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绝情
  建康城中的暴民集体反对隋军统治,最后剩下将近两百人齐齐退入天法寺内,其中有被挟持的隋军士兵,而萧夜心因为穿着隋军的军装被误认为是北朝入侵南陈的隋军中人,因此也被挟持。
  萧夜心跟其他士兵一起被安排在一间狭小的禅房内,因为伤口得不到及时的处理,此时她的中衣已被染红了大片,血迹甚至透过铠甲渗了出来。
  萧夜心疼得已经不能开口,苍白的双唇因为身体的剧烈疼痛而颤抖着。她微微睁开的双眼观察着周围的情况,看着那些跟自己一样受伤的隋军士兵,她觉得自己还应该坚持下去。
  其实不光是萧夜心和那些隋军,天法寺内的僧人也有很多被暴民们劫持,一场以爱国为借口的反抗最终演变成了敌我不分的反抗,那些抢夺了武器的暴民盘踞在这座古刹中,为他们的逃生之路绞尽脑汁。
  弘宣虽不是建康人,但因为如今佛法盛行于世,他又是天法寺中出名的辩僧,所以城中有不少人都认得这个外表俊朗的出家人。如今,寺庙被占,他凭借自己的在民间的声望,以及把剩下的财务分发给这些暴民,得以获得在寺中自由行走的机会,当然,也要负责众人饮食。
  自从这帮人退入天法寺,寺外就围堵了重重隋军,甚至在日落时分,又多了许多隋朝的将士将寺庙团团围住,听说这事北隋那位晋王的意思。
  关押隋军的禅房内,开始有人低声交谈起来。
  “这次怕是逃不过了。”
  “五十一万大军攻打建康,我以为轻轻松松就能拿下,谁知道破城是轻松,结果因为晋王一道命令,咱们要挨那些南朝遗民的打,现在还落到这副田地。”
  “晋王跟随皇后礼佛,一向宅心仁厚,不怪他。”
  “还不怪?打仗的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金口一开,丢性命的就是我们。”
  萧夜心听着这些隋军愤愤不平的议论,只在心中暗道:“晋王自有他的长远计划,岂是你们这些小兵小卒能够看穿的。”
  当此时,有人推开了禅房的门,众人举目望去,最惊讶的莫过于萧夜心——她一心所向的弘宣,此刻就站在门外。
  弘宣带着几名僧人前来给这些隋军送晚膳,虽然东西不多,但也是他千辛万苦求来的。
  萧夜心激动地看着弘宣给隋军们分发晚膳,独独没有顾及到她。此时另一名僧人将煮好的粥递给她,她用尽力气将那人撞开,碗落在地上,粥洒了一地,登时引起了所有人的主意。
  负责看守他们的暴民见萧夜心不识抬举便要动手,弘宣即刻拦在萧夜心身前,向那人请求道:“只是没有力气,拿不住碗,等贫僧亲自喂他之后就会离开。”
  弘宣让人重新盛粥,当他终于正眼去看时,才发现面前这个满身尘土,衣衫染血的隋军竟是他从未忘记过的萧夜心。
  弘宣想要去拿药,却被萧夜心拉住,叮嘱他道:“不要惊动别人。”
  弘宣假意坐在萧夜心面前喂粥,可见她如今这窘迫难堪的模样,他心疼之余更有责备的意思:“你怎么来了?”
  萧夜心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道:“找你。”
  弘宣自知此生必定辜负萧夜心对自己的一片情义,现今面对她如此直白的回答,羞愧得低下了头。
  自己费尽心机想要找的人此刻就在眼前,萧夜心如何能不惊喜,但大敌当前,她顾不上跟弘宣儿女情长,拼着最后的力气问道:“你能想办法出去么?”
  “去哪?”
  “找隋军统帅,晋王杨广。”
  弘宣沉思片刻,道:“他应该正在想办法救你。”
  “你怎么知道?”
  “天法寺二度被围,依照隋军的实力,轻轻松松就可以攻破这里,但双方一直僵持到现在,我想他们第二次加重兵力,就是因为晋王知道你在,才不敢轻举妄动。”
  萧夜心欣喜道:“那正好,你想办法通知他们,让他们立刻攻进来,我会想办法保护自己。等我们脱困了,你就跟我回江陵,好不好?”
  弘宣推开萧夜心抓着自己的手,始终回避着她的目光,道:“我不会离开这里的。”
  “为什么?”
  拒绝了萧夜心却陷入张丽华为自己设下的情网之中,这种话,弘宣无论如何也无法对萧夜心说出口。他已经伤过她一次,如今在乱军中重逢,见到她落难如此,他怎么可能再在她心头扎上一刀。
  “你不要问了,总之我不会轻易离开建康的。”弘宣把粥碗递给萧夜心,柔声劝道,“阿柔,你先把粥喝了,我再想办法帮你治伤。”
  萧夜心以为,弘宣只是一时间不能接受自己的感情才选择离开。她已经给了他数年的时光来考虑这件事,所以她直到现在才来建康。可她不惜千里奔赴的勇气和孤注一掷的坚持都没能感动这个与青灯古佛相伴多年的僧人,让她的这一场迢递相思最终无法开花结果。
  既然如此,她活着回江陵又有什么意思?将来去了大兴,还不知要面对怎样的事态。可这些都比不上弘宣此时此刻对她的拒绝来得令她失望,既然活着不高兴,不如就死在这乱世之中,当她没来过建康,没见过弘宣。
  萧夜心扭过头,回绝了弘宣的好意。
  “阿柔。”弘宣此时发现萧夜心眼中强忍的泪光,他是心软的,可他无法欺骗他的阿柔,他的心里有另一个人,他正是为了心中所爱才留在建康,哪怕他们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弘宣的一声低唤本会让萧夜心泪流不止,可她偏偏忍耐着,甚至扬起头,不让眼泪流出来,最后硬是都忍了回去,才重新去看自己思慕多年的男子。
  “你跟不跟我走?”萧夜心问他,明知故问,可她觉得只要她多问几次,就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因为弘宣不会那么残忍地对她。
  因为曾经没有那个惊艳过自己岁月的人,所以他将他的温柔分给了萧夜心,渐渐地让她产生了误会。而现在,他的心里只有张丽华,所以他能够狠下心,不论他的阿柔多么卑微地恳求他。
  弘宣将粥碗放在萧夜心身前的地上,在她充满期待的注视下站起身,叮嘱道:“我会想办法帮你治伤,在脱离危险之前,一定照顾好自己。”
  她就像当年样被弘宣抛弃,一个人困守在原地,没有任何挽留他的可能。
  当初在江陵,萧夜心尚有萧玚陪伴,可如今在这南陈的寺院中,她只能对着这些粗莽的武夫,目送自己从情窦初开就爱慕的人决然而去。
  弘宣对她没有一丝留恋,所以她的绝望也彻心彻骨。
  泪水终于滑落的那一刻,萧夜心仿佛看见了当初追到江陵渡口的自己,望着浩渺无涯的江水,独自站在冷风之中,那时的她曾有过想要跳江的冲动,还是萧玚将她拦住了。
  泪眼模糊的时候,萧夜心看到了已经升起的月亮。在此时的暗夜微光中,月色看来那样清亮,只是偏照离人,似在笑话一般。
  建康已有多时没有这样清亮的月光出现,然而月华照铁衣,也照着那些杀人饮血的兵器,仿佛随时就会带来又一次毫无怜悯之心的杀戮。
  杨广已经在天法寺外站了数个时辰,从他知道萧夜心被困开始,他就没有一刻停止过担忧,想来在军事上杀伐果决的晋王,面对如今区区两百的暴民,第一次犹豫不决。
  萧玚如今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切却无计可施,他和杨广一样,非常想要直接冲进去救人,可但凡有一点会伤害到萧夜心的可能,他都不敢轻易去尝试——他亲眼看着萧夜心脸色苍白,浑身无力地被拖进天法寺,这证明她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所以他不能冒险。
  “我们要这样等到什么时候?”兰陵终于按捺不住了,“咱们这么多人,直接冲进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不好么?这要等到什么时候?萧玚说了,她姐姐还带着伤呢!”
  杨广看着大门紧闭的南朝古刹,眸光冷肃道:“她的伤口还是孤亲自处理的,孤会不知道?”
  不光是兰陵,就连萧玚都没想到杨广会和萧夜心认识,而他此时才想起,白日里在皇宫中,杨广曾叫过萧夜心的小字。基于这意外的缘分,萧玚竟安心了一些,至少杨广不会置萧夜心的生死不顾,他道:“原来晋王和我姐姐早就认识。”
  杨广没有接话,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天法寺,沉声道:“天法寺有大小禅房数百间,他们一定派人严密看守关押人质的房间,但我们并不知道他们的位置。他们的看守很严密,我们现在没办法派人进去查看,时间拖得越久,阿柔越危险。”
  话到最后,杨广的声音已经几乎听不见了。
  正当杨广沉思时,有人送上一张皱巴巴的字条,上头极其简单地写了几个词,让人摸不准头脑。
  杨广眼波闪动,即刻吩咐下属道:“去找熟悉天法寺寺中布局的人,如果是混乱中逃出的僧人更好,马上去。”
  兰陵看着字条上的词全无头绪,想要向萧玚求助,可他们只落个面面相觑的下场。
  不多时,就有一名从天法寺逃出的僧人被带了来。杨广将字条交给他问道:“小师傅可知道其中玄妙?”
  僧人点头道:“只要有寺内地图,贫僧可以将字条上的标注的位置画出来。”
  闻言,杨广的神色终于轻松了一些,即刻命人取来地图,让那僧人就着火光进行标识。
  杨广根据这张地图已经能够推测出那帮暴民和人质所在的位置,那么接下去就是寻找最方便营救人质的位置进入,再将那些暴民一举歼灭。
  “太好了,能把人救出来,萧玚就不用这么愁了。”兰陵兴奋道。
  萧玚有感于兰陵对自己的关切,悄悄将目光转向她时,却发现兰陵正看着他。
  火光中交汇的视线仿佛也有了灼人的温度,猛然间在萧玚心头留下一个烙印,真是兰陵清澈无邪的目光。
  兰陵见萧玚一直盯着自己,出了双颊开始发烫之外,还心如鹿撞,这种感觉过去从未有过,让她觉得又新奇又兴奋。
  杨广无暇顾及正萌发在这对少年男女之间的情愫,他正要安排人进行救援行动,却忽然收到了另一个消息——高颎杀了张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