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秋雨
  因为有了杨广的命令,军医即便到了偏帐也只能隔着屏风与这位年轻的隋军将领交谈,而在此之前,他带来的医药箱已经被杨广亲自接了过去。
  女子肩部的箭伤,杨广自己也能处理,只是出于安全考虑,又不得让军医近身,他才请军医口述,自己一步步为还在昏迷的女子清理伤口,进行包扎。
  待一切收拾妥当,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时辰,而杨广自遣开军医之后并未离开偏帐,事实上,他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安静等待着女子的苏醒。
  帐外的雨势加剧,敲打在营帐之上噼啪作响,越听越像是有万马千军浩荡而来,要将不远处的那座孤城就此踏平。
  杨广看着手中的那枚玉佩,拧结的眉头里尽是愁绪,有对床上女子的关心,也有对这场声势浩大的伐陈之战的分析,以及对自己将来仕途的筹谋。
  台上的烛火扑朔,杨广终于从深思中回了神,他抬眼看了看正在睡梦中的女子,不由自主地又坐去了床边,却发现她的脸色显得异常红润,双唇翕合着,似乎在说话。
  杨广有些犹豫,但还是想要听一听她在说什么,又怕碰着她的伤口,因此小心翼翼地凑近,附耳在她唇边,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弘宣。
  杨广的内心猛然一沉,像是遭受了打击,眼波涌动,一直注视着这脸色异样的女子。
  夜雨被有一阵大风吹得乱了阵脚,胡乱地敲打着营帐,密密匝匝的声响扰得杨广心烦意乱,他大步到偏帐门口,对侍卫道:“传军医。”
  这一次,杨广没有阻止军医入内,而是沉默地在一旁等候。
  军医感觉到来自杨广身上的冷冽之气,就像是有一把无形的刀抵着他的后背,随时可能扎进他的身体,要了他的命。
  军医忐忑地为女子看诊之后回禀杨广道:“因是这位姑娘长途跋涉身体疲惫,再加上箭伤和天气的关系,这会儿发热了。”
  “情况严重么?”
  “热度不高,吃副药,好好休息一晚应该就没事了。”军医等不到杨广的回应,只能又躬身道,“小的这就去准备。”
  杨广眉间的愁色不减,再一次坐去床边,直到军医亲自送来了药,他才站起身:“让她喝了吧。”
  军医正要给女子喂药,却听杨广道:“孤来。”
  军医奉上药碗,立刻退了出去。
  如此直到下半夜,秋雨未有减弱的趋势,床上的女子也没有要醒转的迹象。
  连日行军,杨广本就有些疲惫,但这突然闯入大营的女子让他不受控制地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她的身上。如此,杨广便更加确定,这会是他必须留在身边的人。
  杨广发现被褥有了一些变化,女子的手似乎在摸索什么。他几乎毫无犹豫地就伸手去回应,眼看着女子抓住了自己,像是寻求帮助那样再也不愿意松开,而之前出现过的那个名字越发清晰地从女子的口中被念了出来。
  杨广的眉头已经拧在一处,他很想立刻抽身离开,却做出了与之背道而驰的举动。
  见女子越来越焦急,杨广觉得她应是在害怕什么,他小心地将她抱起,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柔声道:“我在,公主。”
  杨广的安抚有了作用,女子不再像刚才那样急切,但就算是昏迷,她在他怀里也不安分,而且总是皱着眉。
  杨广觉得,应该是自己身上的铠甲硌着,让她觉得不舒服了。于是他脱了这一身坚冷的军装,只穿着中衣将她抱在怀里,再拿来被子让她裹着。终于,她又安静了下来,神情平和,只是双手不肯松开,一直抓着杨广的手臂,生怕他跑了似的。
  帐中再次恢复了平静,唯有那依旧不减的秋雨之势,犹如覆盆而来,汹涌激烈。
  此刻建康皇宫之中,张丽华正在陈叔宝面前梨花带雨。
  周围服侍的宫人都觉得,张贵妃姿容优媚,就连哭声都比旁人好听许多。
  “爱妃莫哭,朕知道是皇后误会了,稍后,朕就让人将弘宣放了,如何?”陈叔宝哄道。
  “陛下已经跟妾身说了几十遍了,也没见陛下让人去放了。”张丽华扭捏道,抬起一双泪光闪动的眼眸去看陈叔宝,“陛下只是哄骗妾身吧。”
  常年浸淫在酒色中的陈叔宝看来目光浑浊,见张丽华终于肯搭理自己,他便将肥硕的身体往这美人身边挪了挪,伸手揽住她的肩,道:“朕是天子,怎么会骗你?只是方才皇后带着人过来……”
  张丽华打断道:“那人说了并非串通隋军,陛下为何不信?”
  “朕若是相信了,爱妃此刻怎么会在朕身边?”
  张丽华故作委屈道:“皇后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竟说妾身与弘宣私通。仅凭皇后一面之词,陛下就将弘宣下狱,如此不是坐实了这种恶意重伤妾身的谣言?妾身哪里还敢在陛下身边坐着?”
  张丽华口中所言,正是之前皇后沈婺华亲自押解沈客卿派去向杨广投诚的游说客来见陈叔宝的事。
  张丽华原本像往常一样,和陈叔宝一起饮酒作乐,却不想那平日里深居简出的沈婺华突然到来,身边除了亲卫,还绑着一个陌生男子和沈客卿。
  沈婺华不同于陈叔宝的其他嫔妃,不喜与这一国之君寻欢,因此不得陈叔宝宠爱,夫妻情缘向来寡淡。她也不乐意管那些乱七八糟的营生,因此后宫诸事都由张丽华负责,她只在自己宫中看书念经,很少与外人交往。
  然而今夜,陈叔宝忽然见沈婺华厉色而来,直接将那两个五花大绑之人推到自己跟前,白白搅了他的听歌看舞的兴致。他很不高兴,但碍着沈婺华的皇后身份,只能板着脸问道:“皇后这是做什么?”
  沈客卿连声呼救:“陛下救我!贵妃救我!”
  张丽华当时正被陈叔宝抱坐在腿上,见沈婺华这气势汹汹的样子,她伸手抱住陈叔宝的脖子,贴在他胸口,并未发言——朝政之事,她可专断,但面对南陈的这位皇后,她觉得还是让陈叔宝自己去应付要合适得多。
  “沈客卿串通张贵妃通敌叛国,派此人前去隋军大营投诚,如今被妾身拿下,特意押来请陛下定夺。”沈婺华过去清和的眸光在此时显得锐利非常,一直盯着陈叔宝怀里的张丽华。
  张丽华又往陈叔宝怀里靠了靠:“皇后此言出口,真是吓死妾身了。”
  沈婺华看得见张丽华根本好不畏惧,更不想和这倾国妖妃一争长短,直接将游说客推到陈叔宝面前,厉声道:“将你知道都说出来。”
  让沈婺华意想不到的是,方才还在自己面前将实情和盘托出的游说客,到了陈叔宝面前却忽然改了口:“小人并没有通敌叛国,更不会和隋军有任何交往,陛下明鉴。”
  方才还在求饶的沈客卿见情势突然逆转,和张丽华交换过眼色之后,立即插嘴道:“皇后娘娘,臣知道你向来看不惯张贵妃专宠于陛下,但今日这叛国大罪委实是天大的冤枉。你贵为一国之后,怎可如此口不择言,平白毁了贵妃娘娘的声誉。”
  沈婺华只盯着那游说客质问道:“将你在城门口劫住时,你分明不是这样说的!如今为何要改口?”
  游说客却低下头,再不敢面对沈婺华——他向沈婺华坦白,是出于内心愧疚,如今矢口否认,是希望能够顺利完成和杨广的约定。纵然今夜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位年轻的北隋晋王,但他莫名地相信,只要城楼上的狼烟按时出现,杨广必定会履行约定,不残害建康城中的百姓。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保下张丽华和沈客卿。
  “陛下,你说怎么办?”张丽华挑眉,神情间尽是对沈婺华的挑衅。
  陈叔宝对这出闹剧很是不满,又无心处置,便草草道:“全都退下,各自回去。”
  沈婺华却站在原地道:“陛下,妾身还有一件事要向陛下禀报。”
  陈叔宝不耐烦道:“有话快说。”
  “妾身听闻,陛下每夜饮酒宿醉,不省人事,张贵妃便趁此机会,与天法寺的僧人弘宣,也就是陛下特许入宫为张贵妃讲经的那个人暗中幽会,行为不检,请陛下明察。”沈婺华道。
  张丽华此时终于变了脸色,见沈婺华咄咄逼人之势,她直接埋首在陈叔宝怀中泣道:“陛下要为妾身做主。”
  对军国大事都可以置之不理的陈叔宝,却在这件后宫嫔妃与人私通的事上异常紧张,但他仍是抱着张丽华,问沈婺华道:“当真?”
  “不假。”沈婺华正色道。
  张丽华此时哭得更用力了一些,陈叔宝竟还想要安慰她,一时心急又愤怒,嚷道:“先将弘宣捉拿关入天牢,等朕向贵妃问明缘由再行审讯。”
  见陈叔宝如此色迷心窍,沈婺华那一身正气仿佛在忽然间被正滂沱的秋雨冲刷得一干二净。她自认为拥有的最后一缕爱国之情就此荡然无存,无奈又悲愤地在张丽华的哭声中离开了承欢殿。
  宫女要为沈婺华打伞遮雨,却被推开。
  堂堂一国国母,步态虚浮地走入了骤雨之中,单薄纤弱的身体看似承受不住这样强烈的雨势,可她偏偏一步都没有停下,只是走得缓慢,走得了无生趣。