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北平城外,孟家屯
  建在屯子西北的角楼之上,一名壮丁见到南军退去,回身向候在角楼下的族人示意。
  “走了,走了!没事了!”
  族人脸上顿现喜色,孟重九和族中老人坐在家中,闻听消息,绷紧的神经也陡然放松。
  “此举果真有用。”
  “十二郎大才!”
  “得十二郎是我孟氏之幸!”
  “墙上木牌不得取下,可令族中壮丁日夜巡守,以防大军再来。
  “该当如此。”
  族中老人们一边商议,一边夸赞孟清和,多言此子不凡,将来必有大成。陪坐在旁的族长孟广孝始终沉默无语,听到众人交口夸赞孟清和,脸上的神情很复杂,偶尔会现出一抹阴沉。
  他的样子,一丝不落的看在孟重九眼中。
  孟重九暗自叹息一声,当此危急之时,正该全族同心同力,拧成一股绳。不及弱冠的十二郎尚且能放下成见为族中尽力,身为族长的孟广孝却是如此,当真是不知该说他什么才好!
  “广孝。”
  “九叔。”
  “大郎近日可好些了?”
  “好些了。”提起孟清海,孟广孝的表情总算好了些,“已是能下床走动,之前也帮族中写了不少木牌。”
  族中老人见孟重九突然提及孟清海,再看孟广孝之前和现在的对比,心中也是如明镜一般。
  身为孟氏族长,孟广孝的私心着实重了些。
  若燕王得了天下,十二郎就是从龙之功。都是姓孟的,十二郎好了,如何会不照顾族中?孟氏子弟不说一飞冲天也将大不相同。
  孟广孝如此心窄不免让老人们看不过眼。莫非一定事事都要大郎拔尖才成?难道他忘记了四郎?比起病在家中,让县中大令厌恶的孟清海,许多族人都认为,如今已是燕军小旗的孟清江更出息些。
  同样都是亲生儿子,孟广孝也太偏心了些,难怪有四郎寒心。
  谈及此,不免要佩服孟重九的眼光和行事。先是对孟王氏等照顾有加,又让孟虎跟随十二郎一同前往边塞,如今孟虎升了小旗,据闻不日还将升任总旗,只要十二郎日后能飞黄腾达,就绝对忘不了孟重九的情分,必定会额外照顾孟虎这个堂兄弟。
  要么说姜是老的辣,不得不服气。
  孟氏族人心中各有思量,各自打着算盘,孟广孝同族中老人安排好近日巡屯事宜才返回家中。
  刚进门,孟刘氏就迎了上来,告知孟广孝,孟清海出屯了。
  孟广孝吃了一惊,“朝廷的军队还没走远,他不要命了?再说他身子刚好,外边天冷,这不是胡闹吗!”
  “我也劝过了,大郎就是不听。”孟刘氏一脸的愁容,“说是去寻县学中的同窗家人,我着实是拦不住。好在那家人也住在里中,相隔不远,大郎只说去去就回。”
  “县学中的同窗?”
  “对。”孟刘氏想了想,说道,“好像是姓杜。”
  姓杜?
  孟广孝拧紧了眉头,脑子里始终没有印象,大郎极少在家中提起学中诸事,更少言及同窗。
  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色,孟广孝到底还是不放心,紧了紧身上的棉衣,再次走出了家门。
  “当家的,你去哪?”
  “大郎是向东去了?我去东边的角楼等着,再托巡屯的人帮忙看着,若是天色晚了,别被关在屯外。”
  “哎。”
  孟刘氏应了一声,目送孟广孝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此时是农历十月,北疆的天气一日冷似一日。
  李景隆率领的大军进渡卢沟桥时,发现桥头没有守军,升任都督的瞿能进言,燕王手下多知兵,弃守此桥,怕是刻意引大军围城。燕军在城内必定设置重防,攻城时应当小心。
  大部分人却不以为然,李景隆更是放言,“不守此桥,吾知其无能为矣。”
  听到此言,瞿能无语了,和瞿能有同样想法的人也沉默了。
  主帅脖子上顶着的到底是脑袋还是个葫芦?
  事实上,瞿能等人误会了,李景隆口出此言并非只是骄傲自大,也是为了安定军心。他麾下收拢了不少真定的败军,这些人本就对燕军心存惧意,哪怕知道瞿能的话有道理,他也不能认同,并且要坚决反对。
  当此攻城之战,士气和军心至关重要。
  军心一乱,仗还没打就先灭了几分士气,对进攻一方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景隆是草包不假,可也是个熟读兵书的草包。加上李文忠的熏陶,抛开他性格上的弱点和行为上的偶发弱智,对大局形势的判断基本不会出错。
  北平对朱棣至关重要,一旦北平有失,燕军必将人心涣散,不攻自破。
  李景隆瞅准了这一点,下决心一定要打下北平城。
  只要打下北平城,让燕军失去依托,必能打败朱棣!
  他要让那些背后讥笑他的人看一看,他到底是不是李文忠的儿子,配不配得上曹国公这个爵位!
  城内的守军准备充分,檑木巨石,火炮弓箭都被送上城头,城墙内的藏兵洞也安置了守军,一旦南军架梯登城,洞内的守军将发挥巨大的作用。
  朱高炽同燕王府仪宾李让站在城头,看着城下密密麻麻的攻城军队,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头皮仍是一阵阵发麻。
  虽是朱棣的长子,但在临阵经验上,朱高炽还比不上两个弟弟。
  父王和母妃的话犹在耳边,心跳仍是不断的加快。
  五十万人,听在耳中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数字,真实的呈现在眼前,却是无法形容的心惊与震撼。
  城内守军不到十万,余下的都是普通百姓,自己真能如父亲期望的那样守住北平吗?
  万一守不住……
  容不得朱高炽多想,城下的南军已开始在九门外建造堡垒,架设火炮,推出撞击城门使用的木车,五十万大军分别列阵,在各军将官的带领下,开始了第一次进攻。
  火炮轰鸣,巨大的铁球纷纷砸落,有的甚至飞过城投,坠入城中,但凡被铁球扫过的守军,非死即伤。
  比起李景隆大军使用的火炮数量和威力,朱棣在真定城外的炮轰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根本不值得一提。
  说白了,燕军的火炮大都是私造,属于小作坊敲打出来的三无产品。朝廷军队使用的火器才是正规兵-工厂生产制造,有质量保证。
  两相对比,高下立现。
  想用火炮对轰?根本做不到。
  城墙上很快被砸出了无数的坑洼,铁球在城头滚动,木造的敌楼燃起了大火,风助火势,似为攻城军队指出了进攻的方向。
  无数的云梯被架在城墙之上,攻城的南军在进攻的鼓声中,一波紧接着一波的往城墙上爬。
  从天空俯瞰,北平城似要被人海淹没。
  城头的守军也不甘示弱,接连推下檑木巨石,藏兵洞中的守军豁出去扑到云梯上,拉着梯子上的南军一起摔成肉泥。
  惨叫声转瞬即逝,鲜血成为了死亡最好的点缀。
  战鼓一声急似一声,震天的喊杀声中,南军推着攻城车,一下又一下的-撞-击-着城门。
  城门发出沉闷的轰鸣,土石从城墙掉落,伴随着城头落下的箭雨,不断有南军倒下,或许已经停止了呼吸,或许仍在生死线上挣扎,没人在乎。
  战争中,死去的士兵永远只是统帅案头一个冰冷数字。
  李景隆需要的是不停进攻,直到攻下眼前的城池,哪怕将五十万大军全部葬送也在所不惜。
  朱高炽必须守住城池,不只为了父王的嘱托,更是为了战争的胜利,为了活下去。
  南军战败,还可以后退再战。
  北平失守,城中的所有人都没有退路。
  当眼前的一切都被鲜血染红,年轻的朱高炽反倒不再紧张。
  他甚至亲手杀死了一名攀上城头的南军,刀剑-刺-入人体的声音,鲜血溅在脸上的温热,让他的情绪开始沸腾。
  朱高炽的表情变了,似乎明白祖父和父亲口中的战场到底代表着什么,面对着无尽的喊杀声和鲜红的血,他不能后退,不能胆怯。
  脚下是父亲交给他的城池,手中是足以取人性命的利器。
  他是朱高炽,是燕王世子,身上流着太-祖高皇帝的血!
  箭只的破空陡然响起,竟是身披铠甲的燕王妃将城头的南军一箭射落。
  看着站在身边的母妃,看着在周围拼杀的士兵,这一刻,朱高炽胸中涌起了无限的勇气。
  他能守住北平,一定能!
  城下,李景隆大军发起了一次又一次的进攻,李景隆的大纛立起,彻底激发了南军的士气。
  就在双方交战最激烈的时候,几个身着棉衣的百姓被押到李景隆面前,不待亲兵叱喝,其中一名被乱箭射伤的中年人突然挣扎着跪在地上,开口说道:“我等痛恨燕逆久矣,冒死前来是有要事禀报。”
  这个中年人正是杜奇的父亲。杜奇被燕王杀死,家人却逃过一劫。听闻朝廷大军到来的消息,杜父老泪纵横,唯一的期望就是大军破城,将燕王一家擒杀,以慰儿子在天之灵。
  恰逢孟清海前来,托言身为杜奇同窗,理应对其家人照顾一二。言语间慨叹杜奇死得冤枉,直言燕王听不进劝谏,滥杀无辜,是自取灭亡之举。不经意提及同里的几名巡检被调去守丽正门,可见城内的守军人数捉襟见肘,此战朝廷必胜无疑。
  听闻此言,杜父脑中灵光一闪,“朝廷大军将到,若能助大军些许,也是为我儿报仇了!”
  想到这里,再顾不得其他,起身便要去给朝廷大军报信。
  乱军之中生死难料,被当成奸细杀了也有可能。但杀子之仇不共戴天,只要能为儿子报仇,一切都值得!
  只是家中的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该如何安置?
  视线落在孟清海身上,此子能冒险前来探望,必定是忠义之人,值得托付。
  听到杜父的打算,孟清海连忙劝道:“杜伯父,万万不可!”
  “我意已决!”
  杜父一躬到地,言道,若能为儿子报得大仇,后侥幸存活,必将重谢。
  孟清海满脸焦急之色,做势阻拦却没拦住,杜父毅然决然的走出了家门。
  杜父没有回头,自然也不知道,在他身后的孟清海,口中不停发出焦急的呼声,脸上却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此行计划已久,说出巡检之事也非偶然。
  燕王起兵造反,朝廷派来大军,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一旦燕王造反不成,朝廷追究下来,十二郎一家必死,孟重九也逃脱不开,族人不论,有了杜家人,保住自己一家性命应无大碍。
  若是朝廷输了,燕王追究的话……孟清海转过身,好言相慰杜父的妻子和两个幼子,眼中闪过一抹晦暗。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真到了那一步也怪不得他。
  说不准,杜家人还会成为他晋身的台阶。
  李景隆对杜父口中的情报半信半疑,但战况已陷入胶着,无论真假都要试一试,即便不成,也不过是损失些兵卒。
  想通其中关节,当即下令从左-军-调-派主力,猛攻丽正门。
  果然如杜父所言,丽正门防守不如其他城门严密,守军人数不少,战斗力却差了一截。
  奉命攻门的部将大喜,若能攻下此门,最先进入北平,必得此战首功!
  “进攻!”
  李景隆听到回报也是面露喜色,看向城头,此役必下北平!
  就算朱棣赶回来,也再无回天之力。
  可李景隆和攻门的将领都高兴得太早,虽然守门的军队战斗力不强,四散溃逃,奈何却有一股可怕的生力军加入。
  一群由王府宫人带领的城中妇女,突然出现在丽正门后。
  这群拿着菜刀擀面杖的妇女同胞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战场?
  没人能给攻打丽正门的南军解惑,大块的石头和瓦片已是兜头砸了过来,间或夹杂着被火炮轰下的城砖。
  北平城的女人们,让远道而来的南方汉子彻底见识到了北地巾帼的风采。
  她们不会吴侬软语,不会吟诗作画,但她们用手中的板砖和瓦片告诉了远道而来的客人,传说中的塞北风-情,绝对是非同一般的火-辣-辣。
  顷刻间,丽正门前的南军被招呼得满脸开花。
  城头的朱高炽得知丽正门危急,立刻派梁明率军前去增援。北平九门,任何一门都不得有失。
  梁明到时也有点傻眼,毕竟眼前一幕着实少见。
  之前被南军打退的巡检和壮丁也手持武器扑了回去,显然是受到了女同胞们的鼓舞,被彻底激发了士气。
  “是个汉子就往前冲啊!”
  突然爆发出强悍战斗力的守军,瞬间打乱了南军进攻的节奏。
  之前几刀就能解决的,现如今,即使是死也要拖上一个,这样的对手不得不让人胆寒。
  战场之上,比的就是谁更狠,谁更不要命。
  守军发了狠,又增添了援军,南军错过了最好的进攻时机,伤亡不断扩大,只能从丽正门撤了下去,继续用火炮进行轰击。
  丽正门艰难的守住了,其他八座城门也是险象环生,傍晚时分,南军响起了收兵的号角,攻城的军队如潮水一般退回了大营。
  城中的守军暂时能松一口气,顾得不得休息,纷纷安置伤员,清点战损。
  朱高炽没有回燕王府,而是同李让梁明一起留在城头,看着城外大营中的火光,陷入了沉思。
  父王归期未定,继续这样下去,北平城怕是守不住。并非他妄自菲薄,而是士兵人数的对比着实太过悬殊。
  如果城中有耿炳文一样的将领,或许能问题不大,关键不是没有吗?
  朱高炽沉思许久,派人去请示王妃,今夜,他打算派人夜袭南军大营。
  虚张声势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对李景隆这个表兄应该是足够了。
  燕王实在太了解李景隆,离开北平之前,特地同儿子分析过他的性格,关键时候可以用计,不怕他不上当
  志大无才,胆小惜命。
  这是燕王给李景隆的评语,鉴于此,朱高炽才打算冒一回险。
  燕王妃同意了朱高炽的计策,指点朱高炽,可派大将梁明同燕王府仪宾袁容一同出城,士兵分成小股,分批从不同的方向夜袭,效果会更好。
  朱高炽没有异议,当即点兵布置,准备停当,等着夜晚的到来。
  北平城陷入危机时,孟清和与三保两人正向燕王汇报同朵颜三卫接洽的情况。
  “斩首三级一头羊?”燕王敲着桌子,哈哈一笑,“好,大和尚说得对,你果然不错。”
  “卑职不敢当。”
  孟清和立刻表示,能和朵颜三卫谈妥条件,是和马听事共同努力的结果。就与对方讨价还价一事上,马听事更是发挥出了极佳的口才,很有外交和做生意的天赋。
  “是吗?”
  “回王爷,正是。”
  “好!”成功挖了宁王的墙角,价钱还比预期的要少一半,燕王心情很好,“待回到北平,孤必有重赏!”
  孟清和与三保一同跪地谢恩,燕王示意两人起身,说道:“明日孤便同宁王告辞,宁王必定出城相送。你二人设法出城,令城外军队于郊外设伏,并与三卫渠长商定,孤将宁王引至郊外,城中可一同动作,此事必成。”
  “遵令!”
  燕王命令一下,孟清和与三保分头行动。
  朵颜三卫已投到燕王麾下,唯一麻烦的就是宁王府内的护卫和官署。
  三保主动请缨,孟清和自然不会和他抢。禀报过燕王,联系城内细作,口称燕王有令,孟清和大摇大摆的出了城门。
  出城之后,再想进去就不容易了。
  好在孟清和也没这个打算。
  沈瑄见到从城内出来的孟十二郎,听到燕王的计划,慎重的点了点头,召集麾下开始部署。为免宁王怀疑,城外营地暂且不动,只秘密在预定地点布置伏兵,等到燕王下达命令再作势拔-营。
  在城内的日子里,孟清和一直紧绷着神经。
  别看宁王气质文雅,一旦发现他在城内的动作,必定下刀子剁了他。
  燕王暂时不能动,将他剁成肉泥却十分简单。
  短短七天,孟清和却像是过了七个月。
  出了城回到大营,见到沈瑄,很有一种恍如隔世,逃出生天的感慨。
  坐在帐中,听沈瑄布置伏兵,孟清和的心也渐渐沉静。
  思绪飘远,沈瑄就在面前,却好似离他很远。
  回神时,帐中只剩下他同沈瑄两人。
  “累了?”
  “回指挥,卑职不累。”
  “不累?”沈瑄挑起一边的眉毛,突然起身走到孟清和跟前,指尖擦过他的眼角,“实话?”
  本能告诉孟清和,这个时候应该顺着沈瑄的话说,可他还是鬼使神差的摇了摇头。
  沈瑄弯下腰,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温热的呼吸拂过脸颊,“既然不累,那就同我一起出发。”
  起身时,嘴唇似不经意的在孟清和的鼻尖滑过,彷如羽毛轻触,若有似无。
  孟清和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故意的?还是意外?
  想不明白,只能认命的起身跟上去。
  沈瑄走到帐前,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嘴角轻弯,一抹笑痕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