不硬起头皮,对坞堡发起进攻。
  面对这场突来的进攻,堡内百姓未觉惊恐,只感到惊奇。
  没见到城头旗帜?还真有不要命的啊!
  是日,秦璟领坞堡内四百仆兵大败千名鲜卑胡,更俘虏带队的鲜卑将领。拷问之下得知,此人名为慕容亮,出身鲜卑皇室,和现在的燕主是亲兄弟!此番初上战场,为争功劳,自领前锋探路,数万大军就在身后。
  令人将慕容亮带下去,秦璟当即写就一封短信,缠到苍鹰腿上。
  慕容亮身份特殊,留在坞堡就是烫手山芋。考虑到氐人一方,他又算得上奇货可居。是杀是放,是送回鲜卑还是货给氐人,必须尽快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