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但裴清殊并没有接受他们的提议。
  裴清殊并不是一个十分贪心的人。或者说,他是一个十分现实的人。
  他认为此役能够解决北夏这个心腹大患,已经满足、甚至超过了他的预期。再一口气吞并掉大宛,这是不现实的。
  所以他接受了大宛的议和。当然,是有条件地接受。
  从此之后,大宛每年都要向大齐进贡马匹、香料、皮货和金银制品等贡品。
  这于大齐而言,又是一笔极大的财政收入。
  不仅如此,大宛还要允许大齐在大宛开书社、建书院,宣传中原文化。
  裴清殊相信,只要有这些做基础,将大宛纳入版图,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情而已。
  至于现在,他要履行对公孙明的承诺,回京主持雍定十三年的科举了。
  ……
  返程路上,敬坤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问裴清殊:“父皇,儿臣有一事不明。当时父皇明明可以活捉呼屠吾斯,却并没有这样做。儿子想向您请教,您为什么不下令,将呼屠吾斯活捉呢?”
  裴清殊听了,觉得这是一个和儿子讨论政见的绝佳时机。不过他并没有急着回答敬坤,而是反过来问他:“你是觉得活捉他更好吗?”
  敬坤诚实地点了点头:“如果将他活捉,带回长安斩首示众的话,大齐的老百姓们一定会很高兴的。还有,那些向大齐投降的匈奴人,也会对大齐更加顺服,而不是……”
  裴清殊微笑着问他:“而不是什么?”
  “而不是还有人在背地里说呼屠吾斯有气节!他一个亡国之君,有什么有气节的!”敬坤颇有几分气愤地说道:“还不是先诈降于大齐,又反了大齐,最后没办法才自尽的吗?!”
  “你说得有道理。从理性的角度来分析,活捉呼屠吾斯再杀了他,的确是最有利的选择。可朕心里有一道坎。”
  敬坤不解地看着裴清殊。
  “今日是我大齐兵强马壮,将北夏的君主逼至绝境。可若反了过来,是朕和呼屠吾斯异位而处呢?”
  敬坤不明白:“呼屠吾斯是匈奴人,是敌人,父皇为什么还要站在他的角度考虑?难道您不恨他吗?”
  “恨他,但是也理解他。今日若是换做朕是匈奴的单于,为了生存,或许也会采取各种各样的手段,去为自己的国家多争取一些东西。既然生是不能由自己来选择的,那么死,朕给他自己动手的机会。”
  从敬坤脸上的表情就能看得出来,他并不是很赞同裴清殊的想法。
  裴清殊也没太放在心上,只是继续解释道:“不说朕自己怎么想,从现实的角度考虑,朕也不想在杀了呼屠吾斯之前,还要羞辱他一番。如你所说,呼屠吾斯若是在大齐被奸淫一番之后,极不体面地死于菜市口,齐人定会欢欣雀跃,可是匈奴人呢?他们要么会对大齐更加仇恨,要么就变得更加自卑,齐人也会看不起他们,将他们当成奴隶来看待。然而这不是朕想要的。”
  敬坤好像有些明白裴清殊的意思了,脸上的表情变得肃穆起来。
  “朕亲征北夏,不是为了给自己增添功绩,而是想让大齐免于外患。朕是恨那些不断扰境的匈奴人,恨潜伏在朕身边、害死你四伯伯的呼韩邪,恨假意投诚,还想娶朕外甥女的呼屠吾斯,但朕从来不恨匈奴的平民百姓。将心比心,大家都是人,不会因为属于不同的民族,就低谁一等。这一点你一定要明白。”
  敬坤认同裴清殊的这番话,但他觉得裴清殊的做法似乎有些矛盾:“可您前几年吸纳进中原的匈奴人,都圈在了特定的几个地方。您还是无法相信匈奴人,哪怕他们只是平民百姓吧?”
  “在歼灭北夏初期,这是免不了的。甚至在未来的十年、二十年内,这些匈奴人还是会不死心地想要复辟北夏。这一点其实很好理解——你换过来想想,如果今日亡的是大齐,你会不会想要复辟大齐?”
  敬坤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所以现在,匈奴人还不得不防。不过,这只是这一代人的事情。等到了下一辈,情况定然会有所改变。那些没有经历过亡国的匈奴人,从小生活在汉人的土地上,口中说着汉人的语言,不管他的父母再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在他的心里,他就是齐人。所以对于这一代的匈奴人,我们要用,也要防。可是对于下一辈的匈奴人,我们应当投入更多地精力和物资去教育他们,让他们与汉人同化。只有这样,大齐才算真真正正地收服了北夏,而不是仅仅得到北夏的土地,就以为自己从此高枕无忧了。”
  敬坤听完之后,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多谢父皇,儿臣受教了!”
  裴清殊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肩:“朕平日里忙,你得空的时候,也多和你舅舅聊聊这些。他学识丰富,又在朝为官多年,想来定然会给你不少启发。”
  裴清殊这么说,是因为他发觉敬坤和宋池虽然既是甥舅,又是师生,可两人好像并不算特别亲近。
  裴清殊当年和宋尧没有血缘关系,他还经常去找宋尧请教呢。可据他所知,敬坤和宋池的见面次数非常有限。
  敬坤闻言,神色有几分纠结地说道:“回父皇,舅舅他学识渊博,儿子也想经常向他请教。只是先前外头有些风言风语,说舅舅是为了……是为了帮儿子图谋太子之位,所以才频频进宫。儿子不想给他添麻烦。”
  裴清殊听了,不禁有几分好笑地说道:“图谋?你觉得还需要图谋吗?”
  第163章
  敬坤闻言,不禁惊讶地看向裴清殊。
  “虽然朕从不曾向外人明言, 但朕从一开始就属意于你, 难道你自己还看不出来吗?”裴清殊忍不住笑道:“在父皇面前, 可就不要装模作样了哦。”
  敬坤不敢隐瞒, 实话实说:“儿子是发现了父皇对我格外器重,可其他兄弟也都十分出色,儿子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不敢妄测圣意。”
  “你是朕的嫡长子,又很聪明上进,朕有什么理由不选你呢?朕没有正式立你为太子,只是因为现在还太早了。父皇不想让你活得那么累, 成为众矢之的。”
  听裴清殊这么说, 敬坤突然觉得心里一酸。
  的确, 作为皇长子,又是嫡子,别说被册为太子了,就算他现在还不是太子, 敬坤的肩上已经承担了太多的责任和压力, 有时候甚至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人们都说嫡长子少年老成,十分稳重。可是其中的苦涩,只有敬坤自己知道。
  他并不是一出生便想要做一个成熟稳重的大人的。只是环境逼迫着他,让他不得不迅速成长而已。
  从小到大,裴清殊政务繁多,陪伴敬坤时间最长的, 还是母亲宋皇后,还有长华殿里的先生们。
  他们所有人,都对敬坤给予了沉甸甸的期望,在无形中赋予了他在这个年纪本不应该承担的压力。
  只有他的父皇、本应对他最严厉的人,现在却这样理解他,还试图缓解他瘦弱肩膀上的压力……
  敬坤突然感到一阵鼻酸。
  可是他不能哭。
  从他很小的时候起,就已经不会掉眼泪了。
  “可是,我若不努力的话,做得不如其他兄弟好怎么办呢?我知道父皇爱重我,只是我若不争气的话,只怕是会给父皇丢脸,也给父皇您添麻烦。”
  敬坤说的委婉,不过裴清殊明白他的意思。
  他是在问,如果其他兄弟表现的比他好,超过了他的话,那裴清殊还会坚持选他,而不是别人吗?
  如果在那种情形下,裴清殊还是执意要立敬坤做太子的话,岂不是要在朝上面对很多争议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不过朕认为你是个既懂事、又上进的孩子,不会比别人差到哪里去的。而且如果你指的是读书或者武功没有别人好的话……”裴清殊看着儿子苦恼的样子,不禁感到有点好笑,“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做太子,或者说是做皇帝,不是说必须书读得最好,或是骑射功夫最强,而是要懂得如何发现人才,并且利用人才,平衡好局势。你若当真有心于太子之位的话,真正要钻研的,根本就不是四书五经,或是骑马射箭,而是怎样掌控大局。简单点来说,就是学习驭下之术,让天底下的人才和豪杰都心甘情愿地为你做事,向你臣服。”
  听裴清殊说完这一番话之后,敬坤终于切身体会到了那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他突然觉得过去的自己,实在是太钻牛角尖了,而且钻的都还是些没什么大用的东西。
  像是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一样,裴清殊微微笑道:“当然,打好基础也是很重要的。读书写字,武功骑射,这些你都不必是第一,但起码要努力去做,不能荒废了学业。不过该放松的时候还是要放松,不然的话……父皇同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你若是把心里这根弦崩得太紧了的话,父皇反而会不放心。”
  这回不用裴清殊再进一步解释,敬坤自己就想明白了。
  裴清殊应该是想说,历史上有很多君主,都是当皇子的时候为了夺嫡,拼命地隐忍、压抑自己的各种欲望。等真正当上皇帝之后,就变得荒淫无度、无心政事了。
  虽说敬坤觉得那种状况绝对不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不过为了让裴清殊能够放心,他还是决定从回去之后,就对自己的生活方式做一些调整。
  父子俩经过一番长谈之后,敬坤只觉一直压在自己胸口的那块重石好像突然被人搬走了一样,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更多的,还是发自内心的感动。
  都说天家无父子,可敬坤觉得裴清殊这个父皇,对他当真可以说是掏心掏肺,真诚无比。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裴清殊内心还有自己的考量。
  很早之前裴清殊就想过,古人定下“嫡长子继承制”是有道理的。
  对于裴清殊来说,他的儿子们他肯定都要尽力培养。那如果这些皇子们都成长得十分出色的话,他应该选谁来继承自己的位置呢?
  是选读书最好的?嘴巴最甜的?心机最深的?还是最像他的?
  裴清殊觉得都不是。
  他要的储君人选,一要名正言顺,身份上足以服众。
  虽说裴清殊和林太后之间的母子关系一般,可他必须要承认的是,当年他能顺利继位,林太后是出了很大一份力的。起码她为太上皇生育了两子一女,位列皇贵妃之位。从身份上来说,裴清殊足以服众。再加上有傅太后这个出身高贵的养母,裴清殊当初才能不在这一点上受人诟病。
  如果放着皇后的儿子不立,去立一个美人、贵人或者嫔位的儿子,这都是会引发许多问题的。
  虽说宋皇后贤德,可她会容忍妃嫔的儿子越过自己的两个嫡子继承皇位吗?她背后的宋家,又会不会推波助澜,与新帝进行内斗?
  如果那种情况当真发生了的话,势必会引起激烈的党争。
  其次,就是储君本身的品行不能有太大的瑕疵。如果敬坤是像裴清殊的二皇兄裴钦辰那种品德败坏之人,不管他是不是嫡长子,裴清殊都不会考虑立他。
  可这么多年看下来之后,敬坤显然不是那样的人。
  除此之外,性格因素也是裴清殊十分看重的一个点。
  他觉得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起码还能再拼个十几年。在这未来的十几年当中,他有信心为继任之君奠定好一个基础,让他的继承人沿着他铺设好的道路继续走下去。
  也就是说,他不指望着他的继承人还能像他一样排除万难地去进行改革。只要能做一个守成之君,在裴清殊创建下的基础上有所进益,裴清殊就十分满足了。
  在现有的几个皇子之中,二皇子敬亭和五皇子敬修的性子都有些跳脱。做个王爷可以,做皇帝却有些勉强。
  三子敬惒虽然也是嫡出,不过他各方面的才能都不如敬坤,没有必要舍敬坤而取他。
  唯一曾经让裴清殊有过一瞬间动摇的,就只有四皇子敬翊了。
  不过这种念头很快就被裴清殊掐了去。
  敬翊的综合条件,还是不如敬坤。
  诚然,敬翊的天赋高,又懂得藏拙,是个聪明的孩子不假,可是敬翊的生母毕竟死得不光彩。
  倒不是说因为谢嘉妃的所作所为,让裴清殊迁怒于敬翊。只是身处裴清殊的位置,他不免会有些担心,敬翊的外祖谢家,会不会把所有的宝都压在敬翊身上,让敬翊成为他们东山再起的筹码之后,再对宋皇后、娴贵妃等人大肆报复?
  这是其一。
  身为一个父亲,裴清殊可以不去怀疑这些。但他是一个皇帝,必须追求稳妥。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
  敬翊排行第四,如果裴清殊选择了他的话,就是一种对前三位皇子的否定。
  到时候难受的,不止是敬坤一个人,还有敬亭和敬惒。他们肯定也会感到不舒服,甚至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
  毕竟和他们相比,敬翊的优势也没有说特别大。
  这和裴清殊当初的情形不一样。当年裴清殊虽然也是排行靠后的皇子,但他的皇兄们和他相比,都或多或少有一些明显的劣势。所以裴清殊上位的时候,才只有老十有些意见,其他人都没什么话说。
  而现在,别说敬翊在刻意藏拙,就算他没有,光凭记忆力好这一点,怕是也不足以服众。
  所以综合所有因素考虑,只有嫡长子继承皇位,才是最为顺理成章、也能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的。
  起码敬坤做了皇帝之后,不至于引发手足相残的局面。
  所有儿子都能活得好好儿的,还能发挥自己的本事为国效力,这就是裴清殊在平定匈奴之后,现在最大的心愿。
  所以回京之后,裴清殊处理政事的时候,就经常把几个儿子带在身边,尽量多教他们一些为人处世和平衡政局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